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黃蝶翠谷,我們黃蝶族群的大量繁衍,要拜人類所賜。但逼我們走上滅亡之路的,也是人類……。
美濃溪從雙溪附近發源,在美濃鎮廣林以西沖積成美濃平原。對當地人而言,這條溪是孕育農業的生命之源;同時,它的上游溪谷,在六十年前,也曾經是我們淡黃蝶的安樂園。
但是,六十年後的今天呢?
六月四日在這裡,人類舉行了一場「黃蝶祭」,追悼我們那些死於人類私慾的黃蝶同胞,並宣示「黃蝶翠谷生態公約」,要大家疼惜我們,也尊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
我們覺得感激,卻又相當矛盾。因為,讓我們族群興旺和逼我們流離失所的,都同樣是人類啊!
別的蝴蝶谷都是大自然的傑作,但是我們的家園卻是人類在無意中造成的,故事要從一九三五年說起。

加入雨「水」的渲染,美濃溪谷的青「山」,名副其實成為氤氳山林。
獨一無二的蝴蝶谷
當時台灣受日本人統治,他們砍伐今日美濃、六龜一帶的原始森林,大量栽植鐵刀木。為什麼日本人要這麼做?有人說,日本人因戰爭需要槍枝,質地堅硬的鐵刀木正好適合做槍托。也有人說,他們在南洋打仗為抵抗瘧疾,於是種植提煉奎寧的金雞納樹,而金雞納樹和鐵刀木種在一起可提高存活率。
不論如何,初生的鐵刀木林地形成後,由於其他植物種類數量少,因此並不適合一般動物生活,但是對我們而言,不啻是一個「蝶」間天堂。因為鐵刀木的葉子是我們幼蟲寶寶最喜歡的食物,雖然有其他的競爭者,卻因為不適應這裡的風土氣候而紛紛敗陣淘汰。
不過,我們這時還沒辦法「佔領」全谷。隨著植物種類的自然增加,也帶來許多鳥獸、蛇、蜥蜴等天敵。直到光復以後,人類因為經濟利益而開始大量在這裡捕殺動物,剝取牠們的毛皮做標本,出售內臟和肉供饕客食用;而我們也難逃一劫,被捕捉來做標本,或製成皮包、裝飾畫、椅墊等加工品。最後天敵消失了,我們則因繁殖力強而因禍得福,形成谷內生態系的強勢種,也就是你們人類所說「萬蝶群舞」的黃蝶翠谷奇觀了。
蝴蝶谷的形成有三種類型:有純過路的蝶道型,像候鳥來過冬的越冬型,及黃蝶翠谷的生態系型。也就是說,我們從卵、幼蟲到成蟲,終其一生都在谷內,又幾乎沒有天敵,非常適合黃蝶族群大量生長。這不僅在台灣,也是世界獨一無二的。
我們有兩兄弟,一種叫銀紋淡黃蝶,一種叫無紋淡黃蝶,要分辨我們很簡單,只要看看翅膀有沒有銀色環狀紋就見分曉。通常在太陽還沒有出來前,我們成熟的幼蟲寶寶就開始集體行動,順著樹桿爬到鐵刀木下附近的矮小植物上,準備化蛹。

溪邊岩石上,處處可見蝶兒飛累了停下來休息喝水的淡黃身影。(宋廷棟攝)(宋廷棟攝)
迎向陽光
有些隊員一不留神脫了隊,幸運的可能比大家早降落在草叢中,比較糟糕的,也有可能就落在樹下早起準備賣蚵仔麵線的老婆婆的鍋子裡了。不過絕大多數的蟲寶寶都能夠順利就位。這時如果你仔細看,可以看到葉片背面,綠色的蝶蛹一個個間隔約二公分整齊排列,我們可是很講究秩序美的。
即將羽化的蛹,從外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翅脈和一抹淡黃,這是我們努力一週的結果。接著,從背部裂開的地方,我們濕淋淋地從蛹殼爬出來,迎接第一道陽光。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羽化,肚子自然很餓,這時,盛開的長穗木、馬纓丹和龍船花的花蜜,就是我們的最愛。雖然生命只有短短一星期到十天,而要忙的事情一大堆,大家仍然維持團隊精神,只要有一隻帶頭停下來喝水,或順著溪流而下覓食,後面馬上有一群追隨者。
這些舉動在你們人類眼中是什麼樣子?看看作家洪素麗在「消失的蝶道」的描述吧!
「…當牠們靜靜伏在水邊碎石上時,就像一灘淡黃色的影子,只有安靜的美麗,是大自然隨意擺置的小盆花啊!
然後它們有如塵埃漫揚起來。零零落落的粉蝶,飛在過路人的肩膀、髮梢和背上。花瓣的零散,也不會比黃蝴蝶漫天飛揚更美!櫻花落地如雪,落英便全堆在一地了。而蝴蝶並不完全落地。它是閃動的、低迴的;若有所思,若有所尋…」
漫天飛舞的大部分是懷春的少年,尋的是理想的另一半。由於黃蝶翠谷中我們男女的比例懸殊,許多美麗的「窈窕淑女」才初長成,翅膀還來不及晾乾,旁邊一群守候多時的「君子」,就搶著來下聘迎娶了。
洞房過的新嫁娘,會選擇幼嫩的鐵刀木葉產卵,一週後孵化,然後經過二到四週成熟,再開始一次生命的循環。

成熟的幼蟲寶寶,正朝樹下矮小植物就位,準備「變身」成美麗蝴蝶。(宋廷棟攝)(宋廷棟攝)
蝴蝶王國的血淚
在我們大量出現的大發生期,黃蝶翠谷出現所謂冬、春並存的奇特景觀——被黃蝶蟲寶寶啃得光禿禿的鐵刀木,和樹下綠油油的雜草叢。或許你會問,難道鐵刀木不會因此死亡嗎?答案是不會的。如果幼蟲太多,自然會因食物不足而被淘汰,而且我們大發生期的時間是在每年四月到六月,以及九月底十月初,約只有四到五代;不像海南島一年到頭有十幾代,根本沒有讓鐵刀木有喘息生長的機會。
因此,我們在黃蝶翠谷的生活秩序,不再由天敵控制,卻由自己畸形龐大的族群數量限制再增加,而使鐵刀木能重新抽芽生存下去。兩者達成新的自然平衡。
然而好景不常。人類為追求經濟價值無意間為我們除去天敵,卻自己取而代之。台灣一度被稱為「蝴蝶王國」,但背後卻是我們和同伴的斑斑血淚。雖然捕蝶人在黃蝶翠谷捉的多半是雄蝶,而台北市成功高中昆蟲博物館館長陳維壽也認為對我們族群數量不會有影響。但是,被捕蝶人用兩根手指捏死隨意丟入奶粉罐,或昆蟲針從胸部穿心而過做成標本的痛苦,誰能體會?
在這段期間,人類不斷砍伐鐵刀木,改種經濟價值高的果樹、竹林。到了一九七六年,整個鐵刀木森林面積大約只剩一千甲左右,使我們的食物來源和生存空間不斷縮小。
好不容易,國際間因保育意識的抬頭,禁止蝴蝶標本進出口,我們總算喪失所謂的經濟價值。才正在慶幸,卻又傳出經濟部水資源統一規劃委員會即將在這裡興建水庫的消息。這一次,我們第一次和人類一起面臨敵人,然而可笑的是,敵人竟也是人類。

淡黃蝶媽媽會把卵產在鐵刀木樹葉上,以便寶寶出生後不會餓著。
水庫淹沒家園
早在一九八八年,陸陸續續有一群群穿西裝、打領帶的城市人,在美濃人的住所、大街小巷進進出出,以高價收購黃蝶翠谷的私有地及放領地承租權。對於許多半輩子辛苦務農的美濃人來說,這不啻是翻身的機會,於是不疑有他將土地轉讓出去。
這些收購的人,不論動機是要改種果樹以備將來領取高額地上物補償金,或是等著開發成觀光遊樂區,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將黃蝶翠谷「剃光頭」,奪去我們的食物來源。
而大量使用農藥和除草劑的結果,遭殃的不只是我們,連住在谷中的鄰居:九十種鳥類,包括朱鸝、熊鷹、八色鳥等等瀕臨絕種及珍貴稀有的鳥種,也受到威脅。
一旦水庫開始興建,溪谷入口處預定壩址的熱帶母樹林將首當其衝。它在日據時代舊名竹頭角熱帶樹木園,於一九三五年成立,陸續自南洋群島、中美洲、澳洲及非洲等地引進種樹二百七十種,現仍存外來種九十六種,其中有三十種左右在台灣是「僅此一地,別無分號」,一旦被砍伐,靠它們生存的鳥兒們將無家可歸。
那時,有三位因中研院研究計畫回鄉的年輕人鍾秀梅、鍾永豐和李允斐,組成「第七小組工作站」積極關懷本土文化。他們在九二年十二月,策劃召開第一次美濃水庫興建公聽會;同時,為了尋求鄉民的共識,他們開著克難不領牌的農用車,由畫家曾文忠一前一後用油漆寫著「農用」和「第七小組工作站」大字,四處宣傳反水庫的理念。我們看了也興奮不已,或許黃蝶族的命運也在此一搏吧?!
公聽會獲得鎮代會、鎮長及美濃人的注意和支持,因此在九三年,美濃愛鄉協進會成立,結合鎮長、堛囓N表等地方意見領袖和社團、文化界人士,在各媮|辦說明會、發傳單,而後決定到立法院抗爭陳情,刪除預算。

幾乎每個蛹都間隔約兩公分,當然,也有不守規矩的!(張良綱)
鄉土保衛戰
我們黃蝶雖然飛不到台北那麼遠的地方共襄盛舉,但事後,從他們閒聊中聽說,當時的場面可真是慷慨激昂呢!
水資會主任委員吳建民說:「水資會在民國四十七年就已經做過高屏溪調查,選定十幾個適合建水庫的地點。為因應台灣需求水量的成長,南部應該在一九八五年就要興建水庫,當時通過技術上評估的有美濃和瑪家,最後美濃以成本較低而雀屏中選。
為什麼拖到一九九二年行政院才核定?因為我們考慮到黃蝶翠谷,母樹園和史前遺跡的維護問題。我們找陳維壽研究,證明黃蝶可以人為復育,並興建蝴蝶館作生態教學;母樹園加以遷移或購買種子再種,如果真的有困難,壩址也可以避開這裡;史前遺跡我們把它挖出來,建客家文物館加以保存。」
環保署綜合計畫處官員認為:「在其他國家也有因為重大工程,而將當地原有生態系遷移重建的例子。不過水資會如果要將美濃水庫做多功能使用,人為的污染將無法遏止,保育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台大地理系教授張石角則指出:「南部降雨量太過集中,一定得想辦法留住水。以目前南部滿山檳榔水土保持難以推動、高屏地區超抽地下水導致地層下陷的現況來看,要增加雨水使用量,綠色水庫(以森林涵養水源)和地下水庫實行上有困難,只有建人工水庫。
但水庫是不是一定要建在美濃?則必須列舉所有替代方案,就技術、財務及環境三方面做優劣評分以後,才能做適當的考量,但現有的報告都過於粗略。
關於美濃水庫的安全,土質不好是可以克服的,就看是否能付得起成本。因為是土壩,比較不怕地震,雖然怕漏水和溢流,但只要有任何徵兆,可以六龜的閘門控制,風險是比較低。」
美濃人力陳:「壩址距離廣林只有一.五公里,壩高等同於五十座一百層大樓並排,而美濃築壩地基的土質,依水庫興建適宜程度區分,屬於劣等,鬆軟不易支撐,安全堪慮。
解決南部缺水問題,應從整治高屏溪污染做起,才是正本清源之道。
黃蝶翠谷是全世界唯一生態系型蝴蝶谷,具有珍貴保育價值。
蓋客家文化館就能振興客家文化?水庫興建後帶來的文化,是活魚三吃,是KTV,這是我們所看得到的例證。」

「新人」正在進行神聖的婚禮,請誠心祝福,謝絕鬧洞房。(宋廷棟攝)(宋廷棟攝)
黃蝶兮歸來
我們很慶幸,連續兩年美濃人上立法院抗議,成功刪除了去年和今年的興建預算。對我們黃蝶最大的好處,莫過於能繼續住在家園。即使未來,我們還是逃不過往上遷移到非淹沒區中二百二十五公尺以上的山頭的命運,但能不能再次達到生態平衡,是誰也不敢保證的。因為有些鐵刀木我們喜歡,有些不喜歡,你們人類卻不知道這個奧秘,將來如果在造林時選錯,我們可是會「抵死不從」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萬蝶沿雙溪溪谷群舞的畫面,將成為絕響。
聽著客家作家鍾鐵民在「黃蝶祭」中朗讀的祭文「黃蝶兮歸來」,正如他所說,若要我們歸來,可能要等到人類能真正了解「尊敬其他的生命,就是尊敬自己的生命」的道理吧!
〔圖片說明〕
P.96
是落英?是雪片?漫天飛舞的淡黃蝴蝶,交織成美濃雙溪最美的夢境。(宋廷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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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雨「水」的渲染,美濃溪谷的青「山」,名副其實成為氤氳山林。
P.99
溪邊岩石上,處處可見蝶兒飛累了停下來休息喝水的淡黃身影。(宋廷棟攝)
P.99
淡黃蝶媽媽會把卵產在鐵刀木樹葉上,以便寶寶出生後不會餓著。
P.99
幾乎每個蛹都間隔約兩公分,當然,也有不守規矩的!
P.99
成熟的幼蟲寶寶,正朝樹下矮小植物就位,準備「變身」成美麗蝴蝶。(宋廷棟攝)
P.99
「新人」正在進行神聖的婚禮,請誠心祝福,謝絕鬧洞房。(宋廷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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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小步舞曲輕揚的節拍,孩子們藉由角色扮演了解蝴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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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傷害大樹而將蝴蝶風箏掛好,也是學習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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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在鄭成功治台時興建的黃蝶翠谷福德祠,是全台唯一一座用黃蝶做裝飾的「伯公」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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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假日,黃蝶翠谷湧入大批人潮和攤販,隨手棄置的垃圾已侵擾了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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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被「剃光頭」的山坡,無言地控訴人類掠奪自然以滿足自己利益的私心。(宋廷棟攝)

隨著小步舞曲輕揚的節拍,孩子們藉由角色扮演瞭解蝴蝶的一生。(張良綱)

如何不傷害大樹而將蝴蝶風箏掛好,也是學習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課。

傳說在鄭成功治台時興建的黃蝶翠谷福德祠,是全台唯一一座用黃蝶做裝飾的「伯公」廟。(張良綱)

每到假日,黃蝶翠谷湧入大批人潮和攤販,隨手棄置的垃圾已侵擾了環境。(張良綱)

這片被「剃光頭」的山坡,無言地控訴人類掠奪自然以滿足自己利益的私心。(宋廷棟攝)(宋廷棟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