出版業的數位天蠶變

1995年，美國亞馬遜書店開張，這個號稱「地球上最大書店」的虛擬書店販售著110萬種紙本書，數量比美國紐約最大的實體書店──邦諾（大約有18萬種書），多出6倍。

然而，網路書店儘管空間無限，卻無法讓讀者靜坐其中，悠閒賞讀一本好書。為了聊補缺憾，2001年亞馬遜推出了「Look Inside（內容預覽）」的功能，將封面、目錄、部分內文、封底全部掃描存入資料庫，讓讀者得以在線上「翻閱」，了解這本書的大致模樣。

2003年亞馬遜再度推出「Search Inside（全文檢索）功能」，只要讀者輸入一個關鍵字，資料庫中和這個關鍵字相符合的書名和內文，就會一一顯現；也就是說，亞馬遜的搜尋系統已經「拜讀」過整本書，才能精確掌握書中的每一字每一句細節。

開發出「全文檢索」技術後，亞馬遜也開始說服美國出版社建置電子書檔案，並取得部分授權，當2007年底Kindle上市時，才能同時推出9萬種電子書供讀者選購下載。

台灣是愛書人的天堂，一年出版4萬種新書，裝潢雅致的書店也成為文化一景。圖為城邦書店。

以亞馬遜書店的優勢，為了數位化竟也布局6年、耗資百億美元；對照之下，台灣出版業實在不能「小看」數位化的難度。

「大型出版社也許資源充足，但是要整條船調頭相對也難，」每年出書超過1,000種、旗下有30家出版品牌、員工人數上千，營收達20億元的城邦文化事業公司總經理葉君超說。

甚至，「以往為了提供良好的服務，出版業開了很多方便法門，更延緩了數位化速度。」葉君超舉例說，對細節斤斤計較的編輯們，在工作完成交給印刷廠製版後，都還可能臨時改動文字、抽換圖片；甚至一邊印雜誌、一邊製作當期廣告稿，這樣的編輯流程長期運作下來，等到要將紙本數位化時，常常發生找不到「最後完整檔案」而需要與紙本一一比對，或者文字與照片存放在不同檔案、還要大費周章重新轉檔組合的事。

「重要的是如何降低電子書轉換的時間和人力成本。」貓頭鷹出版社社長陳穎青以他自己於1月推出的電子書《老貓學數位》為例指出，為了在不同的電子書平台上架，要做出3種格式檔案──PDF、ePub，外加TXT文字格式，其中 PDF檔還要因應不同銷售平台再區分出3種不同的「出血規格（指照片或文字突出固定版面的編排方式）」，費時費力。

出版「數位化」後，不少傳統媒體都減少紙本印製數量，受衝擊的印刷業也須思考轉型，另尋謀生之道。

聯合線上公司數位閱讀網營運總監周暐達說，若與同屬數位內容家族一員的數位音樂比較，數位音樂也有很多不同格式，但從CD或網站（如iTunes）串流到電腦、MP3 或手機等各式電子產品時，它不需特別轉換即可維持99%的原貌。

「數位出版則不同，它的主體是視覺的，而視覺就和版面尺寸緊密相關。」周暐達說，在數位出版的環境中，可能因為版面與內容設計的巧妙搭配而吸引讀者，也可能因版面尺寸的限制而讓編輯與讀者都痛苦不堪。

他認為，出版數位化的理想境界是「內容如水」，要能將傳統紙本的內容順利「流動」到手機、電子書閱讀器、iPad，或者電腦螢幕等各式科技載體上，讓讀者擁有和看書一樣的享受，不需要不斷動手將文字、圖片放大縮小或拉動捲軸，但目前的軟體技術與理想還有一段距離，亟待整合。

主導電子書產業發展的經濟部工業局，去（2009）年曾就數位化內容格式與出版業協調過，希望能採取國際上普遍使用的電子書標準ePub格式，與國際接軌。

但由於ePub並不是為中文閱讀設計的，因此在編排版面時（日本、阿拉伯文也有類似問題）有些技術問題仍待解決，例如因字型支援不足，中文「罕用字（如『●』字）」可能變成亂碼；或者當內文為直排、圖說為橫排時，在A閱讀器上可以閱讀，在B閱讀器上可能就會造成版型「跑」掉，這些屬於「中文標籤的技術定義問題」，該如何整合？猶待出版業與軟體業協調。

書是視覺性的媒介，尺寸大小改變勢必影響閱讀效果。而網路世代的閱讀習慣不同於上一代，如何吸引他們的目光，更是出版業的挑戰。

其次，經濟部也備好點燃產業發光的柴火，去年底已擬定出數位出版產業發展策略，預計未來5年投入新台幣21.34億元，整合電子書閱讀器、電子紙等關鍵技術，並在2013年前累積10萬本電子書、催生2~3家華文電子書內容交換中心，厚植產業實力。

但以目前台灣出版數位化「牛步」的程度看來，要在3年內達到10萬種的目標，任務很艱難。

陳穎青建議，可以從公共財電子化做起。台灣每年出版的碩、博士論文大約1萬冊，加上國家圖書館、中研院、故宮、台大等學術單位典藏的古籍珍本和政府出版品，數量不少；既然扶植電子書產業是政府政策，這些產權屬於國人的公共財就可以儘速製作成電子書，開放使用，「而不是只因這些珍本書放在你的單位，就被視為私有財，封閉起來。」

2004年搜尋引擎巨擘Google和全球各大圖書館合作，總共掃描了一千萬冊公共領域書籍，並免費開放讀者線上閱讀，雖然迄今版權仍有很大爭議，但對改變讀者閱讀習慣的確起了推動效果。

「台灣應該學習 Google，不要再將資源耗費在重複掃描相同的書目上。硬體廠商、平台製作商應該坐下來，組織一個公領域圖書掃描計畫，各自分派掃描任務，挖掘公領域圖書的寶藏，」陳穎青說。

日前，「台灣數位出版聯盟」已發起「百年千書、經典必讀」的數位化計畫，準備向政府申請補助，由出版人詹宏志召集9位選書委員，挑選出1840~1990年間出版的1,000本中文經典，轉換成ePub電子書格式，分享給華文世界的讀者。

身兼數位出版聯盟秘書長的葉君超也建議，「政府應多從打造數位閱讀的氛圍入手，而不是扶植單一產業，因為補助業者未必能刺激電子書的買氣。」政府不妨參考2008年發放消費券的作法，以「數位圖書禮券」補助消費端，讓出版業加快數位化腳步。

書是視覺性的媒介，尺寸大小改變勢必影響閱讀效果。而網路世代的閱讀習慣不同於上一代，如何吸引他們的目光，更是出版業的挑戰。

然而，要打造完整的電子書產業鏈，並不是「只欠東風」，更大的工程涉及出版流程的改變。

「現在的編輯流程是為紙本書而思考，」葉君超比喻，就像烤麵包，發粉、麵粉都有一定比例和烘烤時間，但若要改為烤蛋糕，原料比例不同、生產流程也不同。

為了數位化，出版業必須進行組織大改造，而出版偏又是腦力密集的思考創意工作，要編輯們改變原來的作業方式，例如為了順應不同平台、不同載體的規格要求而製作好幾種數位版本，造成工作量增加，阻力自然不小。

即使逐漸克服編輯製作流程、銷售平台等障礙後，出版社還要花費心力與屬於內容生產最前端的作者溝通。

由於目前多數作者對電子書的流通、保護機制仍存有疑慮，城邦集團執行長何飛鵬只好拿自己的新書來實驗，4月上市的《自慢──聰明糊塗心》，就突破紙本出版窠臼，採取多版、多通路──即「紙本（P版）」與「電子（E版）」──同步發行的策略，未來城邦每個月發行的新書也都會採P、E同步上市。

「城邦的應對之道是，一次多功，即一個生產流程從一開始就要適應多種載體，否則未來後端製作若要重作，成本更驚人。」

葉君超舉例，就像聯合報系的「大編輯台」概念，記者採訪完後，先為手機版寫一則70字短訊，即時發送給手機訂戶，甚至自拍新聞短片、自錄旁白提供給UDN網路新聞台播放，接著再為網站寫一篇幾百字的線上新聞稿，最後才回歸「本業」，為第二天出刊的報紙寫一篇約2,000字的完整報導，因為當讀者是「跨載體」跳躍式的瀏覽內容時，閱讀行為改變，出版業若還墨守成規，勢必會被讀者淘汰。

數位出版大未來，究竟那會是什麼樣的面貌？

「在載體未定、形式未定、交易模式未定的情況下，短期內紙本書仍會占出版業的最大營業額，商業模式不會有太大改變。但會不會突然出現一種新科技載體，立刻翻轉了閱聽人的習慣呢？」葉君超說，就像iPad這樣酷炫的數位多媒體播放器，和年輕世代的閱讀習慣很貼近，但又往前走了一步，即可能顛覆教育和學習模式。

有人曾以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的知名小說《沙之書》來形容對數位出版的想像：這本虛幻天書外觀上是8開大小、布面精裝，但打開封面後，內文卻像無垠沙丘一樣無始無終，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每次都會出現不同的內容，或文字或圖畫、或黑白或彩色，世界上所有圖書館裡的書，都可以在這本無限之書中找到。

當小說主角拿到這本奇書後，立刻成了它的俘虜，幾乎不與朋友來往，也不再上街，更陷入想占有它，又害怕成為煩惱根源的兩難。

且不論《沙之書》的哲學意涵，30年前波赫士對書的描述，已經非常接近出版人對數位世界裡資訊與形式變幻無窮的想像。現代人的閱讀行為就像與沙為伍，來來去去，抓起一把沙，從指縫裡流走的，和抓住的一樣多。

面對這樣一個未知世界，出版業該如何吸引讀者目光，令人困擾；面對未來沒有正確答案，順「勢」而為，才能扭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