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月美「從影」廿幾年來,總共拍過二百五十三部戲。可是,她在戲堭q來沒有念過一句台詞、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觀眾記得她。
因為,她是個臨時演員。
拍戲現場熱熱鬧鬧:燈光師在聳立的高台上架燈、管道具的來去匆匆清點他的寶貝、化妝師為大牌明星精雕細琢補最後的妝、導演穩若泰山地指揮全局……。
有一群人,雖然面塗粉彩、身著古裝,卻置身事外一般,跟著好奇圍觀的群眾注視著光鮮的男女主角。群眾七嘴八舌地指指點點,這群人卻在喧鬧中顯得特別安靜、沉默。
「上戲啦!」領班拉拉看得出神的人的衣袖,半開玩笑說道:「別看得神神神,卡打拚一下,說不定那天也變成大明星喔!」
「大明星、開玩笑!」一個光頭「和尚」揮揮衣袖,丟下這麼一句話。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猜猜我是誰
看完一部電影,很少觀眾會記得:男女主角在咖啡廳談情說愛時,鄰座的客人長得什麼樣;大地震時,人潮塈艀挭漭恣B倉皇奔逃的又是誰。
他們都是臨時演員。他們是演員群中最不起眼、最不受注意的角色;但是無論中外,幾乎沒有一部片子裏少得了他們。
民國廿五年上海聯華公司出品的默片「浪淘沙」,敘述一名水手與一個偵探在海上孤島發生的故事。劇情中有三分之二隻有兩名主角的對手戲。
一九六九出品的美國片「決鬥太平洋」,描寫一個美國軍人與一位日本軍人,同時漂流到一荒島上,爾虞我詐、針鋒相對的故事,整部片子從頭到尾只有二個主角,竟沒有一個臨時演員。
但在電影史上,這些都是相當少見的例子。一般說來,普通劇情片或時代劇,臨時演員大約不會超過一百名。但若碰上戰爭片或古裝片,動用四、五百人充場面則是常有的事。
民國五十四年殺青的古裝戰爭片「西施」,據說動用了臨時演員十二萬人次,另外還有兩千多名特約演員。如此龐大的人數,是當時製作單位事先向軍方求援、調派軍隊才湊足的。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三教九流,龍蛇雜處
臨時演員是電影界的候鳥:他們不因「氣候」南來北往,卻隨拍戲的「景氣」聚集或分散。不景氣時,各自覓食求生去;有拍戲機會,一個號令,又自四處聚合。
這行業男女老少、三教九流都有,其中又以婦女最沒有心理負擔。她們多半是閒來無事的家庭主婦,經人介紹,呼朋引伴一起去拍戲,順便賺點錢零花;存的完全是「𨑨迌」的心態。
小朋友演戲,有的是媽媽當臨時演員時帶在身邊照顧,應劇情需要軋個一角;有的是特別從各學校找來的小學生,他們拍戲像在玩遊戲,輕鬆愉快。
男性臨時演員拍戲的心態就比較「嚴肅」。成員多半是四十歲至六十歲、無固定職業的男性,包括退伍軍人、經商失敗的、離家出走的、洗心革面的黑道中人、落魄的草莽英雄、無法忍受固定工作的人……等。
「年輕小伙子對這種有一餐、沒一頓的工作沒多大興趣」,一個六十歲左右,因車禍而退休的計程車司機說:「不過年輕人要是失業或退伍後找不到事做,也會來湊上一腳。」
還有一種臨時演員,和婦女小孩一樣,並不完全靠此維生。他們有正當固定的工作,或是銀行裏的女職員,或是鐘錶店的老闆,或是馴馬師……,因應劇情需要,靠人情才邀得到。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氣質特佳者得來不易
有些特別的場合還非得請特別的臨時演員不可。
最近上演的電視連續劇「藍與黑」,雖是電視,但卻有電影的氣勢。劇中有場高老太太做壽的戲,壽宴上賓客雲集,其中的老先生、老太太,大有來頭。
他們不是普通的臨時演員,有趣的是,他們來自國父紀念館的早覺會。
這點子是製作人想出來的。因為劇中所需的臨時演員須具相當的風度氣質,必須透過特殊管道才能尋得。結果,製作人派人在清晨四點到國父紀念館「守株待兔」,透過韻律老師,邀集到早覺會堛漱T、四十人。這些老先生、老太太家境都不錯,答應上電視只是圖新鮮、有趣。等正式上戲時,才知道在攝影棚幾萬瓦的燈光照射下工作並不輕鬆,一再反覆重拍之餘,幾位老太太鬧「罷演」,經過情商,好不容易才完成這場戲。
除了特殊情況,一般職業臨時演員可都是隨叫隨到的。兼差的家庭主婦或小孩透過領班打電話聯絡;男性臨時演員則另有棲集之處。
懂門道的人,都曉得上那兒去召喚這群職業候鳥。
以台北市為例,台北橋下有個「羅漢腳」(隨傳隨到的臨時工)休息站,延平北路媽祖廟前、中山堂銅像附近,都是他們麇集之處。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毋須一技之長
這些人平日以打零工維生。清晨六、七點,便守候在這幾個集散地待價而沽。通常,迎神賽會或出殯行列的遊行是他們的第一志願。「出殯遊行花個一、二小時就有二百元;迎神會五、六小時也有五百塊新台幣;臨時演員可沒準了,有時拍個十六小時才拿到三百塊。」一位失業的打金師傅有條有理地數計著:「但比較起來,臨時演員機會還是卡多;演一天,飯錢就有著落了。」
除在固定地點找,有時還能隨機應變,在拍戲現場找。
有的導演喜歡在拍戲當地找臨時演員,像侯孝賢就是一例,原因是職業臨時演員對陌生地方無法馬上進入情況;土生土長的人動作節奏、韻律卻很和諧,感覺上自然多了。
有時候,卻是導演「被迫」在當地找人。李佑寧在台中拍「竹籬笆外的春天」時,有一場學生大型舞會的戲,需要三、四百名學生助陣。因經費有限,無法從台北帶一大批臨時演員南下,工作人員只好到台中僅有的幾所高中、專科張貼佈告,招兵買馬。由於時代背景在六十年代,導演還特別請舞蹈老師幫這群臨時演員惡補當年流行的恰恰舞步,但現學現賣,效果難免打點折扣。
同是職業臨時演員,「身價」也有高低。
一般說來,臨時演員工作計日不計時,一天下來,大約可拿到三至五百元;但領班居中抽個一、二成,可能最後只拿二百至四百元。若是長得較體面、又能應劇情需要自備較稱頭的衣服者,酬勞高個百、八十的沒問題。
「要是碰到潦倒、邋遢的流浪漢,根本很難在時裝文藝片出現,頂多在社會寫實片或古裝片演市井小民或逃難者」,電影圈專門召集臨時演員的領班陳木生指出。
「你不知道哇,那些古裝衣褲都是又髒又臭,穿起來渾身都不痛快!」曾經是制長袍馬褂的裁縫葉伯蒼抱怨:「我聽說,製作單位怕我們穿髒穿壞了好衣服,划不來!」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賺的是辛苦錢
有些腦筋較靈活的人,懂得創造自己被需要的條件,一領到錢暫且不去喝酒、玩樂,先買件合身的衣服,打扮得整潔光鮮,這種人就比較受歡迎。
話說回來,作臨時演員到底得具備什麼條件?
「沒啥米技術啦,完全是靠耐力和體力來賺錢。」一位臨時演員表示。
他們在戲中沒有對白、只有簡單的動作。多半是在商店閒逛的顧客、行色匆忙的路人,或是火車站前無所事事的流浪漢……,越平凡越好。
由於不曾受過訓練,到現場不易馬上「入戲」。如何擺放手腳,調整笑容或安排地位,都是導演、副導的事,他們不太使得上力。臨時演員通常是一個號令、一個動作,個個像沒上緊發條的鐘擺,人家推一下就動一下;有時連很簡單的動作都會吃很多「燒餅」(NG)。
這種情況太多,工作人員情急之下難免大吼大叫;沒有耐力的臨時演員,不高興就不幹的大有人在。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也要為藝術犧牲
臨時演員有時候也得「為藝術犧牲」。
十年前少林功夫武打片最熱門的時候,一部戲動輒出現上百個和尚。負責找「和尚」的領班老爺只好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勸人「剃度」。
人都愛美,頂個大光頭多不雅觀!臨時演員雖然心不甘情也不願,但看在一落發,就有半個月、甚至一個月的工作機會,咬緊牙關也就剃了。
剃頭之後,三、五個月才能恢復舊觀。但電影公司講求效率,也許聲稱半個月拍完的那場「和尚戲」,集中在二天通宵趕拍,最後也只能拿二天的酬勞。
然而,再也沒有比演死人更晦氣的事了。
武俠片經常有這種鏡頭:二個仇家決鬥,寶劍一揮、青光一閃,殃及池魚,紅灩灩的羼水川貝枇杷膏噴湧飛濺,三、四個小嘍囉應聲倒地,個個「死」不瞑目。
演武俠片進棺材的機會也不少,儘管心中咒過幾百次殺千刀的,仍得按捺性子躺下去。「大牌明星少不了一個紅包壓壓驚,我們,甭提了!」臨時演員似乎沒有講究忌諱的權利。
「是呀,又不是明星,人比人氣死人哪!有時想想,躺著演戲總比走來走去舒服,何必計較。」從葉伯蒼眉宇間看不出是漠然抑或樂觀:「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張照堂提供 文.蕭容慧)
苦中也能作樂
颳風下雨時演戲,是一般演員在體能上必須承受的挑戰;臨時演員在時間上的投資卻多得多。
為什麼要癡癡地等?
「等燈光、等臨時去採購的道具,等軋戲遲到的大牌、等主角重拍NG的鏡頭;要是碰到需要四、五百名臨時演員的戲,還要等大夥到齊才行……」一位臨時演員指出,電影的變數太多,牽一髮就動全身,若是一個環節扣鬆了,其他就會受影響。有時為了拍一個鏡頭,要等上一天。
若能等出結果,倒也罷了;最怕的是戲服都換好了,台步也都練習妥當,天公卻不作美,下起大雨,戲只能停拍。這不但造成老闆的損失,臨時演員的災情更慘重,只能拿到五十元的車馬費。
儘管如此,在等戲的時候,臨時演員仍能苦中作樂。婦女打打毛線,小朋友逕自玩起官兵抓強盜;男性臨時演員則在領班或副導的「法眼」外喝喝薄酒、睡覺或打打牌九。當大人玩著一局一塊錢賭注的撲克牌時,小朋友常不甘寂寞地圍觀。
有時場地不容「放肆」,臨時演員只能默默地在一旁等候。拍戲現場若在山林草原,就常有人在湖堛w泡水、或在草原上來個日光浴,偷得浮生。若能要到一根伸手牌香煙,那更是快活似神仙。
騎馬找馬
「靠這行吃飯太沒保障」,小領班黃太太是當臨時演員起家的,後來因為她人頭熟,終於媳婦熬成婆,當起負責找婦女小孩的小領班;現在人手不夠時,還會客串,但是做了廿年也只敢當成副業。
由於這個行業的不穩和多變,鮮有人視它為安身立命之處,「騎馬找馬」是多數人的心態。
臨時演員中也偶見清秀佳人,但賺錢維生並非唯一目的,尋找機會上星河才是年輕女孩的主要目標吧!外型若真搶眼、演戲也富潛力,說不定就熬成特約演員(有台詞、戲分)或正式演員;據說硬裏子演員郎雄和千面女郎楊貴媚就是臨時演員熬出頭的。
但目前,臨時演員能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還是少之又少。
「我很尊敬臨時演員,沒有他們,一部戲就不完整了;我也將他們看成工作上的夥伴,不過由於他們沒有專業技能,未經琢磨,很難成器」,導演柯一正表示。
導演李佑寧也認為,臨時演員應該可以專業化,就好像有的演起精神病患、白癡維妙維肖,成了電影中不可或缺的「白癡專家」,屆時報酬不但提高,也更能得到尊重。
「生命像電影一樣,過得很快啦」,一位曾開辦美語訓練班,後來被人倒錢而一蹶不振的老人,指著佈景的一幅對聯說:「名場、利場、都是戲場,做得出齊天富貴;冷藥、熱藥,都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他嘆了口氣:「過得去就好啦!」
逡巡一張張沒有太多怨懟的面孔,雖然不曾在觀眾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誰說他們不是稱職的演員?
(本文圖片取材自電影「唐朝綺麗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