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中的亞裔心聲──楊呈偉

2005年耶誕夜，許多聽眾湧向國家音樂廳，欣賞現代音樂劇《尋找心家園》。這些人絕大多數是衝著編劇兼主角──百老匯華裔明星、剛剛獲得2006年美國人頭馬亞裔傑出成就獎的楊呈偉而來。

在歌迷期盼中，兩場演出的4000個座位全告售罄，而楊呈偉的父母對兒子再度回台演出更是滿心歡喜，因為對他們而言，台灣是永遠的家，也是孕育楊呈偉的原鄉。

表演結束後第二天，楊呈偉和母親及遠從美國趕來的父親與哥哥，前往陽明山泡溫泉，除了把這半個月在台北籌演的疲憊全部洗卸，這更是他們全家一年一度的旅遊團聚。要不是在美國還有公事待辦，楊呈偉還想隨著家人繼續前往中國的新疆、蒙古等地去遊玩呢。

6年前，楊呈偉挾百老匯之星的光環，帶著27位演員、樂隊、舞團與工作人員首度踏上台灣，並演出自己創作的音樂劇《鋪軌》。這齣戲藉由兩個亞裔家庭，回溯百年前先祖的辛酸歷程，一個是來自中國的苦力，遠渡重洋來此炸山築鐵路；另一個是日本移民家庭，因世界大戰，竟被美國政府強迫隔離在集中營，忍受如戰俘般的對待。這齣音樂劇分別在北、高等地開演，平均賣座超過八成五，而台北的6場更是場場爆滿，不但開啟了台灣觀眾對歌劇的喜愛，也讓大家開始認識這位能歌善演、又編又導的新一代華人巨星。

之後，楊呈偉取得李安電影《喜宴》的劇本版權，並改編成音樂劇；故事同樣圍繞在移民美國的台灣家庭，面臨了兒子應該傳宗接代還是追尋同性之戀的現代議題。他再次選擇台灣為首演地，也一如預期地造成轟動。

華裔百老匯新星楊呈偉與他的日裔未婚妻森下迪娜，藉著音樂劇表達亞裔族群心聲，希望喚起美國主流社會的迴響。

「我們是台灣人」

1973年在美國紐約出生的楊呈偉，之所以一次次選擇美國亞裔故事為創作主題，並選擇台灣為首演地，的確是受父母親的影響。

「因為他們平常在家說台語、聽唱台灣歌謠，而且常把『我們是台灣人』掛在嘴上，」楊呈偉回憶，雖然父母思想自由開放、從不灌輸他和哥哥「飲水思源不忘本」的教條，但家裡總有來去不斷的台灣客人，兩兄弟更是經常陪媽媽到處揮舞著國旗參加遊行。

幼小的他，當時並不清楚為什麼每次遊行之前，還要罩上戳了兩個孔的棕色購物紙袋遮遮掩掩？為什麼這些客人又老是神情凝重地和父母談話一整天？

待他懂事了，媽媽告訴他，那些人都是受國民政府壓迫、流亡海外的台灣民主運動領袖；而那些遊行活動全是為了爭取台灣的民主。當他上初中後，媽媽還會拿出一封封給美國國會議員的遊說信，請他幫忙校對英文稿。他才了解，母親楊黃美幸與父親楊次雄，長年致力於台灣人權和民主運動；而當時父母一手抱著他、一手搖旗吶喊，都是為了讓祖國的人民過得更好。

這些經歷，讓楊呈偉開始對政治感到興趣，但對於台灣卻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他只記得13歲那年，在母親安排下，他和哥哥特地回到台灣綠島，想為政治受刑人演奏小提琴，卻被警察悍然阻擋，讓他餘悸猶存。自此之後，他就成了國府黑名單上的一員，並一別台灣17年。

即使如此，楊呈偉從不認為自己是「移民」，因為父親楊次雄積極培育他們兄弟倆融入美國社會，不但為他們取了頗具英國皇室貴族氣息的名字──Wellington和Winston，還送他們到紐約最好的寄宿學校就讀。當時楊家的經濟狀況不算太好，父親仍咬緊牙根，執意要他們完成學業。真正的原因是，父母雖然已移民美國多年，但畢竟人脈生疏，英文也不夠流利，很難打進美國的主流社會。他們不希望下一代再遭受相同的困擾，因此要兩兄弟接受最好的教育，結交上流家庭子弟，不能輸在起跑點上。

改編自李安電影的《喜宴》一劇，主題仍是美國的台灣移民故事，楊呈偉也因此劇結識了未婚妻迪娜（前排右二）。

尋找新定位

若不是因為演戲，楊呈偉或許永遠不會深刻感受到美國主流社會是如何看待亞裔的。在父母刻意栽培下，從小他就認為自己是道地的美國人，雖然還有個隱藏的身份，卻沒有任何意義；而每當他和朋友聊到他的「台灣人」背景時，所有的朋友都告訴他：「那是不存在的，你是亞裔美國人。」

誰知道進入演藝圈後，以往在高中、大學劇團飾演男主角的他，卻只能分配到東方人的角色；而在某次試鏡會上，製作人想找位歌藝高超的all American（純美國人），朋友推薦他前往，對方一看到他卻馬上婉拒：「He is not exactly the type we are looking for.」（他不是我們要找的）。這一幕讓楊呈偉大受打擊，這時他才發現，無論自己的內心多麼認同美國、行為舉止多麼美國化，都難以超越黑頭髮黃皮膚給人的刻板印象，他必須重新思索自己的定位。

等楊呈偉在百老匯嶄露頭角，並小有名氣後，他更注意到其他亞裔藝人在美國的狀況。他開始籌設許多計畫，包括參與表揚對表演藝術有貢獻的美籍亞裔藝人的「人頭馬X.O.傑出成就獎」發表會，及創設《第二代劇團》，結合散佈在百老匯各角落的亞裔表演者，共創以亞裔故事為主題的歌舞劇。

「什麼是你心目中的家園？」楊呈偉歌劇《尋找心家園》中的聲聲扣問，牽動著每位觀者的心。

哭鬧的小小提琴手

楊呈偉的亞裔自覺是在無意中萌發的，而他會走上演藝之路，也同樣是個偶然。

小時候的楊呈偉，並沒有展現表演天賦，反而是個害羞的孩子，只有偶爾參加學校樂團的演奏而已。當他看到電視劇裡義正辭嚴的律師角色，總是心生崇拜，加上他的外祖父是日治時代的法官，更讓他憧憬有朝一日能走上司法之路。最後雖然事與願違，但最近他有機會在美國當紅電視影集《法網遊龍》中飾演律師一角，並在現代歌劇《CeilingSky》中主演人權律師，也算是圓了兒時夢想。

楊呈偉的父親楊次雄是執業醫師，後來又進入銀行界；而年初剛升任僑委會副委員長的母親楊黃美幸則從商十數年，還曾開設自己的公司，事業有成。

就像許多望子成龍的華裔父母一樣，當楊呈偉4歲時，父母就逼著他們兄弟學拉小提琴。然而正值愛玩年紀的楊呈偉，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每次練琴時間就是全家的災難時間，他拉半小時，得賠上一小時的哭鬧，連陪在身旁的母親也感到心痛。但後來證明，父母的堅持與遠見是正確的，因為楊呈偉日後雖放棄小提琴而轉入演藝界，但從小的音樂訓練卻培養出他絕佳的音感及深厚的樂理基礎，讓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拔擢，而且多年後，因為表演需要，讓他又重拾小提琴。

楊呈偉出身一個傳奇家庭，父親楊次雄和母親楊黃美幸都是台灣民主運動在海外的先驅者。圖為1976年楊黃美幸於紐約富爾敦大學獲得社會學碩士時的全家留影。

幸遇伯樂

回溯自己的演戲歷程，楊呈偉笑說，第一次演戲完全是被「色誘」的。當時他還是個高中生，學校正招募一齣海盜劇的演員，而這個招募啟事被母親看見了，就鼓勵他去試試看；母親倒沒有當星媽的企圖，而是覺得楊呈偉太內向了，希望他能利用這個機會磨練自信心與表達能力。而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當演員的料的楊呈偉，為了這次試鏡，硬著頭皮接受外婆──聲樂家高雅美──的發聲訓練。經過這樣專業的指導，果然讓他獲選為主角；但讓他從此愛上舞台劇的，卻是因為這個海盜主角被眾多漂亮女生所圍繞，讓他開始對演藝事業充滿了憧憬。

就讀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時，他雖然選擇國際政治關係為主修，但還是選修了一堆戲劇課程，並且在這裡找到自己的伯樂──他的戲劇教授。這位教授年近八十，非常嚴肅而熱愛戲劇。在一次習作裡，他大大誇讚楊呈偉的演技，而這也是楊呈偉第一次感覺真正入戲；聽到從不讚揚學生的老教授公開讚揚自己，更讓他信心倍增。

不久，他決定要勇闖演藝界時，還特地找老教授商量。教授勸他，有才華不等於有出路；若執意要進入這圈子發展，必須有家人和朋友的全力相挺，並確保財務無虞才行。但當時意氣風發、年華正盛的楊呈偉，並不能體會老教授的深意。

步下舞台的楊呈偉，像個無憂無慮的帥氣男孩，但他立志要傳達的訊息，卻沈重而深遠。

掩不住的星光

在教授引薦下，他找到一位經紀人幫忙鋪設演藝之路，而且在很短時間內就有了回應，在劇場裡演出小角色。當他興奮地告訴父母，暑假會到劇院打工時，父母很驚訝地問：「為什麼去劇院？應該到律師樓，或國會議員辦公室打工呀。」但他回答，反正以後的辦公生涯長得很，現在是暑假，就讓自己找點有興趣的事情「玩一玩」吧。

到了演出當天，他特地邀請父母來看，沒想到他們的反應很冷漠，因為他飾演一個不會說英語的日本工人，而且戲分很少。下了場，父母質問他，「你要永遠演個傭人嗎？」楊呈偉很挫折，但他暗自發誓要讓父母對他刮目相看。20歲那年，他果然登上了百老匯舞台，在知名歌劇《西貢小姐》裡，飾演戲份吃重的反派角色Thuy。

自此，楊呈偉的星途一帆風順。大學畢業那年，他獲得現代作曲家約翰．亞當及前衛編導彼得．謝勒斯的邀請，演出現代歌舞劇《Ceiling Sky》，還前往全球12個國家巡迴演出。從紐約的林肯中心、舊金山的柏克萊大學、德國漢堡、法國巴黎、英國愛丁堡……，一直到芬蘭赫爾辛基的藝術節，他因而開闊了視野，也跟著同行的前輩學習到更多表演技巧及人際相處之道，更重要的是，他還賺到了錢。這是他收穫最豐碩的一段日子。

後來他還參與作曲家寇爾•波特的《阿拉丁》音樂劇，並擔任主角，頗受歡迎，而更多電視、電影製作人也爭相邀約他，一家電視台還讓他主持自己的脫口秀呢。

亞裔困境

「比起別人，我真的很幸運，很感謝那麼多貴人相助。」楊呈偉看到許多高中時一起飆戲的夥伴，到現在仍然只能窩在小型劇場裡求生存，或是許多年輕時就汲汲營營、到處參加試鏡的人，至今仍在原處打轉，不禁讓他感到演藝環境的無情與現實。

雖然楊呈偉有些許的危機意識，但並沒有對未來的具體想法，而點醒他的，還是父親的一句話：「《西貢小姐》、《阿拉丁》，這些角色你還能演多久？」原先反對他從事這一行的父親，此刻卻開始認真為他計劃未來，還建議他，不如成立一個劇團，嘗試編寫屬於自己的劇作。

就在此時，楊呈偉也看到中國大陸市場的開放，讓美國娛樂圈開始重視這龐大商機而颳起一股東方熱，很多昔日難得演出的亞裔藝人，無不因此感到興奮。令人失望的是，美國演藝界寧可重金禮聘中國明星，也不願啟用本地的亞裔演員。

「原本大家以為苦日子將盡，機會的大門開啟了，沒想到卻是跌到更深沈的谷底。」楊呈偉認為，該是走自己的路的時候了！

在家人鼓勵下，8年前楊呈偉成立了非營利性質的「第二代劇團」，並迅速從3個人的公司，發展成擁有三十多位週邊配合的演員、舞者及工作人員，隨時為劇團效力。劇團除邀集美國亞裔藝人共同參與，並致力於發掘新的劇作家，更重要的，是把亞裔的故事搬上舞台，讓亞裔心聲藉歌聲傳揚。

唐吉訶德之夢

1998年，他邀請曾贏得多座國際影展音樂大獎的韓籍作曲家朴伍迪，及編寫過多齣音樂劇的Brian Yorkey，製作出大型歌舞劇《鋪軌》，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到亞裔人的才華，扭轉亞裔人在美國社會中的形象。《鋪軌》十分成功，不僅在華人世界裡廣受好評，連美國主流市場都展開雙臂歡迎。

因為自己也是受貴人提攜而有現在的成就，當楊呈偉成立劇團後，便很積極培養人才，像是找曾榮獲東尼獎的首位華人編劇家黃哲倫，或是百老匯炙手可熱的作曲家及劇作家來指導，期望這些新人有朝一日也能榮登世界舞台。

而這段時間的努力，讓他獲得許多肯定，包括美國國家藝術俱樂部主席頒贈他獎章，A. Magazine評選他為亞裔美籍的青年企業家（30歲以下），而美國哥倫比亞電視網更將第6屆的「實現夢想獎」頒給他。

演過許多角色，楊呈偉其實最想扮演的是唐吉訶德，因為這個人物執著於自己的夢想，不畏譏諷而努力尋夢，最後果然影響了別人：一位被他稱為公主的妓女，在最後一刻，相信自己真的是高貴的公主。

楊呈偉認為，這段歷程非常像他父母為台灣民主打拚的經歷。雖然民主的果實未必全然甜美，但已真的改變了台灣人的命運，這是讓他最感動之處。而他的唐吉訶德之夢也即將實現，因為今年，他將在加州聖荷西的劇場裡，演出這個令他夢寐以求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