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幾年前,台北市有時價五百元一杯的咖啡。
今天,全台灣省有一千多家咖啡廳,五百多家茶藝館,卻沒有聽說有五百元的咖啡。事實上,無論是店東或顧客,他們的興趣通常都不在飲料。
民國六十六年七月,台北市一家名為「茶藝館」的畫廊開幕,它除了展售中國字畫、陶瓷、金石,還兼營品茗。由於經營形態獨特,顧客在自由欣賞藝品之餘,還能坐品茶香,一時之間,給台灣的藝廊、咖啡屋甚至後來興起的茶藝館市場帶來不小的震撼。

茶,揭開了多年不見再重逢的話題。(鐘永和)
茶與藝術創新局
茶與藝術尚未結合以前,提供藝品消費市場的藝廊與商業色彩濃厚的咖啡廳本是兩回事。
當時藝廊所展售的藝品多半為西洋油畫或版畫,富中國民俗趣味的陶藝品難登藝廊之堂,即使有,也集中在專門賣給外國觀光客的古董藝品店或外銷畫廊。一幅畫少則五位數字,多則七位數字的價錢,對於喜好藝術品卻又無閒錢的人而言,藝廊離他們的日常生活頗為遙遠。
「茶藝館」畫廊以中國風味的展售環境,孕育出一股親切和煦的氣氛,再加上五十元一杯的清茶,逛畫廊,即使不買,也是一種生活享受。
講究飲茶之道的業者見到品茗市場大有可為,也紛紛投石問路。從中國功夫茶館到仙境之家、紫藤廬、陸羽茶藝中心等,五年內,台灣地區出現了五百餘家大大小小的茶藝館。
同時,與台灣文學結緣最早的咖啡屋,在早期的幾家倒閉、易主後,仍有不少後進抱著「以咖啡會友」的精神,想重振當年咖啡文學的雄風;於是新象中心的藝友雅室、外一章、田園、老藤……也先後開張。

傘下的寧謐與窗外喧鬧的塵市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茶藝館常見的擺設。(鐘永和)
小眾傳播的藝文天地
這些如雨後春筍般成立的休閒去處,有共同的特徵:經營者年齡約在卅到四十歲之間,他們對藝術、文學有相當程度的喜好與認識,多半具有大專教育程度,也有不少是藝文界人士,他們以文化的經營方式為號召,除了經常在展覽中穿插民俗演藝,也開班授課,或推廣茶藝、兼賣古董藝品……頗有一股小眾文化傳播中心的架勢。
業者當中,當然少不了攀風附雅,趕潮流的心態,但是經營動機裡,也有非常「非商業化」的因素,例如提供場地讓人閒嗑牙;展現自己品味,廣徵同好;甚或藉此推廣茶藝、文學或電影等藝術活動。
林林總總,每家都有故事。國立藝專畢業,曾獲得金穗獎的「外一章」藝術坊創始人高麗津,對小型劇場及實驗電影至為喜愛,她和幾位同好一直想辦個電影圖書館,給搞實驗電影的人有發表作品的機會,無奈礙於法令的規定,他們只有邊做「生意」邊實踐自己的興趣,藉著一方園地廣結朋友。
藍、白為主的色調,歐洲式的桌椅陳設,一眼便給人乾淨清爽的印象。店裏除了經營咖啡、冷飲、藝品、卡片等買賣,每週日「外一章」的二樓還定期舉辦座談會或藝文講座,內容除了他們原本衷愛的電影藝術外,也包括了舞蹈、美術、文學。入不敷出使得這些藝文活動在今年初暫時停止,但高麗津仍不改本意,「我們需要屬於自己的地方……」。
藝術與文學總是需要溝通、交換心得,平日同道好友散居各地,想要見個面得三邀四請,還得有人出面做東,不時一坐竟至深夜,「如此奔波,不如自己開個茶坊」,喜愛結交朋友的「壺廬茶坊」老闆龔於堯可算是國內提倡飲茶風氣元老之一,室內佈置具鄉土風味,斗笠、大大小小的壺盧、瓦甕、陶品,猶如早期中國的民間雅舍,純樸中不失親切。
一桌桌客人,有低聲洽談公事者,也有喁喁私語的情侶,店中擺著幾套圍棋,有興趣的人還可找「老龔」下棋,幾口好茶下肚,話匣子就此打開,所謂「以茶會友」,不論原先認不認識,藉著「茶」與茶藝館,基於共同的嗜好,朋友由一個人到二個人、三個人……,認識的人多,談得事也多,無形中擴大了生活圈。像這種以茶或咖啡會友的類型,還包括宋韻茶坊、新象藝友雅室、貴陽品茶館以及音樂、唱片界人士聚集的麥田咖啡屋。

好茶、好壺相得益彰,圖為清末粉彩壺。
既可賞畫又兼品茗
紫藤廬、水龍吟藝廊則又是另一種經營型態。紫藤廬以品茗為主,詩畫展覽陳設為輔;水龍吟則以字畫、陶品、古玩展覽為主,輔以品茗做為顧客歇腳、討論的媒介,二位主持者皆具文學、藝術的修養,藉著環境的佈置來展現自己對文化的認同與品味。
紫藤廬屋主周渝相當欣賞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歐洲塞納河畔文風鼎盛的咖啡屋,在那兒人們自由地交談、辯論,因而孕育出屬於西方人的民主思想與文化。對紫藤廬,周渝也有份特殊的關懷,「四年來兢兢業業的經營,無非希望這已有六十年歷史的老屋在未來台灣的文壇上留下不滅的足跡。」
這份期盼加上得天獨厚的環境,更吸引人們多做停留。日式建築的木板平房,隔間依舊保持日式風味,榻榻米、矮茶几、木板手推門與紅木窗櫺,加上爬滿庭院的三棵紫藤,婆娑搖曳,隙縫下射出的殘陽映在古舊的木板房,屋內曲折幽深的迴廊,頗有寒山詩中所述:「聯溪難記曲,疊嶂不知重」的幻境。
曾是耕莘文教院實驗劇團的創始人,自幼生長於書香世家,周渝對藝術的品味,敏感度要超越一般純做生意的文人。室內陳設與大環境渾然一體,總要定下心後,細細觀察才品得出個中巧妙。
難能可貴的,紫藤廬不斷地從客人中發掘值得提攜的後進,安排場地給初試啼聲的年輕朋友一塊發表的園地。最近在香港展出個人繪畫作品頗受好評的邱亞才,便是在廬裏喝茶而結識周渝,透過他的安排,遠到香江打天下。
位居頂好市場名人巷內的水龍吟藝廊,雖不是國內第一家賣畫兼營品茗的場所,但因主人李保權從念書時代開始便著手蒐集民俗藝品,加上本身學的又是中國文學,店裏的陳設與展售物品自然地反映出主人審美的品味。
進門的鐵欄上掛著竹簾襯底,上以書法揮灑的店名,推開落地扇門,古色古香的氣氛真會讓人忘掉這原來是座落在極為西式的公寓巷裡。為了保有整體美感,李保權巧妙地利用竹簾遮住大片的落地窗,又以大型木製窗櫺掛在壁櫥外頭,角落裏一段枯木、樹枝,說是海邊、路旁撿來的,卻在她巧手的安排下,現出生命。
安排每個月一循環的展覽相當花精神。為了維持展出的水準,李保權經常四處打聽有些什麼人收藏值得大家共賞的古玩。提供展出作品者沒有年齡或經歷的限制,但在內容上李保權堅持必須是中國的、民俗的,猶如她只賣茶不賣咖啡,「雨霖鈴」、「蘇幕遮」、「如夢令」的詞牌懸掛在房門外,又豈是一口喝完就沒了的咖啡所能道盡?

以竹隔間及裝飾的茶藝館,顯得頗富鄉土味。(鐘永和)
累了?來杯咖啡
這些較為特殊的場所之外,大部分的茶藝館、咖啡屋至少提供人們一個價廉物美,並且生活化的休閒去處。精緻與否,全憑經營者的品味。這其中又以書香園、語堂書齋、明星咖啡館、仙境之家較具規模。
光復後的台灣,文人相聚總會選在咖啡屋,志同道合的朋友欣賞音樂,吟詩作詞之餘,也尋求一些寫作的靈感。作家咖啡屋、文藝沙龍、天琴廳、明星咖啡館在六十年代是藝文界互通音訊的交流道,去到那兒,或多或少可以見到熟人,不會落單,也不寂寞。而今關門的關門,易主的易主,獨留明星咖啡館延續著「文人與咖啡屋」的香味。
「台北雖然變得厲害,但總還有些地方,有些事物,可以令人追思、回味。比如說武昌街的明星……」白先勇曾是明星的座上客,他在「明星咖啡館」這篇散文的結語中點出了曾是那兒常客而今各分東西的心情。
明星的經理黃三郎數著廿年來的歲月,指出三毛、黃春明、施叔青、白先勇、林懷民皆為當年常客,只是朱顏改,換上的都是新面孔,依舊是在大理石桌上塗塗寫寫,到底是寫作或念書,就不得而知了!

「忘塵軒」的佈置溫馨雅緻,圖為軒主余少萍、馮祺元。(鐘永和)
誰是座上客?
有了這些讓人消磨一整天的嗑牙場所,上門的顧客都是那些人?咖啡屋與茶藝館雖然同樣提供休閒場地,基本上上門的人仍略有不同。以賣茶品茗為主的茶藝館或藝廊、藝坊而言,多半為廿五歲以上的白領階層者,他們喜歡寧靜、深沉的環境,「茶有靜心洗腦的功能,喜歡喝茶的人,個性多半較溫厚,也許對人生的體驗多了,再來體會茶的千變萬化,自有一番風味。」一位經營茶藝館的黃姓業者這麼認為。
從容不迫的泡茶過程,冉冉上升的水氣,在茶藝館裏常可見到一人獨坐靜思的獨行者,問他為何喜歡來這兒,淺淺的一個微笑和桌上一攤稿紙,不須多言便可推知,大概又是一位找尋靈感的自由作家吧!
咖啡屋裏不是沒有令人沈靜的氣氛,得看場所而定,研究中國民俗的郭立誠每回寫書就得到明星去,理由是,老地方,歷史悠久,沒有電話、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又可避開家中兒孫的吵鬧。同學聚餐、聊天,十來歲的年輕人願意選擇咖啡屋,年歲更長的則可能覺得席地而坐,喝泡茶慢慢聊比較有意思。若是想念書、看書,「只要環境清幽,咖啡或茶都無所謂。」一位學生顧客說。
所以,上茶館的人不一定懂得茶道,上咖啡屋的人也並不見得在意咖啡是否道地。一為西方的浪漫,一為東方的情境,兩種風味不同的休閒場所,所扮演的角色功能卻是相同的——在緊張的現代生活裡,為人們提供一個溫馨自在而又不失風雅的去處。

蓬門今始為君開,紫藤是「紫藤廬」的招牌。(鐘永和)

咖啡、音樂是現今咖啡屋多元化經營方式之一。(鐘永和)

累了,歇會兒,來杯熱茶或咖啡吧!(鐘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