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在啟聰學校教了二十三年書,是學生心目中的好老師;也是智能不足兒童的好朋友。他要藉畫畫給這些孩子們一個快樂的童年。他不僅自己獻身,他的妻子和女兒也要和他走同樣的路。
也變得「失音」了
潘元石老師在省立台南啟聰學校小學部教了二十三年聾生美術,他的朋友都說他越來越像啞巴了。
有一天,他在台南延平戲院對面的攤子上吃麵。吃完了,站起來,正要掏口袋拿手帕擦嘴時,麵攤老闆走了過來,對著他伸出了五個指頭。起先,他不懂什麼意思,老闆又用手比了比,他恍然大悟,原來老闆以為他不會說話,打手勢告訴他是五塊錢。他啞然失笑,一言不發,把錢交給老闆就走了。
他也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上課時,他只要張開嘴巴,聽得見自己在說些什麼就行了,因為學生們只是看他的嘴形和手勢。
當他剛開始教書時,聽到聾生伊伊啞啞的叫聲,回家就吃不下飯,晚上睡覺時,滿腦子都是那種聲音,他怕極了!
現在,聽到學生叫嚷,他不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飯吃得特別多,睡得也特別香,因為,那表示孩子們心裡高興。
上課的第一天
民國四十四年,潘元石從台南師範學校藝術科畢業,正好台南啟聰學校(當時叫盲啞學校,民國五十七年改稱為啟聰學校,只收聾生)需要美術老師,當時台南師範學校校長,也就是現任教育部部長朱匯森先生,就推薦他去,因為他是全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曾獲得全省學生美展高中大專組特選第一名。
那年,潘元石才十九歲,一個在繪畫上有才氣、對美術教育充滿熱忱的年輕人。
他教的是小學三年級。上課的第一天,他一進教室,就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美術老師潘元石」七個大字,然後又在黑板上畫了一個身穿軍服,手裡拿著軍帽,頭上沒有頭髮的軍人。他想從圖畫裡告訴學生,他剛從軍中退役下來,所以頭髮很短。
孩子們看到他畫的圖,都發出了笑聲,他覺得很奇怪。突然,一個小朋友衝上來,把軍人的頭上畫滿了頭髮,這時他才明白孩子傻笑的原因。也使他對聾生有了初步的認識,感到自己要把學生教好,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後來,他發現教學的確是困難重重,聾生的情緒不穩,在繪畫上也不能像他所預期的有所突破。教了三年,他仍然無法適應,正當他考慮離開時,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他在高雄鳳山車站等車,忽然有人在他背後拍了一下。他回頭,原來是一個擦鞋童想問他要不要擦鞋。再一看,這個擦鞋童竟是他過去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擦鞋童也發覺原來是最疼愛他的老師,他丟下擦鞋箱就跑了。
事後潘元石難過了很久,他想,如果我不教這些聾孩子,誰來教呢?就這樣,他放棄了離開的念頭。如今,他早已適應了像「無聲電影」一樣的教學,有時反而覺得不習慣正常人的社會了。

做學生的家長
他說:「一個家庭中有了聾孩子,整個家庭的生活都會改變的。聾生可能有兩種傾向,一種是父母因內心歉疚,對孩子過分關心溺愛,兄弟姐妹也特別遷就他,造成孩子暴躁、衝動、自私、好勇善鬥的個性。」
「另一種是父母親覺得家裡有這種孩子很丟臉,是個累贅。兄弟姐妹也厭惡他,使得孩子變得多疑、怕羞、缺乏自信、寂寞。這兩個不正常的態度都會使得孩子行為偏激。當他們遇到別人不明白他們的心理時,就會變得更緊張、煩躁。為了消除這種精神上的壓力,可能就會大哭大鬧,或是破壞東西來發洩,也造成一般人對聾生的不諒解。」
潘元石認為在教聾生之前,一定要先瞭解他們的個性,知道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快樂和他們的需要,這樣才能贏得他們的信賴和歡心,教起來效果也較大。
在啟聰學校教書,是不同於一般學校的。老師不只是傳授知識,還要像是學生的家長或大哥哥大姐姐,使這些離家在外的孩子多得到些精神上的鼓勵。
他的班上有一個乖巧又會畫圖的女生。有一天,這個女孩的父親來找他,流著淚說,他的女兒早上上學前留了一張字條,埋怨父母把她生成聽不見,使她沒有機會上大學。字裡行間充滿了怨恨,也傷透了父親的心。
後來,潘元石把這個女孩子找來,告訴她,聾生並不是不能上大學。現在教育部每年都有一個為聾生們特別舉辦的升大學的考試,功課好的學生可以到文化學院、藝專等學校的美術科系就讀。他還舉了好幾個實例告訴她。
第二天,這個女生又留了一張字條給父親,為她自己前一天的事道歉。
還有一個嘉義通學生,他是幼年得了腦膜炎而失聰的。通學生多半是買月票坐車,既方便又經濟。這個孩子卻不買月票,每天一定要向父母要錢買車票。
潘元石覺得很奇怪,後來才發覺他有收集車票的習慣。每天,這個孩子到校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潘老師,把收集的車票掏出來,一張張的數給老師看。第二天,又來數一遍,表示他又多了一張,第三天……每天都不厭其詳的把票數一遍,然後才高興的回教室上課。
潘元石說:「像這種情形,我們做老師的不能嫌煩,也不能教訓他說,你為什麼不買月票,要浪費爸爸媽媽的錢?這樣學生會覺得你不瞭解他。要笑嘻嘻的告訴他,收集車票固然很好,但是零用錢也可以集起來啊!如果每天買票,把零用錢花了,那就不能存起來了。」

好脾氣的老師
美術課是啟聰教育上很重要的一項。聾生喜歡用圖畫把他們的情感、思想、喜怒哀樂表現出來。美術老師可以透過這些來了解孩子,開導孩子,培養他們想像、觀察、思考和組織的能力,這些都是聾生最缺乏,也最困難的一點。
那天,到台南啟聰學校訪問潘元石時,他正在給一班四年級的學生上課。
十幾個學生聚精會神的在做貼畫。每人坐在一張小板櫈上,膝蓋上放了一塊大畫板,畫板上還放了一個小鐵盆,裡面有黃豆和大紅豆,另外還有一小塊萬能糊。
貼畫的主題是「我喜愛的動物」。小朋友先用鉛筆畫出喜愛的動物,然後把豆子沾了萬能糊黏上去,做成立體的貼畫。
除了豆子在鐵盆裡幌動的聲音,教室裡很安靜。外人在一旁參觀說話,似乎打擾不了他們。偶爾,有一、兩個會說一點話的小朋友,會很大聲的向老師要豆子或萬能糊。
一個男生畫了一隻鳥在空中飛,鳥身上黏滿了深淺不同的豆子,他還用水彩畫上了藍天白雲為背景,十分生動。潘元石對他做了一個把拳頭放在鼻子上聞的手勢,這是表示「好」的意思。學生興奮得小臉漲得紅紅的。
潘元石又問他,鳥的腳到那裡去了?學生比了一個手勢說,鳥在飛,腳在後面,沒有畫出來。
另一個一臉調皮相的男生畫了一隻大象在喝水,線條很柔和。潘元石摸著他的頭表示讚賞。頑皮的小男生高興的與鄰座比手劃腳的「說著」。
通常聾生畫圖的耐力比一般小孩子要長,他們可以聚精會神地畫上一個半小時。為了引起學生的興趣,潘元石總是用多變化的教學法,繪畫、貼畫、水墨畫、版畫、窗花畫等。像用豆子貼畫,就可以訓練學生細心和對數目的概念。
幾個女生畫完了,靜靜的在教室一角踢毽子。一個瘦小的女生踢得很有節奏感,她一邊踢,一邊用左手很快的比劃著算數數兒。潘元石並沒有阻止她們,他解釋說:「如果用對一般學生的方法來管教聾生,那就太嚴了。他們喜歡畫圖,畫完了,很高興,只要不影響別人,我不反對他們玩點遊戲。教聾生要有耐心,脾氣要好,孩子做得好,要給他們加倍鼓勵,做不好,絕不能生氣或不耐煩,否則學生就不信賴你,也不會親近你。」
潘元石經常把學生的作品拿去參加國內或國際上的繪畫比賽,他倒不是為了得獎,增加自己的光采,而是要證明聾生的美術成績不比正常的孩子差,讓孩子們在比賽中建立起信心。
他的學生曾獲得日本、韓國、菲律賓、西德、委內瑞拉、印度、義大利、香港等國的大獎。
目前在國內很受注目的聾啞女畫家陸萳洲,曾在她的自傳裡提到,她所以能摒除自卑心理,主要是因為她在台南啟聰學校念書時,有一幅作品被潘元石拿去參加展覽,得了獎,使她對自己繪畫的前途有了信心,努力學畫,終於考上國立藝專。
潘元石的美術課是學生們最愛上的,他們總是盼望著這每週兩節的美術課。每次上課前五分鐘,學生們早就在教室裡等著了。下課時,他們都不願意離開教室,下課鈴一響,這些孩子就匆匆忙忙,神神秘秘的趕快把教室門關起來,還用紙貼住玻璃窗。
初次看到他們這種舉動時,覺得又奇怪,又好笑。潘元石會心的笑著說:「他們最喜歡美術課,就怕別人佔去了他們寶貴的時間,所以一下課就趕緊把門窗關起來,獨享這個小天地。」從這也可看出聾生純真的一面。

提倡版畫教學
近年來,潘元石一直在努力版畫教學。版畫從構圖開始到最後印刷完成,需要好幾天時間,在這期間,聾生的情感可以得到發洩。由於有事可做。他們也不致覺得校內生活太枯燥煩悶。最主要還是使孩子在製作版畫的一步步過程中,了解如何組織、如何計畫,啟發學生創造的能力,培養他們專心和耐心,並領悟隨機應變。
聾生眼睛的觀察力特別敏銳,他們對外界的溝通以及記憶完全是靠眼睛。潘元石說:「聾生長期養成注意別人表現、動作的習慣,他們的圖畫常會誇張人物的表情、眼睛等。他們對於寫實的東西觀察細膩,但對需要思考想像的題材,就感到困難重重,比如要他們畫外太空,他們簡直無法下筆,畫出來的也都是老師講的。」

從繪畫了解學生心理
聾生無法表達抽象的東西,主要的原因是他們的依賴心較重,較缺乏信心,壓抑了他們想像力的發展。但他們的用色比一般孩子要大膽、原始。從聾生的用色,他想起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二年級的學生畫圖的用色一向很多,很鮮豔。但是潘元石發現他在最近四次的圖畫裡卻一反常態,都是用一些深沉的顏色。潘元石覺得很奇怪,就去問這個學生的導師,想了解一下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或是生活上是不是有什麼改變?
導師說孩子的生活仍像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動啊!他又去問這個孩子的同班同學,但他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到第五次上課時,這個孩子又是用很深沉的顏色。潘元石覺得一定有什麼原因,他就對班上的小朋友說,誰告訴他這個孩子發生了什麼事,他就送誰一盒漂亮的水彩。
下課時,果然有個小朋友來了,他說他知道原因,願意說出來,但請潘老師不要告訴別人。原來一個多月前,他看見那個同學在爬圍牆,爬到一半忽然摔了下來。當他正想去扶時,發現那個同學好像死了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怕別人說是他推的,就不敢走上去,只偷偷的在一旁看。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同學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後來,潘元石就把這個情形通知孩子的父母,他們帶他去醫院檢查,才發現他有了內傷。因為身體不舒服,上課時唯一的希望就是「晚上快點到,趕快回家睡覺」,因此畫出來的色彩也就越來越深沉。
潘元石也發現,聾生對於與聲音無關的「時間」意識較薄弱,因此對「過去」的生活經驗的記憶、回想,及「未來」的想像、幻想等等也比較弱。另外像人臉上的耳朵、車廂裡的擴音器、屋子裡的電唱機、收音機、電話,就常常忘了畫。十五個孩子中可能就有八個孩子忘了畫耳朵。

教與學都不放棄努力
那天,我們還參觀了聾生上音樂課的情形。
我們一般所謂聾童,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聾童。像台南啟聰學校民國六十五年六月曾做了一個測驗,在七百零三個學生中只有一百五十八個是聽力損失在九十分貝以上。也就是說,其他的孩子仍有極輕微的聽力。
學生都帶了耳機上音樂課,每個耳機都有線直通到老師彈奏的電子琴上,電子琴振動的聲音直接打入聾生的耳裡。
學生上課時,腳會不自覺的動來動去,這樣會發出雜音,干擾助聽器,所以教室裡舖了地毯,學生們都脫鞋進去上課。
那天,音樂老師正在教唱「梅花」這首歌,她叫每個學生站起來唱一遍。學生看到有外人參觀,都不好意思起來唱,幾個大男生笑嘻嘻的推來推去互讓,那種純真的神情,實在看不出他們已經有十六、七歲了。
最後,有一個滿臉長了青春痘的大個子站了起來,他先唱,其他的學生也一個個都接著唱了。他們漲紅了臉,很吃力的跟著老師的琴音唱。其中有兩、三個學生唱出來的還有點音調。那位女音樂老師興致勃勃的教著,只要學生發出一個正確的音,她就拚命點頭表示讚許。
學生費力的唱著,老師費力的教著,雙方都不肯放棄努力。教室的牆上貼了「聾於心不聾於耳,啞於口不啞於琴」幾個大字。當「梅花」被一遍遍的彈奏著,學生伊伊啞啞的跟著唱時,我心中的感動是不可言喻的。
我想起了一個智能不足孩子的母親所說的一段話:「人生的成就可由許多方面來評估。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它只代表財富的獲得、高深的智慧,或發明的成果。但是,當一個人盡其所能而達其所能,也不失為成功的人生。」

加強口語教學
走出音樂教室,經過禮堂時,有一群幼稚園的小朋友正在練舞。他們看見潘元石來了,都親熱的圍過來叫著:「潘老師好!」
看著他們一張張活潑可愛的面孔,一個個清晰的字從小嘴裡吐出來,幾乎不敢相信他們是失聰的孩子。
現在,啟聰學校的教學法是以口語訓練代替手語。這樣,他們將來和正常人相處時困難比較少,否則他們永遠生活在手語世界裡,別人打不進去,他們也出不來。
口語訓練越早開始越有效,現在台南啟聰學校從幼稚園就開始做。上課時,每個小朋友帶著耳機,每人桌前有一面鏡子,看著老師的嘴形,靠著耳機裡傳來的微弱聲音,再照著鏡子裡自己的嘴形去練習。
看著這些四、五歲的小朋友清楚地念出一句句話,深深感到他們比上音樂課的那群中學生要幸福得多,當他們到那個年紀時,一定能唱出一條完整的歌吧。
口語教學對聾生來說是很難,但也更有益。因為,手語的表達到底是有限度的,有許多思想是手語無法傳遞的,也造成聾生語文的程度比較低落。在手語裡,「家」、「屋子」、「禮堂」都是一樣的手勢,因此他們常會寫出「我的屋家」,或是「今天的空氣很明朗,天氣很新鮮」這樣的句子。
有一次,一個四年級的小朋友很緊張的跑到辦公室去找潘元石,上氣不接下氣的問潘老師會不會開飛機?他覺得很奇怪,就問這個學生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學生說:「我看到報紙上說,明天就要反攻大陸了,我很害怕,希望老師能開飛機帶我走。」
潘元石把報紙拿來一看,原來上面寫的是「堅持反共國策」,而學生卻誤會成「反攻大陸」了。這也是因為手語教學上有許多無法溝通的意思,所以潘元石堅持口語教學。透過口語教學可以增強學生的思考力、想像力、觀察力。
他認為,今後聾童美術教育也要打破過去陳舊的觀念,美術活動不是在狹窄的教室中就能滿足的,須要融合在廣闊大自然空間中,摻入群眾社會中,來滿足表達的慾望。這樣才能促使聾童對於自然、對於人類有深切的了解。他們的心胸才能廣闊,心靈才能寬大。
現在,啟聰教育也主張把正常的孩子和聾生放在一起教。
那天,在練舞的幼稚園生裡,就有好幾個是該校教職員的子弟,他們既不聾,也不啞。如果光從外表和簡單的說話裡,的確分辨不出那些是失聰的孩子,那些不是。可是,當音樂一起,就會發覺,那些自己隨著音樂跳的孩子是聽得見的,而那些一直盯著老師看、跟著老師的動作的孩子,是聽不見的。
一位年輕漂亮的母親也坐在台下看。據說,她每天都跟著孩子來上課,跟著孩子一起學。潘元石說,家庭裡有不正常的孩子,母親的心理負擔是最重的了。有許多母親剛把孩子送來時,都是抱著無可奈何的悲觀心情,但看到他們的教學方法,看到自己的孩子慢慢進步時,心情也就開朗多了。
當潘元石剛剛開始教聾生時,聾啞教育還沒有受到重視,師資及各方面的教學設備也都嫌不夠。近年來,政府不斷的撥經費,教育單位也經常有人到學校來參觀考察。
目前,台北、台中、台南三個地方有啟聰學校。台南啟聰學校是歷史最悠久的,有八十六年的歷史,也是全省最早的第三所學校。
現任校長童家駒先生是一位非常傑出的教育家。去年,他曾獲得全省最優良公務人員獎章。十年來,台南啟聰學校在他的主持下,不論是設備、師資、教學成績都有很大的進步。

難忘的學生
教了二十多年書,潘元石的學生已數不清了,他有不少難忘的學生。
許多年前,他有一個學生,他是一個孤兒,跟著祖父過日子。祖父是個漁夫,經常出海,每次出海就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造成他孤僻的個性。
當他進入台南啟聰學校後,很不合群,經常偷跑,是一個問題學生。有一天,他在筆記本上畫了一條蟲,他的導師就拿來給潘元石看。潘元石覺得他畫的線條很細膩,就把他帶到美術教室,啟發他畫。
漸漸的,他畫出了興趣,有一段時期,他每天一到學校就待在美術教室裡。畫畫使他的個性改變了不少。
潘元石發現,每次他的畫裡都有祖父。慢慢的追問原因,原來每次祖父出海,他心裡就害怕祖父會翻船遇難。潘元石不斷的安慰他,鼓勵他。漸漸的,他孤僻的個性改了過來。
現在,這個學生已經畢業,結婚生子,開了一家皮鞋店。有一次,潘元石遇到他,他說,每當他心情不好時,就拿起筆來畫,這樣,心情就舒坦多了。
還有一位同學,他是先天性耳聾。他的父親是嘉義糖廠的職員,家裡有四個孩子,他是老大,因為祖父的溺愛,造成他要什麼就要有什麼,無理取鬧的個性,也成了老師頭痛的學生。潘元石就讓他畫圖來發洩不穩的情緒。這個孩子很聰明,一教就會,他的作品曾被送去參加展覽,從畫圖裡他找回了自信心,脾氣和個性也因此變了。現在,他已經從藝專畢業,在屏東一家海底珊瑚公司做磨首飾的師傅,成了專門人才。

也教智能不足兒童
現在,潘元石每星期抽出一個下午到台南安平瑞復益智中心教重度智能不足兒童畫圖。這個中心目前是由一位美國籍的甘惠忠神父(Rev.BrendanO'Connell,M.M.)主持。
每天,有二十名住在台南、高雄等地的智能不足兒童到那裡去上課。接受音樂、遊戲、物理、美術、語言等方法治療。
那天下午,曾隨潘元石到了瑞復益智中心。它位於一條幽靜小路裡,陣陣港風吹來魚腥和魚船機油混合的味道,遙遠的港邊傳來「噗噗噗」的魚船馬達聲。
二十個孩子剛剛午睡醒來,看到潘老師來了,高興的拍手。該中心的義務工作人員,也就是秘書陳青青女士說,在這裡工作的老師,付出的精力要比一般學校老師多得多,來這裡工作的老師,都是抱著為智能不足兒童多盡一分力的心情。
像潘元石,他情願每星期撥出一個下午,老遠跑來義務教這些智能不足的孩子,這給該中心其他的老師一個很大的鼓勵。
那天,潘元石教孩子們用漿糊畫圖。八、九個孩子東倒西歪的坐在那裡,他們的年齡從七、八歲到十六、七歲。
有一個孩子不一會兒就跑到黑板上亂抹一陣。還有一個患了蒙古症的孩子,三番二次的跑來和人握手,握完左手,再握右手,握完右手,再握左手,據說,他看到人就要握手。
在一旁的兩位女老師,一直不停的拉回這個,又安撫那個,七、八個孩子,三個老師管起來仍然是手忙腳亂的。
潘元石手裡拿了一個白磁盆,對小朋友說:「這是什麼?」有的說是大碗,有的說是帽子,還有的說是洗臉盆。
然後,他舀了幾大匙漿糊在盆裡,做出要吃的樣子說:「弄漿糊吃對不對啊!」孩子們有的傻笑,有的說「不對」,有的說「好好吃啊!」
接著他捲起袖子說:「今天老師要變魔術給你們看!」於是他拿出一瓶黑色顏料問孩子們:「這是什麼顏色?」「紅色!」、「黑色!」還有的說「顏色!」
然後他把顏料加入漿糊裡,一邊加,嘴裡一邊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引起孩子們的興趣。孩子們看了都高興的笑了起來。
他再把手沾滿漿糊,一巴掌拍到釘在黑板上的白紙上,馬上就顯出一個黑手印,這時,小朋友的興趣已經被挑起來了。他說:「這就是我們的手。」
他又把手印抹成個圓形,小朋友看得都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手怎麼會又變成了圓形,然後他又添上了眼睛、鼻子、嘴巴。接著他又用手指尖在圓形上不斷的畫圓圈,看起來像捲髮的樣子。這時,有的孩子已經看出是一個臉型了,他們為這個新發現手舞足蹈。
然後,他發給小朋友每人一盆加了顏料的漿糊和一大張圖畫紙,大家就在地上「玩」了起來。
那天的氣溫很高,有三十多度。午後的豔陽從這個鐵皮的平房直射下來,房子裡充滿了熱氣。潘元石「聲嘶力竭」的教著,汗水從眼鏡上不停的滴下來。他乾脆脫掉上衣,只穿汗衫。但不一會兒,汗衫也濕透了。
在這麼熱的天氣裡,跑那麼老遠,只為了教這一群連黑色都不認識的孩子畫圖,也許他們一輩子也畫不出一張完整的圖。但是他說:「我並不期望孩子能畫出一張完整的圖,只要求這種教學法能讓他們把他們還有的部分潛能發揮出來,我們就滿足了。我讓他們手沾漿糊,蹲在地上畫圖,主要是要他們有活動全身的機會。手指尖是神經最敏感的地方,它會刺激腦神經發育,使他們滿足觸覺的快感,我們就達到目的了。」
孩子們畫完了,他拿出其中兩張「比較有形象的」釘在黑板上,然後問:「這是誰畫的?」七、八個小朋友都紛紛舉手說是自己畫的。於是潘元石解說這兩張圖,孩子們似乎不太注意老師在說什麼,但看得出他們的情緒比上課前更高昂興奮了。
有一個孩子拚命拍手表示他的快樂,那個患了蒙古症的男孩,高興的站起來,繞著桌子跟每個人握手,最後跑到潘元石面前,和他面對面頭頂著頭親熱了好半天。另一個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目光呆呆的女孩,竟也把頭抬了起來,看她的眼睛轉動,似乎也有了「意識」。
最後,潘元石說:「今天我們玩得很愉快,我很高興,下個星期我們再來玩。」孩子們又拍手大叫。兩個孩子興奮的跑去抱住他,那件濕透的汗衫上又多出了兩個大黑手印。
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最大的安慰恐怕是能把頑劣的學生變好,能教出品學兼優、出人頭地的好學生。但對潘元石來說,他的學生受了生理上的限制,能出人頭地的恐怕很少,尤其是那些重度智能不足的孩子,大概能做到自己會照顧自己就已經很不錯的了,不能再奢望其他。
也正因為這樣,使人深深感到,潘元石已不只是要把他份內的工作做好,而是抱著一種「奉獻」的精神。兩年後,他在台南啟聰學校服務滿二十五年,他將要退休,專心致力於智能不足兒童美術教育。
他不但自己獻身,他的太太和女兒也要走這條路。潘太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她為教會工作多年,英文底子很好,經常翻譯一些外國資料給他參考。他們結婚很晚。只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潘元石已經開始培養她將來從事殘障兒童教育工作。只要有空,他就帶她去益智中心或啟聰學校,讓她多接觸這些孩子,培養她自小有一顆善良純真的心。而潘太太也準備在孩子念小學以後,到瑞復益智中心工作。

讓他們有個快樂的童年
潘元石很愛孩子,他認為幸福的童年對一個人很重要。如果一個人童年幸福,當他長大後,遇到挫折,他會有一種「起碼我還有一個愉快的童年」的想法,否則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因此,他寧可自己刻苦一點,讓他的孩子過一個快樂的童年。更願讓那些不快樂、有殘缺的孩子能快樂起來。下課時,他和學生總是親熱的打成一片,他背著孩子跑,跟他們一起堆沙人,孩子們瘋起來,把他的眼鏡都打掉了。但聽到他們歡樂的笑聲,他彷彿又回到自己快樂的童年:「我的童年正好遇到戰爭,我們家整個搬到鄉下,也就是台南縣潭頂鄉。在那裡,我們住了五、六年。父親買了三隻羊,每天我和弟弟就到山坡上放羊,羊吃草,我們就玩耍談天,烤蕃薯、撈魚,非常愉快。」
「我母親一大早就到田裡去替人做工,晚上才回來。下雨天,她不去上工,就在家裡講故事給我們聽,我就特別高興。如今,每當下雨天,我就會想起童年的那段日子。」
過去,曾有些朋友勸潘元石,不要為了「小兒科」的教育,犧牲了自己作畫的時間。但他覺得,做一個畫家和做一個兒童美術教育家,無論是在觀念上或活動上,都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一個成功的畫家並不一定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兒童美術教育家。他自知自己的能力與才幹無法兩面俱到,所以他寧可拋棄做畫家的念頭,堅持從事兒童美術教育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