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固守舞蹈崗位將近五十年,劉鳳學仍然不斷向自己挑戰,不肯稍歇。
今年四月中旬劉鳳學在國家劇院發表最新作品「曹丕與甄宓」,這是她四十多年編舞生涯的第一百零九號作品。令人震撼的,不只是這個千年前的愛情故事在現代舞蹈的詮釋下,展現無窮張力,更是舞劇作者劉鳳學本身。
今年七十一歲的劉鳳學擁有好幾個「台灣舞蹈第一」的頭銜:她是第一位舞蹈博士,第一位採集原住民樂舞,第一位將中國古代舞譜手抄回國並且整理發表,也是在退休六年後的今天,仍然不斷教舞、編舞的舞蹈家。
離演出還有二十天,「曹丕與甄宓」已經照進度彩排了十次。劉鳳學坐在排練場邊,腰桿打得筆直,銀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換幕時她傾身,輕聲對一位北安國中的小舞者說:「勞駕,請你把這把椅子擺到場中央。」然後坐直身子,繼續聚精會神地觀舞。這就是讓學生「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劉老師」。

「曹丕與甄宓」的第一幕「將士行」,氣勢磅礡,是應邀參加五月二十日慶祝正副總統就職的民間游藝表演之一。
二十年後重見洛神
與劉鳳學談舞,動輒要以十年為計算單位。二十年前她成立「新古典舞團」,創團作「洛神」就是以曹氏兄弟與甄宓的愛情為題。當年她編舞,王正平作國樂,創作出十八分鐘的五人小品,曹植一角由現任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主任的羅曼菲反串。劉鳳學當時覺得音樂寫得好,舞卻編得不夠好,到演出前兩、三天還想把它取消,但是國父紀念館滿場的票已經賣出去了,只好作罷。那場演出其實頗受好評,然而她的內心卻一直有個遺憾,二十年後的今天「終於有機會彌補」,受邀參加台北市傳統藝術季,與王正平攜手重作洛神。
兩人對這再出發都慎重其事,早在大半年前就開始進行理念上的溝通,然後寫成文字,再「一一轉化成音樂的符號、舞蹈的符號、服裝設計的符號等」。這次他們想要表達的,不只是曹植與甄宓之間的淒美愛情,更擴大成八十分鐘的四幕舞劇,動員三十多名舞者,並由王正平指揮台北市立國樂團現場演奏。
舞劇一開始是曹氏兄弟並肩作戰的情景,音樂以牛角、嗩吶、胡琴的拋弓來表達人吼馬嘶,舞蹈則採用了許多變化自國術的動作。場面雖然熱鬧,卻又隱隱透著一股蕭索,也為日後的兄弟鬩牆埋下了伏筆。
第二幕甄宓上場,她在淒冷的後宮獨自起舞,身旁的灰衣宮女都是她內心的代言人,時而寂寞,時而驚恐,等待曹丕從戰場歸來。第三幕是全劇最熱鬧的時刻,舞台被分成前後兩半,前舞台是大官們勾心鬥角,爭奪烏紗帽的宮廷;後舞台則代表民間,一邊是戴著野獸面具的「百獸率舞」,一邊則是優劇場震撼人心的「優人神鼓」,所散發出的生命力和前面的官場形成強烈對比。

甄宓與曹植翩翩起飛,歡敘舊情,身後的曹丕則怒不可遏,這是舞劇的一個高潮點。
藉著舞蹈思考人生
最後一幕寫實與想像交錯,曹植在回憶中與甄宓翩翩起舞,音樂美,舞也很美,然而這份羅曼蒂克又跟西方舞蹈的雙人舞不一樣。「西方人熱情,芭蕾舞有許多舉人的動作,現代舞甚至會抱在一起打滾。中國人比較含蓄,即使民間舞的雙人舞也很少那麼親密,」劉鳳學頓了一下又笑說,「不過小時候我們看花燈也被大人舉得高高的。」因此她在這段雙人舞也安排了一些高舉的動作,但更多時候讓曹植與甄宓跳著一樣的舞步,來表現彼此的情投意合。
最後曹丕出現,曹植和甄宓在他身後繼續快樂地跳舞,同樣的動作由甄宓和曹丕在第二幕舞來卻非常冰冷,三人之間的緊張關係在這裡達到最高點。終場時,甄宓被曹丕賜死,拿著白綾走上後方的高台;高高坐在寶座上的曹丕得到權位,卻失了人心,驚見大臣都以背相向;而那自小就能「七步成詩」的曹植,則在台前不斷地來回踱步……。
有些觀眾被全劇「冷冷酷酷」的風格感動得熱血奔騰;也有人覺得其中的人物刻畫不盡吻合史實或傳說,例如曹丕本是文人,在這裡卻一直穿著戰服。劉鳳學說她並不想作一齣忠於史實的歷史劇,而是藉著故事中的權位和愛情來剖析人性,揣摩悲劇主角的心境。「歷史往往重演,這點我覺得很可惜。我看二十五史,很想查一查歷代有多少有才華的人在文化上被犧牲掉了。我從歷史看到人性,也想透過創造的過程重新思考一下生命的意義。」

半個世紀以前劉鳳學(後)與姊姊的合影,當時東北淪為日本殖民地,兩人都留著日本的清湯掛麵頭。(劉鳳學提供)
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
「曹丕與甄宓」落幕還不到一個星期,「新古典舞團」又應邀在新莊市文藝季演出「布蘭詩歌」。這支四年前的舊作是劉鳳學根據德國作曲家卡爾.沃夫的清唱劇編成,歌詞描寫一群十三世紀的修士不滿當時修道院的偽善,他們打破戒規,掙脫束縛,漫遊於醇酒、美人的世俗生活,最後又回到原來的堅持與修持。
這支音樂曾經激起許多編舞家的創作靈感,劉鳳學也十分喜歡,認為音樂本身就有強烈的可舞性,她編的舞也非常明快而陽剛。在排練時,才脫下「曹丕與甄宓」中層層包裹的女舞者,在應劇情需要挑逗男生時,被劉鳳學一再地要求:「不行不行,裙擺還要再掀高一點!」
不管是中國題材,還是西方主題,劉鳳學的舞都有一個註冊商標:氣勢磅礡。中央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康來新,小時候曾因學舞而和劉鳳學有一段師生緣,她認為劉鳳學擅長處理群舞的空間調度,內容又十分深沈,傳達一種憤世和悲心,「常常給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感覺!」
「可能因為我是東北人的關係吧,會特別喜歡蒼涼與悲壯的感覺,像唐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樣!」劉鳳學吁了一口氣。
劉鳳學曾在師大體育系任教三十年,也曾任國立藝專舞蹈科及國家兩廳院的主任,但她最鍾情的還是舞蹈創作,把教書、行政工作之外的時間都用來開發自創的「中國現代舞」。

劉鳳學一到台灣就展開原住民樂舞的採集,圖為她在蘭嶼考察雅美族生活的情景。對比今天原住民文化的流失情形,她十分感慨。(劉鳳學提供)
追尋「中國現代舞」
什麼是「中國現代舞」?是動作本身的質感,還是表現的題材和手法?近年來,「來自台灣的現代舞」在國際上打出知名度,台灣舞壇也是百家爭鳴,展現不同風貌。有人從中國的戲曲動作,或是太極拳、靜坐、冥想中尋找中國人肢體的表現方式,有人吸收歐美現代舞的技巧再加以轉化,例如林懷民的「雲門舞集」以美國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的技巧為基礎,主題則扣緊台灣的社會脈動,或從古典文學題材如《紅樓夢》、《白蛇傳》取材。
劉鳳學的「中國現代舞」則是從考察中國古樂舞開始。當別的舞者到國外學習現代舞,她卻幾度到外國尋找中國古樂舞,把它們手抄回國並整理發表,再根據這些素材創作現代舞。
姚一葦觀察她的舞「有許多動作取自中國傳統,如太極拳、京戲和武術中的一招半式,卻絲毫不覺突兀,反而有親切之感。」任教於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的張中煖也覺得「中國語彙」是劉鳳學最強的地方,「她的舞蹈空間充滿圓弧,綿延不絕的感覺,又能把中國動作和西方動作融合一氣。」
回首半生創作歷程,劉鳳學輕輕笑說:「這麼多年來我遊走在東方與西方之間,也許是因為從小生長在殖民地,對中國文化特別嚮往吧。」

「曹丕與甄宓」的服裝委由香港來的葉錦添設計,舞服華麗繁複,被舞者視為「重量」訓練。
從白山黑水到熱帶寶島
劉鳳學是黑龍江省人,家鄉在中蘇交界的中長鐵路旁,所以她從小就跟白俄的小孩一起跳芭蕾舞;上初一那年日本人來了,從此接受日本殖民教育。大學時她不顧父親反對,考上長春女子大學音樂體育系,當時日本人所教的舞傾向歐陸風格,尤其是現代舞之父拉邦的舞蹈系統。
劉鳳學從小學芭蕾舞,長大又學現代舞,都是源自西方的文化,然而投入越深,想要瞭解自己根源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但要一直等到她大三那年政府光復東北,才再度接觸中國文化。後來又發生國共戰爭,學校遷到北京,她遇到剛從英國學現代舞回來的戴愛蓮老師,後者一回國就到西藏及新疆作田野調查,考察邊疆舞蹈。
因此民國三十八年當劉鳳學來到台灣,第一步就想看看原住民舞蹈,而這一「看」就持續了近三十年。她每年深入一、二個族群,如蘭嶼的雅美族,南投的泰雅族及布農族等,跟當地族人一起生活,用日語跟老一輩交談,瞭解各族的文化背景、生活方式和舞步。那時還沒有輕便的V8錄影機,劉鳳學就扛著八釐米的攝影機和大型錄音機上山下海,陸續整理出九族原住民的舞蹈。
當時的台灣舞壇,民族舞蹈在政府大力提倡下被視為「正統」,每年一度的民族舞蹈比賽是舞蹈界的盛事,吸引社會及學校全心投入。當時在台中師範學校任教的劉鳳學從雕刻、陶俑、繪畫中觀摩靜止的中國舞蹈姿態,編舞的作品也得過首獎,她卻越跳越心虛,參加三屆比賽後便完全退出了。
「當時我一直渴望作品具有中國氣息,但卻不懂什麼是中國舞蹈的精神和思想,也不清楚要如何才能將所受的芭蕾、現代舞訓練加上自己的構想,為中國舞走出一條新路。」就這樣徘徊了八年,一直等到民國四十六年,出現了轉捩點。

為了要讓更多人接觸中國古舞之美,劉鳳學到德國學習拉邦舞譜,把她所收集到的中國古樂舞轉換成世界通用的舞蹈語言。
兩句話改變一生
當時劉鳳學在師大體育系擔任講師,系主任江良規嚴格要求老師每個月都要發表研究論文。有一次她提出「中國現代舞創作的可行性」,江主任聽完報告後,只輕輕地說:「想創作中國現代的東西,必須先瞭解中國的傳統。」短短這兩句話使她「茅塞頓開,一生都受用無窮」。
中國的舞蹈博大精深,周朝由國家制訂樂舞,視之為教育的一環;漢朝時宮廷有祭祀的宗廟舞蹈,還有宴會時賓主互相起舞的宴饗舞蹈。唐朝則是中國舞蹈的盛世,分為祭祀的雅樂及宮廷的讌樂,邊疆及外國舞蹈也在這時大量傳入中原。宋朝的禮儀舞蹈呈現儒家思想的精神,元朝以後舞蹈則化入當時新興的戲曲,純舞蹈逐漸式微。然而到了今天許多舞蹈都已失傳,我們只能從漢磚、舞俑或敦煌壁畫中揣摩古代的舞姿,或從詩文中捕捉稍縱即逝的舞蹈動態,如唐朝詩人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或是白居易描述楊貴妃曼妙舞姿的「霓裳羽衣歌」等。
民國四十六年劉鳳學展開她的第一個「十年計畫」,從《樂律全書》、《北堂書抄》、《古今圖書集成》等文獻對傳統樂舞展開地毯式的搜索,「八佾舞」及「人舞」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明朝朱載堉所寫的『人舞』舞譜,原本是周代祭祀的雅樂,也是當時兒童學舞的第一課,」劉鳳學說。雖然舞譜只有凝定在一剎那的姿態,但已讓她感受人與人之間長幼尊卑的倫理觀,以及舞蹈空間所顯示的天人合一觀。「不過我覺得這個舞譜的道德色彩太濃厚,因為朱載堉把每一個招式都代表一種道德,例如『上轉勢』代表仁,『下轉勢』代表義等等。」

「皇帝破陣樂」是透過日本資料重建的唐代樂舞,這是唐太宗李世民作秦王大敗劉武周時,士兵所展現的慶祝樂舞。(齊沛霖攝)
到國外取中國經
找到了「人舞」舞譜,劉鳳學仍然覺得不足。她得知日本還保存許多唐代傳過去的樂舞,就於民國五十四年前往日本,在筑波大學舞蹈研究室待了一年,還「登堂入室」日本皇宮的雅樂部,花了七個月手抄在中土失傳已久的唐代樂舞,並跟雅樂部的老師學習,親自試跳。就這樣陸續重建了失傳的盛唐樂舞「拔頭」、北齊的武舞代表作「蘭陵王」、唐高宗時的「春鶯囀」以及在西元八世紀傳入日本的「皇帝破陣樂」,這是唐太宗李世民作秦王時大敗劉武周,士兵在歡呼時所展現的樂舞,他登基後每逢慶典必演出該舞。
這趟溯源之旅仍然持續。民國六十一年及七十三年她兩度赴韓國研究宋代傳至韓國的儒家舞蹈,以及韓國於十五世紀模仿儒家舞蹈創作的宗廟舞蹈,整理出宋朝的儒家武舞「威加四海」及文舞「化成天下之舞」。
「中國雅樂是儒家提倡的樂舞,孔子把禮樂舞詩歌合成一體,形成一套禮儀,」劉鳳學解釋說,例如皇帝祭天跳什麼舞,出巡時用什麼音樂都有規定,基本宗旨是透過人格修養及階級的劃分建立和諧社會。就動作而言,大都緩慢而沈穩,「當胳臂開展時,袖袍便因此展開,視覺上很好看;腳跟著地,腳尖翹起則是行禮的動作。」

劉鳳學的另一半齊沛霖曾任師大體育研究所所長,專研人體力學,對她編舞動作的幫助很大,生活上也照顧她無微不至。
從傳統向現代延伸
重建中國古樂舞只是劉鳳學創作歷程的第一步,她也從這些珍貴的素材中發展出屬於中國人舞蹈精神與動作的「中國現代舞」。「傳統是很珍貴的,但我不想只作翻版的工作者,如果沒有我個人的觀點,做起來也沒有成就感,」劉鳳學說,「保存與重建古代是理性的工作,創作則是感性的工作,我希望能把『理性與感性』連結在一起。」
怎麼作呢?「凡是動作都可以舞蹈化,就連搔癢這個生活化的動作也可以延伸,加以節奏變化,」她隨手比劃了一下。「戲曲界和國術界會把特定的動作規格化,我卻把它們加上快慢、高低、方向的變化,不是原封不動地搬上舞台。」
民國五十六年她在當時的中山堂發表「古代與現代中國舞蹈」,其中一半是重建的古樂舞如「拔頭」、「春鶯囀」、「人舞」等,另一半則是她自己的創作,如「都市即景」及「大地之歌」;民國五十七年她以「傳統與現代」為題作了另一次發表會。她的老學生張麗珠記得當時中山堂坐了滿場的觀眾,表演時鴉雀無聲,落幕時都報以久久不停的掌聲。劇評家姚一葦回憶當時的感動仍舊鮮明:「彷彿感覺中國的新舞蹈誕生了,看到舞蹈如何結合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如何以身體的語言來表達我們今日的感覺和生命。」

劉鳳學的下一部作品「黑洞」要探討重力與動作的關係,現在她正埋頭研究宇宙理論。
宜古宜今
民國六十五年時劉鳳學已經編過八十多個作品,也做過幾次發表會,覺得她所實驗的風格已經成形,於是成立了「新古典舞團」。二十年來,舞團跳出一齣又一齣的「中國現代舞」,成為劉鳳學創作的最佳代言人。
她的好些作品從古典文學或戲曲取材,如唐朝詩人張志和的「漁歌子」是她在出國巡迴歸程的飛機上,小憩時構思成譜。「秋江」取材自戲曲的「玉簪記」,描述小尼姑的情感衝突。「路漫漫其脩遠兮,吾當上下而求索」的詩人屈原則是她的知己,「天問」及「招魂」都從他的作品取材。
劉鳳學描述時代的作品也不少,如「檔案」的創作靈感來自史學家陳寅恪的一句話:「如今吾儕皆苟活」,她以這支舞記錄中國半世紀的苦難,從南京大屠殺一直到今日台灣社會的脫序現象。當年她去德國學拉邦舞譜時有感而編的「柏林圍牆」,讓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曾明生非常感動,後來果然考進師大體育系成了她的學生。
不過劉鳳學覺得舞蹈最像詩,而不是小說或散文,因此她的作品很少有舞台設計,也常透露一股抽象的味道。例如「圓」這首小品以莫札特的「A大調豎笛協奏曲」為背景音樂,她一方面想著塞尚和畢卡索的繪畫理論,一方面想著圓在中國文化具有的特殊意涵,思考如何結合這兩者。

劉鳳學的作品被舞評家視為中國式的舞蹈交響樂,「布蘭詩歌」便展現她一貫的磅礡氣勢。
禮失求諸野?
儘管劉鳳學對創作有無限的渴望,它卻是非常傷神的工作。「我的習慣就是『磨』」。在做「雪祭」時,劉鳳學甚至在家裡掛了一個套環,以自己的脖子試試當年竇娥上吊的滋味。她的先生齊沛霖看在眼裡,非常心疼,鼓勵她暫時放下編舞,出國進修,「讓左、右腦平衡一下」。
在民國七十年時,五十四歲的劉鳳學暫別舞團,遠赴英國拉邦舞蹈學院攻讀博士,重做「老」學生。她專攻中國的禮儀舞蹈,從舞蹈的動作與空間安排,探討當時的社會制度和人文思想,並以三支以前採集的古樂舞「威加四海」、「化成天下之舞」及「皇帝破陣樂」來闡釋。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論文由劍橋大學的畢鏗教授指導,他專門研究唐代音樂,曾把「皇帝破陣樂」的古樂譜翻譯成五線譜,於是師徒二人合作完成了這支舞的重建。劉鳳學在六十二歲那年獲得學位,成為台灣第一位舞蹈博士。
為了找尋中國舞的源頭,劉鳳學幾度赴國外取經,會不會有「禮失求諸野」的感嘆?
「是有一點感嘆,你看唐代的樂譜還要由英國人翻成五線譜,」劉鳳學說,「但是我覺得唐代已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它本身就大量吸收外來文化,許多樂舞都是由西域諸國傳入,變成中國舞蹈的一部份,這就看人的胸懷、融化力和視野。」
反觀近年台灣興起一股本土熱潮,例如原住民的樂舞,不但被搬上舞台,一群原住民還成立了「原舞者」舞團,以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到各部落學習瀕臨失傳的歌舞。
當年劉鳳學隻身深入原住民部落搜尋舞蹈動作及儀式,也曾經受台灣省民政廳委託,召集九族青年一起學習彼此樂舞,除了介紹原本的歌舞,也作了一些編創。「例如布農族原來沒有舞,但是我觀察他們在喝酒時會蹲在地上輕輕搖晃,就把這動作擴大成舞蹈,現在竟然看到還有人在表演,」她笑說。民國八十三年她更以原住民歌舞為素材,創作「沉默的杵音」,批判現代文明衝擊下的原住民處境。
退而不休
雖然身為最早投入本土舞蹈研究者之一,她還是覺得:「好的藝術都應該吸收,變成我們文化的一部份。只作本土,視野可能不夠,如果變成口號,對下一代並不好。」
民國七十七年劉鳳學被聘為國家兩廳院主任,使她暫時告別創作。她在工作期間,除了舉辦芭蕾舞及歌劇工作室,培養新一代的人才,也讓兩廳院自製了許多節目。
退休後劉鳳學重新復出,此後不是在舞團編舞,就是埋首家中的書堆。每當她要創作時,學生就會說:「老師,你又要自閉起來了。」儘管她已編出一百多個作品,卻很少重演過去的舞碼,每一次重演也是舊曲新編,不願意重複。
這次她對「曹丕與甄宓」的演出滿意嗎?不,仍然不。「如果再做這舞,我想把一切都刪掉,只保留開幕時一個士兵在場,以及落幕時曹植一個人踱方步時那種孤絕的感覺,」曲終人散時,劉鳳學輕輕笑著,卻說得很認真。
「老師不停地教學、創作、實驗、鑽研與著述,只是在一種連自己都不能抗拒的力量下,去做這無法停擺的藝術工作,」張麗珠如此形容。而對劉鳳學而言,對創作的熱愛能夠支持四十年,幾乎不再是興趣而已,甚至也不是使命感,「最大的動力是我對自己的挑戰。」
「黑洞」裡賣什麼藥?
「曹丕與甄宓」才剛落幕,劉鳳學已經著手準備第一百一十號作品,預定在十一月發表,它有個很酷的名字「黑洞」!編舞的靈感來自英國著名宇宙學家史蒂芬.霍金所寫的《時間簡史》。
「當年我在劍橋大學寫博士論文時,常常在牛頓當年坐過的蘋果園中看到一個坐輪椅的人,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霍金!」在《時間簡史》中霍金向大眾介紹宇宙的緣起及黑洞現象,劉鳳學這支舞也將探討動作與引力的關係,現在她的桌上堆滿了厚厚一疊宇宙力學的書籍,準備好好研究。
幾年前劉鳳學和一群學生發心編寫《舞蹈名詞》字典,目前已經完成了一萬個條目,交由國立編譯館編印。兩年前她成立「新古典表演藝術基金會」,計畫把手邊許多珍貴的唐代樂舞資料以及發表的舞作用舞譜記錄下來,以便將來出書、出錄影帶。
說到這裡,劉鳳學突然輕輕卻認真地說,「我看自己的作品總是悲劇居多,所以計畫在明年作一個童話改編的『可可與甜豆』,輕鬆一下,」她笑瞇了雙眼。
這就是劉鳳學,當我們還在回味她的上一個作品,她已經把它置之身後,開始構思下一個作品了。
如果少了劉鳳學這個人,中國現代舞蹈會有什麼不同?「我那一代正好是傳統與現代的銜接,對於何去何從的問題,思考的比較多,」她頓了一下笑說,「如果我不做,還是有別人會做。」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