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四月,人稱「老頑童」的畫家劉其偉突然揮別人間,享年九十二歲。
大學念的是電機工程,做了大半輩子的工程師,卻在中年拿起彩筆繪畫,自成一家,接著又跨入人類學領域,深入非洲、婆羅洲、中南美洲、大洋洲考古探險,角色跳躍不定,每一次跳躍,卻都有令人驚豔的成績。
一身卡其衣褲,一把煙斗,相當偶像團體F4四個成員年齡總和的劉其偉,堪稱是全國最老的超級偶像。儘管他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探險了,然而他那傳奇性的一生,天地般壯闊的胸襟,永遠都是深受文明束縛的現代人最浪漫的仰望。
未寄訃聞,懇辭奠儀。沒有輓聯和花籃,只有台灣雲豹、黑面琵鷺、朱鸝等十種劉老生前為中正機場航廈候機室所設計的野生動物草圖。還有他告別人間前一刻還在思索的最後畫作與《性崇拜與文學藝術》遺著、巴布亞紐幾內亞探險行腳影片……,迥異於一般繁複哀淒的告別式。
「我在一九九三年陪同父親到巴布亞紐幾內亞探險,父親就告訴我,萬一發生意外,就將他就地掩埋即可,因為那才是大自然的法則,」與劉其偉年輕時酷似的幼子劉寧生表示。

在日本度過青年時光的劉其偉,酷愛各種運動。(劉寧生提供)
不曾告別
過世的前一天,劉老還去看了他五月下旬即將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回顧展的場地,沒想到,夜裡說走就走,沒來得及和任何人道別,劉老走的瀟灑,不捨的是喜愛他的人們。
曾經替劉其偉寫傳的楊孟瑜記得,她問過劉老,像他這樣到世界各地探險,萬一發生意外,會不會擔心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劉老的反應是:「要交代什麼,我又不是王永慶!」如今劉老走得如此突然,依然是他那獨一無二的灑脫。
「劉老師教的好像不只是水彩,」一位曾在東海大學美術系受教的學生表示。的確,身兼工程師、畫家、老師、探險家、保育人士等多種角色,劉其偉的魅力不止於任何一種精彩的專業能力,而在於他那種認真過活,輕鬆看待的人生態度。令人們總是想靠近他,聽他講話,看他瞇著眼睛、皺著臉呵呵地笑。

(右)越南,是劉其偉生命的轉捩點。除了優渥的高薪,他的水彩畫也在這段時間,醞釀出一種朦朧幻化、半抽象的獨特風格。(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幾度生死
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福建省福州南台的劉家大宅,傳出嬰孩的啼哭聲,身體嬴弱的母親,在孩子落地沒多久便撒手離去,留下早產兒劉其偉,不僅沒有母親的愛顧,還要面對失去愛妻而經常酗酒的父親。
六歲那一年,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使得劉家準備出口的茶葉滯銷發霉,而導致破產。八歲時,父親於是帶著劉其偉、姊姊和祖母倉皇逃往日本。沒想到離鄉東渡的劉家人,竟然在移民日本的第三年,又碰上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災變──關東大地震。
十一歲的劉其偉記得當時他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天搖地動,人給摔出去了幾丈,又給摔回來。眼前立刻就成了一片燃燒的火海與廢墟。在那一場有十四萬人死亡的地震中,劉家四口幸運地都毫髮無傷,只是經濟情況更落谷底。
高中時,就靠自己打工過活的劉其偉,一九三二年以華僑身份考取庚子賠款獎學金的日本東京鐵道局教習所的電器科,從此踏進機械量尺的工程天地。
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在澎湃的國家意識之下,劉其偉毅然回到祖國,擔任廣州中山大學電工系助教。兩年後,廣州失守,就在日軍進攻廣州前,與溫婉的杭州姑娘顧慧珍在動盪時局中結婚。
婚後轉任軍政部兵工署技術人員的劉其偉,經常要往來雲南與緬甸之間,看著路邊發爛的屍首無人掩埋,看著自己經久未洗的衣服裡,白蝨在鈕釦洞裡出將入相,鑽進鑽出。戰爭中,劉其偉還罹患了最嚴重的一種瘧疾「黑水病」,幾乎喪命。正如那個時代的人,不到三十歲,劉其偉已經有兩次與死神擦身而過的經歷。
一九四五年,戰爭終於結束。在經濟部資源委員會的調派下,他放棄薪水較高的東北地區,選擇溫暖的南方小島台灣,經歷了同胞相殘的二二八事件,然而也在四季如春的台灣綻放他生命的大片繽紛色彩。

曾經無數次生命的磨難與冒險的劉其偉,一生畫下多達數十幅的自畫像,表達生命不同階段的思維與樂趣。這張一九九六年的自畫像《老人與海》歷經滄桑的詼諧,令人動容。(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為生存而生存
大戰後的台灣,百廢待舉。劉其偉被派至八斗子火力發電廠負責維修工程。個性十分阿沙里的劉其偉,做人直接又不端架子,和八斗子居民相處的水乳交融。他和工人們一樣就著小茶壺口喝水,歡迎工人們搭便車,工人們總是為他送來鮮魚。而劉其偉真誠待人的個性,奇佳的人緣,也使得他在民國三十六年省籍衝突的二二八事件中,安然度過。當時,許多地方本省籍人士,還特地組織團隊前來保護劉其偉一家大小。
在八斗子度過兩年多雨的日子,民國三十七年,劉其偉轉任台糖公司電力組工程師。一家四口加上從香港接來的父親,三代五口靠著一份公家薪水勉強度日。「每次看到父親的汗衫破洞點點,從背後望過去,好像一張偌大的蜘蛛網掛在佝僂的身上,」劉其偉生前追憶,生活的重擔,讓他心情十分鬱鬱寡歡。
「劉老常戲稱自己只是一個為了生存不斷在搏鬥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其實,他這一生,真的是背負了許多生活的重擔,」與劉老有過長時間相處的資深記者劉永毅表示。
於是他在工作外,除了到建築師事務所兼差,也開始大量翻譯文章投稿,尤其是藝術基本理論。很少人知道,他在民國五十年就成立了台灣最早專賣美術書籍的歐亞出版社,為當時資訊缺乏的台灣美術圈引進許多新觀念。他這一生,撰寫或翻譯的專文高達三百多篇,專書也有三十二本,令人咋舌。
民國三十八年,劉其偉到中山堂觀賞建築師香洪的畫展,有人問他:「香洪是工程師,你也是工程師,為什麼不畫?」於是,劉其偉開始自修繪畫,以他深厚的英文功力,廣泛閱讀藝術相關書籍。
習畫的第一年,劉其偉看到還是奶娃子的幼子劉寧生,夏天裡光著屁股趴睡的模樣,十分可愛,完成了一幅《榻榻米上熟睡的兒子》,師大老師趙春翔看了,不禁豎起大拇指讚道:「天才!」隔年他更以一幅台南孔廟為景的《寂殿斜陽》入選第五屆全台美展,證明趙春翔的讚譽並非客套。

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劉其偉卻是美術界備受尊崇的大師之一。圖為行政院文建會與雄獅美術合作出版的大師傳記。
靠越戰起家
民國五十三年,美軍登陸越南金蘭灣,高薪急徵軍事工程人員赴越南工作。儘管戰況不明,然而劉其偉卻毫不遲疑,因為這是千載難逢的發財良機。「越南人為民族而戰,我卻是為美金而戰,」劉其偉毅然以生命下注。對於人生的困境,如何抉擇,劉其偉生前最後一次接受電視訪問時回答:「老天爺早就寫好劇本,我只有一關一關的去闖。」
身處戰區,生死難料,然而劉其偉卻是安心的。他一方面將一個月八百五十元美金的高薪寄回台灣,一方面開始積極地畫圖。盡情地將越南的民族色彩與占婆王朝遺跡揮灑在畫紙上,就像發了狂一樣地投入。他的畫風也由過去寫實的風景人物畫,醞釀出一種造型古拙,色彩朦朧幻化,散發著詩意與神秘氣氛的半抽象畫。
越南三年約滿,劉其偉的行囊中除了美金,還有挑選過的兩百多幅作品。一回國就在國家級的歷史博物館推出他《越南戰地風物水彩畫展》。那一年,劉其偉五十六歲,由一個非科班出身的畫者,躍升為藝術系老師、美術評審委員,被人們視為一個天才型的藝術家。經常緊縮的眉頭,也日漸舒緩了起來。

從美術到人類學,劉其偉走進原住民的世界,聆聽他們的心聲。右圖為一九八九年畫作《憤怒的蘭嶼》。(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藝術初民
對於創作,佛光人文社會學院藝術學研究所教授倪再沁曾經為文表示:「劉其偉像是現代畫壇裡的『原住民』,什麼民族、地域、潮流都和他無關,他像那些『初民』一般,以最凝結的天真,浸潤我們這些太過文明的心靈。」
的確,沒有學院派的嚴肅固執,也不像一般水彩畫家執著於完美技巧的演練,劉其偉的畫作總是流露一股天真與詼諧的氣質,而藝術最珍貴的,原本就是源自心靈的獨創。
劉其偉也表示過,「我喜歡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也喜歡自己沒有看過的東西。」不管什麼紙,什麼材料,包括水彩、粉彩、石墨、蠟筆,甚至酒精、食鹽、爽身粉、咖啡渣都是他嘗試的材料。「藝術,絕非一種平穩不變的事,也不是生活的附屬品。它是一種冒險,一種賭注。」仔細聆聽劉老的洞見,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在晚年再次跨行,由現代藝術,轉進原始藝術,深入人類學的領域。

在日本度過青年時光的劉其偉,酷愛各種運動。(劉寧生提供)
叢林之子
民國六十年,告別大半輩子的公職生涯後,劉其偉在隔年應「菲華藝術聯合會」的邀請,到菲律賓講學,同時參與了菲國原住民文化藝術調查,正式展開文化人類學研究的第一步。
往後的十幾年間,不論在台大人類學系,或是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圖書館裡,經常都可以望見劉其偉那埋首書堆,瘦長、略微佝僂的背影。在台灣四處的原住民部落,同樣也可看見他一身卡其衣服,背著一個大背包,聚精會神地繪圖、作筆記。
民國七十年,劉其偉事前研讀了大量的資料,帶著許多一元硬幣與台灣玉,抵達馬來西亞的婆羅州。跟著翻譯、嚮導、長舟舵手等人,向婆羅州的內地航去。途經許多人類學者喪身的險灘,乘著長舟如箭矢一般在石縫間飛馳穿梭,又是一種生命的賭注。途中,除了暴風式襲人的蚊群,他們還幾乎被籐索割頭,也看到一位瑞士籍記者差點被流沙吞噬的險象。
然而,叢林對於劉其偉卻有無限的引人魅力。「許多書本只描寫叢林對於人類帶有敵意,卻很少作家認為人類進入叢林,而承認自己是一個侵略者。如果你一旦遇到不測,要知道這是叢林的律法,人類是無由干預的。」劉其偉在其著作《進入叢林》一書中寫到。

脫離文明社會,劉其偉在原始社會中找到生命的崇高與自由,成為創作的靈感泉源。圖為他與大洋洲胡里族的巫師合照。(劉寧生提供)
最討厭人
走進人類學,踏入叢林,從亞洲到非洲、婆羅洲、中南美洲、大洋洲,劉其偉如同一隻鳥獸,在大自然裡探險。
八十三歲的時候,劉其偉畫了犀牛、老虎、紅毛猩猩、台北樹蛙等動物,給農委會製成海報,喚醒人們對台灣野生動物的愛護。許多保育人士看了,都要驚呼:「這些動物是活的,而且是有尊嚴地活著。」曾經是一個嗜血獵人的劉其偉,因為對大地的認知,對生物由狩獵變成守護,並組成了「中華自然資源保育協會」。
曾經有人問劉其偉最喜歡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動物」。至於最討厭的呢?他則回答:「就是那種會站起來走路、說話,身上又無毛的動物。連一條叢林裡的蛇都要比台北人懂得禮讓。」劉其偉不僅像個藝術的原住民,還像一隻富有生命力的動物,一心想要從水泥叢林,奔回天地壯闊的大自然懷抱裡。
來生,必要當個黑孩子
五月下旬到七月上旬,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的《藝術探險家──劉其偉紀念展》上,展場的電視機裡,劉其偉和一群臉上塗著鮮豔色彩的土著同列,那是劉其偉生前最後一次探險,目的地是大洋洲巴布亞紐幾內亞。
民國八十二年,劉其偉已是一位八十二高齡的老人。影片中的他,遇有登山路段,不免也要拄杖而不時踉蹌。生前看著影片,劉其偉不改其幽默本色,還會對旁人說:「怎麼有一個老人走的那麼慢,再一看,原來是我自己。呵呵呵!」
這一趟為期兩個月的探險,他拜訪了古古古古族人的燻屍葬窟,探訪了藐視衣物的搭尼族人,他們唯一的穿戴是男人性器官上的一個黃金瓜殼套。拜訪了最愛打扮的胡里族,看著他們以大自然的顏料在臉上及身上塗抹豔麗的紋彩。「土著的生活看來單調,但能幻化他們的人生,創作出震撼人心的神話與藝術,」劉其偉對於原住民有著十分的尊敬與嚮往。
從工程師、藝術家到人類學家,人們說他一再跨行,然而審視劉其偉的一生,那一連串的探險不正是一條回到真我的旅程,路途上一層一層的撥開人類文明的枷鎖,回歸大自然的懷抱。
在非洲探險的時候,他看到當地族人生活在一個單純的天地裡,他思索著:「我想,文明並不能塑造出人間的天堂。」他期許:「我來生,一定要作一個黑孩子,只有他們才知道什麼叫做崇高、壯闊與自由。」
「不畏死,方知有生的價值;不知掌握有生之年,不值得一死。生與死,原本都是同樣的冒險。」這是劉老最喜歡的一段話,出自美國牛仔總統羅斯福。
劉老走了,他到另一個世界去冒險了。也或許,他已如願投胎在寬闊無垠的非洲原野,展開另一趟豐富的人生之旅,而我們,只能在他遺下的上千畫作中,尋找他倏忽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