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行(中)在《養鴨人家》中,教唐寶雲(左)、葛小寶(右)演戲。(李行提供)
七月三日,是李行導演七十歲大壽,今年同時也是李行獻身影劇事業整整五十年。電影界的林福地、張永祥、廖祥雄、江奉琪等好友特別發起為李行設宴祝壽。由春暉公司投資,何平導演拍攝的記錄片《李行和他的行李》,正在加緊趕拍之中。這是一部記錄李行生平及作品的紀錄片,預定八月底完成,並在九月的兩岸電影五十年活動中首映。
近年來,好萊塢西片席捲台灣,使得低靡已久的國片雪上加霜,不久前《魔法阿媽》、《徵婚啟事》二片賣座近千萬,彷彿給國片打一劑強心針,但在李行導演的那個時代,國片怳嶺極,李行自己便拍過許多叫好又叫座的影片,《汪洋中的一條船》在二十年前就賣座一千兩百萬;民國六十年的金馬獎大片《秋決》更是連映兩個月,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對中國電影而言,民國五○年代是一個轉捩點 ;在這十年間,台港自由的影業,從堅苦守成到蓬勃起飛,譜下中國電影史上最為光輝燦爛的一頁,而李行則是當時舉足輕重的導演,而且影響甚鉅,被選為台灣導演協會的永久名譽會長,且李行也是國內許多導演的師父,連國際知名的大導演侯孝賢都尊他為師。

李行是台灣電影史上最負盛名的導演之一,最多時曾有九個副導,當他大叫一聲「開麥拉!」,大家立刻安靜下來。(李行提供)
資深「新好男人」
資深影評人黃仁表示,李行之所以受人尊敬,主要是無私奉獻影壇,再加上他為人正直,愛國、愛父母、愛朋友、愛電影、更愛家庭。在他最得意的電影黃金年代,多少人迷失自己,緋聞不斷,李行卻從不拈花惹草,愛情始終如一。黃仁以「他是一個真正的新好男人。」盛讚李行。
中生代的影評人蔡國榮則指出,放眼台灣影壇,隨波逐流者多,具有創作熱誠者少;作品具有獨特風格,又能達到「寓教於樂」效果的則非李行莫屬。
與李行合作多年的前中影當家花旦甄珍也說,李行是國片全盛時期最傑出的導演,他的專業和執著為中國電影樹立了一個典範。
李行在電影上有如此成就並非偶然,他在五十年前踏入藝壇,最初是從舞台演員開始做起,接著是職業演員、舞台導演、台語片導演。民國四十七年,李行執導了第一部台語片《王哥柳哥遊台灣》,由李冠章、矮仔財主演。這部爆笑片談不上成績,卻十分討好,接下來他就一口氣拍了十餘部《白賊七》、《豬八戒》等的這類搞笑片,雖然不是什麼大作,但他不否認,那段日子對他十分重要,因為拍了這些片,讓他更能掌握「開麥拉」的經驗。
當時台語片的成本低、再加上無計畫生產,水準普遍不高,很多電影公司都是曇花一現,在混亂中倒閉,影人只好另謀他圖。師大教育系畢業的李行不想回頭走教書的路子,也面臨失業的困境。當時他一心想進台灣最具規模的中影公司服務,即使做個小職員都可以,但是中影對他沒有興趣,八年中他三次毛遂自薦都遭中影拒絕。

李行笑說,他沒當成演員而成了導演的原因,是被之前的老導演糟蹋掉了,例如上圖,儘管他比井淼(右)要小十來歲,卻要他黏著假鬍子演井淼的大哥。(李行提供)
寫實片的鼻祖
李行的父親李玉階當時是十分知名的自立晚報發行人,為了實現愛子的願望,東拼西湊了一些資本,組成自立電影公司,拍了國、台語混合發音的《兩相好》,不但收回成本還有盈餘,於是又拍了一部國語片《街頭巷尾》,此片流露出李行的才華。
《街頭巷尾》嘗試擺脫窠臼,走出攝影棚,朝向小市民的生活發展,是一部社會寫實片。民國五十二年,龔弘接掌中影,他對《街頭巷尾》十分賞識,力邀李行加盟中影,拍一部以士林社子島鴨寮為背景的鴨農生活,藉以點出台灣建設的進步。多次無緣進入中影的李行,此時展露他倔強、固執的一面;他不願與中影簽約,但是為了報答龔弘的知遇之恩,他答應為中影拍片。
《養鴨人家》是李行拍的第二部健康寫實片,第一部是李嘉導演的《蚵女》,李行充當副手跟片,戲拍了一半便奉龔弘之命籌拍《養鴨人家》,結果包括李行、男主角葛香亭、攝影賴成英,都因為此片得到他們生平第一座金馬獎,此片並獲得民國五十四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也捧紅了唐寶雲,堪稱是戰果輝煌。

這是《婉君表妹》的全家福,左起:巴戈、馮海、謝玲玲、唐寶雲、嚴嘉禮、江明、王戎、余繼孔,謝玲玲(左三)即以此片獲金馬獎最佳童星獎。(張夢瑞提供)(張夢瑞提供)
得獎大王、造「星」大師
往後,李行還分別以民國六十一年的《秋決》、六十七年的《汪洋中的一條船》獲得第十及十五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是歷年來金馬獎獲獎最多的導演。不僅如此,與他合作的男女明星更是得獎連連,包括:葛香亭、崔福生、歐威、柯俊雄、秦漢、王莫愁、林鳳嬌、張艾嘉、傅碧輝,甚至童星謝玲玲、歐弟、鄭傳文都曾因他的戲而得獎,是電影界公認最會拉拔明星的導演。
李行認為,明星不是生下來就是明星,一定要捧,不斷給他演出的機會,加深觀眾的印象,以唐寶雲為例,演出《養鴨人家》後,李行又為她拍了《婉君表妹》、《秋決》、《風從那裡來》,把唐寶雲的演藝生涯推向最高峰。
柯俊雄、歐威、甄珍、鄧光榮、秦祥林、秦漢、林鳳嬌的情況也是如此。秦祥林當時在香港國泰公司只是一位二線演員,由於鄧光榮在拍完李行的《彩雲飛》後,無暇來台拍新戲,李行改用秦祥林上陣,拍攝《心有千千結》及《婚姻大事》,開啟秦祥林的演藝新生命,日後與秦漢成了文藝片赫赫有名的「二秦」。甄珍則是從《彩雲飛》起,一連演出李行導演的四部電影,每一部都有可觀的票房,特別是民國六十三年的《海鷗飛處》,更是大賣特賣。

四十年前李行導的《街頭巷尾》便有這樣撩人的鏡頭,游娟扮演這個「壞查某」。(張夢瑞提供)(張夢瑞提供)
沒有女人的電影
然而,李行並不以賣座為滿足,他總是想多拍一些刻畫人性、倫理的深刻作品,但除了《秋決》之外,幾乎每一次這樣的嘗試都是票房毒藥。
《啞女情深》後,李行陸續拍了《貞節牌坊》、《路》和《玉觀音》,結果三部電影都不賣錢,特別是描繪父子之情的《路》,尤其慘烈。李行一直心儀長於說男性故事的導演伊力卡山,《路》便是一次大膽的嘗試,他與編劇張永祥創作整部片子僅父子二人對手戲的《路》,後來龔弘不放心,怕太枯燥,硬加上一個女性角色李湘,李行也真的很盡心,花了一年二個月精雕細琢才完工,結果票房仍然奇慘;但這部片子卻成就了「中影文化城」──原來李行在中影士林片廠外搭了一條「路」拍外景,之後中影便買下這塊地,搭蓋了後來的文化城,直到今天。
民國六十一年的《秋決》則一直是李行最愛的戲,故事簡單,但凝重感人,述說一個原先要越獄的江洋大盜,秋末冬初判刑後,到第二年秋季處決。春去秋來,一年後,死刑犯的火爆脾氣被送進大牢完婚的認命小妻子唐寶雲給磨平,衷心懺悔,平靜地接受懲罰,走完人生。民國六十一年,李行在經過《秋決》極端嚴肅與緊張的工作後,想好好的鬆弛一下,拍部輕鬆的影片。在這種心態下,他和老搭檔張永祥共創了《風從那裡來》;讓穿著西部牛仔服的歐威和歐式長裙的唐寶雲來段浪漫的戀愛。
《風從那裡來》脫離李行一貫的風格,上映後輿論嘩然,不敢相信這是李行的作品。事後檢討,李行坦承,「這是在放鬆自己的情況下,拍的一部放肆的作品。」

《秋決》是李行按照自己的想法拍攝的,成績斐然。(李行提供)
誰是最佳演員?
李行素以導戲一絲不苟、成績斐然聞名,再加上捧紅了不少藝人,許多演員都以演出李行的影片為第一志願。在李導演眼中,究竟誰最能抓住他的戲?
李行透露,男演員中,歐威與柯俊雄是他最器重的演員;二人最大的特色就是對電影充滿了企圖心,希望演好戲,而且每一齣新戲的成績都希望超越上一部。難得的是二人情同兄弟,經常切磋演技。可惜後來為了爭取《秋決》演出,彼此產生心結,往來漸少,直到歐威過世,柯俊雄才趕到現場痛哭流涕。李行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做演員,他們都太好、太要強了。
至於女演員,唐寶雲、王莫愁、甄珍、林鳳嬌都能抓住導演的要求,四個演員也各有特色,絕不重複,但是李行對甄珍格外推崇:無論左拍、右拍、上拍、下拍、前拍、後拍,甚至睡眼惺忪拍都好看,真是應了一句行話「祖師爺賞飯吃」,天生的明星材料。
以導演而言,李行對伊利卡山、黑澤明的作品讚不絕口。中國導演他最推崇已故的李翰祥。李翰祥是學美術的,無論人物造型、布景、服裝都十分考究。李行特別指出,李翰祥在拍《喜怒哀樂》中的「樂」時(白景瑞、胡金銓、李行分別導喜、怒、哀),由於經費有限,在很小的攝影棚裡,採用「強迫透視」搭建的水車磨坊布景,效果出奇的好,後來許多導演都學他,他拍《秋決》就用此方法,加強了景深和氣氛。
李行自七十五年拍完《唐山過台灣》就沒有再導戲。這些年來,台灣在新浪潮電影的引領下,走向藝術片的格調,強調個人風格、創作,沒有明星,不講究大卡司和劇情張力,節奏越來越慢,再加上錄影帶、第四台越來越多選擇,結果電影人口急驟下降,片商不肯投資,電影人只好靠新聞局的輔導金拍片,片子更是愈拍愈窄,成為惡性循環。

《路》也是李行花了最久的時間拍攝的,描寫一對父子崔福生和王戎之間的種種,票房卻冷得令李行難過。
國片沒落
對於這種現象,李行有說不出的心痛,雖說如此,李行對電影仍充滿熱情,他一直想拍一部《跪在火燙的石板上》。這部戲原本在《秋決》結束後開拍,沒有料到原定的男主角歐威因病過世,就這樣拖延下來,但是,李行始終沒有忘情,認識他的人幾乎都知道那是他永遠不變的夢,甚至他三年前過世的獨生子李顯一都為此努力打拚賺錢,想投資讓父親完成拍這部片的心願。
提起此事,個性沉穩的李行忍不住哽咽起來,他說,兒子過世時,他已六十七歲,應了人生最不幸的「老年喪子」,那種傷痛簡直不是人所能承受的。但他仍咬著牙冷靜地安慰妻子、辦喪事,還在短短三個禮拜內趕出一本《愛心、孝心》紀念集,紀念孩子的生平。
也就是在編這本紀念集時,李行整理孩子的遺物發現,多年來活在父親是著名導演陰影下的兒子,捐血、捐錢一直默默的行善,並拚了小命賺錢,因為他知道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要導《跪在火燙的石板上》,但是國片市場如此蕭條,誰會出錢邀父親拍片呢?兒子努力賺錢,就是想為父親圓夢。

《汪洋中的一條船》既叫好也叫座,此片不只台灣賣座,香港、新加坡也捷報頻傳,秦漢還因此得了一座最佳男主角金馬獎。(李行提供)
終生電影義工
一生服膺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不斷以「寓教於樂」的方式,將自己的理念傳給觀眾的李行,曾深刻反省,不少人批評他電影中的「說教」、「衛道」、「舞台味太濃」、甚至「煽情」!他很可愛地說,這些就是他這個人啊!怎麼改呢?他是舞台劇演員出身,讀的是師大教育系,父親是以報國為志業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一生風骨傲人,講求的本是忠厚傳家、父慈子孝,這些自然而然地便會透過他的電影表現出來,或許讓他的電影不夠放得開,不過令人安慰的是,老年時從兒子的身上看到自己,有心酸,更多的卻是心安理得,他不會辜負兒子的一片孝心。
李行說,黑澤明、喬治寇克在八十歲的時候仍然為電影努力不懈。他對電影也仍有一分使命感,不斷思考要如何做。他在前幾年把金馬獎成功地自新聞局手中接過來,由民間辦理,現在又接手台灣電影公司民營化的工作,但他最想做的,還是拍《跪在火燙的石板上》這部戲,最想看到的則是國片的振興。他呼籲這一代電影人,要把眼光放在大陸市場,那是國片最有發展的地方。他本人也以「電影義工」自居,終生為電影奉獻。

李行在《汪洋中的一條船》堵住佈景街兩頭灌水,製造颱風淹水,趁空檔和燈光師、女主角林鳳嬌拍張紀念照。(李行提供)

民國五十八年,李行陪甄珍(中)赴港宣傳,甄珍後面風姿綽約的中年婦人,即是甄珍有名的「星媽」。(張夢瑞提供)(張夢瑞提供)

回首前塵,有歡笑也有傷痛,左圖(左起)白景瑞、胡金銓、李行、李翰祥合拍的《喜怒哀樂》,已成國片經典之作。右圖,四人在四分之一世紀後重逢「金馬三十」紀念活動。而今喜、怒、樂三位老友俱往矣,怎能不令李行神傷?(李行提供)

(李行提供)

最令人不忍的,這樣美滿的全家福卻也永遠的少了獨子李顯一(右),在深切的哀傷中,李行希望能完成父子共同的心願:拍攝《跪在火燙的石板上》。(李行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