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進隱身公寓迷陣裡的練舞場,十幾位舞者閉眼盤坐著等候鼓聲。兩位老師有序地輪擊大小鼓,從輕細聲逐漸重粗清亮;舞者彷彿在睡夢中接受催眠般,開始無意識地舞動肢體、旋轉上半身。當鼓音逐漸強化成撼動的震波,舞者也隨之開展肢體、上下跳盪、轉圈;隨著鼓聲轉換強、弱,他們的舞動也或暴烈或平穩,直到鼓聲平息,喘紅的肢體才攤止。
這是「無垢舞蹈劇場」特殊的肢體訓練,讓舞者從心底感受肢體與鼓音頻率的牽引互動,並真正從內心解放自己的身體。初入門的舞者,很難沈靜專注地傾聽鼓聲,也放不開對身體的羈絆。
一般的舞團,幾乎每年或隔年都會推出新作,以凝聚舞迷的目光,然而「無垢」創團14年至今,僅推出兩齣各120分鐘的舞作──描繪陰界的《醮》,與謳歌陽界《花神祭》,一陰一陽、相生相成,並在「緩」與「空」的舞蹈美學中,醞釀出驚人能量,扎根本土,向全球擴散。
舞台上,幾束微弱的燈線,灑照在圍坐一圈輕誦《心經》的舞者。這是《醮》開舞前特有的淨場儀式。舞者以虔敬的心,洗滌演出的場域,而柔軟的誦念聲,也逐漸染靜觀眾浮躁的心緒。

虔敬與悲憫
12聲悠長的「深波鑼」響聲乍綻,揭始了〈淨場〉以後的啟燈、引鼓、獻香、點妝、遙想、引路、芒花、引火、水映、孤燈、煙滅等11段舞幕。朵朵燭光綴飾中,拿著香柱扮飾媽祖的舞者,在寫著「醮」字的大頭燈籠照領下,帶引著信徒、乩童,以猶如電影慢轉般地緩解著肢體蠕緩前行,感謝上天賜予整年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為了呈現徐緩虔敬,舞者以蹲馬步的方式,直挺著半俯的上半身,將全身力量集中在下身,並以脊椎帶動軀體與腳部的肌理線條,做出伸展舞動;看似輕柔的慢動作,卻是舞者用力控制肌群所呈現的凝止的時空。〈獻香〉的隊伍,在南管藝師蔡小月清幽吟唱的《風吹梧桐》聲中,漩築出另一度靜謐神秘的空間。
在〈點妝〉裡,半身裸飾純白的女子,攬鏡、妝唇,代表了陰間冥界,女舞者們為她纏繞起出嫁的布衣。在芒草指引下,象徵陽世、全身赤紅妝的男子緩步走向女子,兩人逐漸相貼近,並緩慢柔纏出〈遙想〉雙人舞。原本正描繪女男相戀、陰陽兩界諧和的美好故事,突然轉化成舞步沈重、節奏強勁的仇恨爭鬥;幾組手拿利刃、扮相粗獷的獵人,赤裸著在舞台上表達出以性命相撲的絕望纏鬥。
這齣舞作,以中元節「泉漳械鬥」的民俗祭典為引子,架起連繫幽冥與人世、生與死、正與邪、人與獸、罪與贖的無形橋樑,不斷地相互映照,而12段落則代表12時辰。最後,一轎的炬火在舞台中心點燃,所有前世今生的怨孽情仇,都在水燈流放中,煙消雲散。

「無垢」的肢體練習,是要舞者找回自己身體的原型,並強調中心軸(脊椎)的力量。舞者一節節鬆動、扭轉、強化軸力,從中感受氣流的流動。
創作,需要時間長大
結合了舞蹈、南管彈唱、民俗祭儀、人文史料等多元素材的《醮》,在歐洲名聞遐邇,在西班牙、法國,「無垢」的知名度甚至超越雲門,成為台灣現代表演藝術的代表。然而,回到國內,「無垢」一年難得登上國家劇院演出,再加上國外檔期幾乎年年滿載,知道「無垢」的觀眾,少之又少。
「每一場演出,我們都需要半年的時間作準備。所以一年最多只能演出兩場。」北縣永和狹隘的巷弄間,在一層挑高、靜雅的寓所裡,「無垢」舞團的編創者──獲得2005年第九屆國家文藝獎的林麗珍,挺坐在自家榻榻米上,緩緩地說著。
「一齣舞作,就像是個剛出世的孩子,需要耐心呵護、滋養,才會成長茁壯。」她認為,舞團推出新作,需要時間的堆疊、舞者與編舞者的沈澱與不斷的微調,才能逐步構築成完美的藝術品。「國內很多表演團體的作品,才剛剛出生,來不及滋養就在不斷推出新作的壓力下夭折了,這是很可惜的。」
縱使成熟完整的創作,也會隨著每次演出的舞台大小、與現場觀眾的互動而有更迭。例如,在前往法國里昂歌劇院演出前,因為考慮其舞台深度達25米,比一般劇院大上許多,且呈半圓型,「無垢」在台北華山藝術中心排演時,刻意讓演出〈獻香〉的舞者,多花2倍時間走台。「就像同樣構圖的畫作,放在不同尺寸的畫布上,也需要調整配置。」

國外劇評認為,《醮》是一篇禮敬天地的安魂史詩,也是一場祭典儀式性的舞作,被認為是台灣「儀式劇場」的先河。圖為〈孤燈〉一景。
植根鄉野的古老記憶
在推出《醮》前,曾經創作《不要忘記你的雨傘》、《天問》、《大鵬與我》等作品,而被譽為「台灣舞蹈界編舞奇才」的林麗珍,為了相夫教子一度退居家庭7年。再復出時,開始體認到,東方舞者跳芭蕾或現代舞,都不過是西方文化洪流中的浮萍,台灣的舞者應該擁抱本土,並在傳統中扎根、發芽。她於是以自身對民俗祭典的情感和記憶,編出了與台灣集體意識共織的舞作《天祭》。
為了創作《天祭》,林麗珍耗費許多時間蒐集資料,卻越來越感到台灣本土傳承佚失的危機。她開始與幾位同道著手進行台灣民俗的田野查訪,並整理廟宇節慶的迎神賽會、祭典作醮、遊藝陣頭等,進一步創作了《醮》。
「小時候過中元節時,母親都會要我們幫忙擺出面盆、毛巾、牙刷、漱口杯、鏡子、胭脂及圓仔花。」林麗珍回憶,當時母親還慎重囑咐──鏡子與胭脂要放正,才不會讓前來的「好兄弟」無法整容。這種敬神恤鬼,以恭謹和悲心看待一切有情眾生的態度,也呈現在《醮》的〈點妝〉段落:女舞者攬鏡自照後,怎麼也放不下手中的鏡子;就像是人死後,放不下對世間的依戀,而一再地輪迴轉世。

創團14年,無垢以《醮》和《花神祭》聞名海外。圖為《花神祭》中的〈春芽〉,舞者以緩慢動作模擬植物的枝芽冒生,在靜默混沌中蘊藏著無限生機。
純淨無瑕「白無垢」
在《醮》中,林麗珍使用許多道具說故事,例如引領冥界亡靈時,出現了如今製作方法已失傳的「黃絹大頭燈籠」,以及芒草、招魂鈴、辟邪降神的總斗燈等。原本酬神用的百年刺繡桌布,變成裹在士兵腰間及女舞者身上的布衣,既象徵投生時的胎衣,也是死亡前人體淨身的布塊。就連最後燃燒的金紙,都寫滿了超渡眾靈的《心經》文字。
「幾乎每一件道具,都伴陪我們走過15年,」林麗珍說,每位舞者都極愛惜道具,見到破裂磨損處,得自己一針一線地修補起。
林麗珍創作《醮》,是為了把台灣祭儀的精華「封存」在舞作中,結果不僅本土觀眾深受撼動,連外國觀眾都深受吸引,1995年首演即轟動,之後,為了讓演出班底能有固定的練習場所,才成立了「無垢」。

「無垢」的舞劇須要花時間妝扮。在冗長的上妝時間裡,舞者慢慢培養情緒、融入劇中;許多舞者不待上完妝,已不自禁淚流滿面。
原慾生與死:花神祭
如果說,《醮》是亡靈安魂曲,那麼,2000年推出的《花神祭》則藉著四季嬗遞,來表現生命的傳衍起落。
在一片黑幕荒蕪的舞台上,雪白如月的光束,投映出兩位全身裸白的男女舞者,舞者全程刻意緊閉雙目演出──因為他們是植物的化身。兩人徐步貼近,動作緩柔,又時而彼此交纏,過程中,兩人肌膚幾乎交疊、相黏,觀眾彷若用固定鏡頭快速觀看植物枝枒冒生的過程。這是《花神祭》〈春芽〉的詮釋。
〈夏影〉是屬於獸性的原始慾火;夏神有力地敲擊竹節,喚醒人類的躁動慾念。脫下面具後的夏神化身為女人,身披獸衣,在獵人們殺戮、紅色熾燄的背景中嘶吼、交歡。舞者的肢體依然移動徐緩,卻多了不自主的甩動力道,加上融合多種模擬野獸的舞姿,讓舞台充滿了生之慾的搏鬥。
在〈秋折〉裡,舞者從少女輕快活潑的舞動,轉化成老嫗的遲慢,配上林麗珍吟唱的歌聲,與傳統樂器「巴烏」及「深波鑼」的樂音,展演出風景徐徐飄移與植物止不住的凋零;〈冬枯〉中的皚雪,點點落灑在枯朽的黃土上,即使「冬靈」在四具琵琶、洞簫的樂音烘托下,呈現迴光返照前的搏命反擊,但結局還是註定走進天地循環、生死輪迴的宿命。
雖然《花神祭》無法如林麗珍所願,在真實的大自然中演出,但豔麗的構圖、細緻的身體美學,仍受到舞蹈界、劇場與媒體的一致好評:「讓我們投入地觀賞舞作的每一步,幾乎忘了呼吸。」這是法國里昂國際雙年舞蹈節藝術總監基達梅對《花神祭》的讚嘆。
因為《醮》的成功,還在孵育階段的《花神祭》,早早獲得歐洲各大藝術節的預定邀演,更創下西班牙馬德里國際藝術節票房的最高紀錄。6年前,歐洲藝術文化電視台「ARTE」推舉當代全球最具代表性的8位編舞家及其作品,推出「舞蹈盛宴」節目,帶領10萬名觀眾同步欣賞,林麗珍的《花神祭》是亞洲唯一入選的舞作。

無垢的作品充滿對宇宙生命的尊敬,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在自然的場景中演出。圖為《醮》之〈遙想〉。
定、靜、鬆、沉、緩
觀賞「無垢」的作品,就像是觀賞定格慢播的圖像、雕像;舞者刻意地放緩動作、纏扭或綻放有限的軀體,每一秒的畫面,都是傑出的藝術創作,被稱為「空•緩美學」。
「在舞台上,我能處理的,只有空間與速度。」林麗珍要求道具佈景儘量簡約,讓舞台純淨,就像是中國傳統水墨畫中的「留白」,讓觀眾能專注於舞作的主題,及動作與空間的關係。而為了呈現舞作的質感,更刻意讓舞者裸身塗彩演出。
「緩慢,才能感受到氣流在舞者身上的流動。」林麗珍認為,炫目的動作,只會讓觀眾注意到舞者的技巧,而忽略舞者的感情與舞台完整畫面的呈現。她強調,「緩,不是慢」、「緩,能讓舞者身心在調息過程中,不斷地成長,並細緻化自己的動作。」即使是走路,也要讓腳有情感,讓觀眾感受到土地的厚實與溫度。
為了訓練舞者的「緩」,林麗珍有一套「定、靜、鬆、沉、緩」的淨化過程,她讓舞者練舞前先靜坐生「定」,然後靜、沉下來,讓身體與地表產生聯繫,彷彿身體向地下扎根一般。
「任何舞動,都是從丹田、尾椎出發,再循序深入各肌肉內部;從地表與肌膚相接的地方,畫出中心點、中心圓、同心圓…,一圈圈地向外輻射出能量。」林麗珍指導舞者時,總不忘提醒:「尾骨永遠駐在地上,這是一個支撐點。」在做每一個轉動、扭動時,她也一再提示:「手、肩,都不要用力,只剩下脊椎;其它東西都不存在。」
她認為,唯有徹底放鬆,才能使肌骨靈活、自在運用;每位舞者應該深入了解自己的身體,藉由動作「由慢轉快、再漸慢漸緩」的鬆緊調和,就能逐漸讓肢體語彙回歸到最原始、最純淨的「身體原型」。

9年前初登版的《花神祭》,榮獲「法國里昂國際雙年舞蹈節」的最高榮譽。大圖為《花神祭》序舞中,春神出遊,在髮尾、布幔、蘆花、風鈴等道具襯托下,呈現中國古畫的絕美意境。
放空、融入、流轉
「每位舞者的身體狀況、結構不同,無法以統一的標準、規格化的姿勢去要求。」這種「無垢」獨創的訓練法,和西方芭蕾舞重視技巧、力求達到形式完美的觀念,截然不同。
在與北京舞蹈學院交流時,林麗珍只示範「坐」與「站」,她以柔緩的節奏,慢慢蹲坐、起身,把發自身體中心的力與能,藉由肢體、動作如震波般,持續向外擴散出去。
「坐與站,只是兩拍的動作,在我眼裡,卻是64拍。」當北京的學生反覆做這個練習時,第3遍後,就有學生開始紅了眼眶,他們逐漸領受身體與天地交融的感動。
「無垢」的每位舞者在排練時,就是這樣一次次地放空心緒,讓肢體與情感、故事、空間一起流轉,所以他們的排練是無法中斷的。「如果跳錯,只能錯到底!」她強調,在演出彩排時,總是有媒體要求暫停,讓舞者擺姿勢來拍照,「這是我們做不到的。」
「好的表演,能激發觀眾自己的想像,而不是給現成答案。」不僅舞者要放空,林麗珍希望觀眾也能放空,不帶成見或思緒地觀賞舞作,讓自己沉浸在舞台世界中。她甚至鼓勵大家從小學舞,讓感情有釋放的窗口。
「現代人的步調太快了,無法體悟日常情感的流動。」就好像快步行走,只是為了到達目的地,卻不理會週邊的美景,心中也沒有風景、沒有依戀,甚至沒有自覺。林麗珍不解,社會的步調有必要這麼快嗎?每個人鎮日奔波、汲汲營營,就為了趕上時代的腳步,但為什麼要追趕?趕上了又如何呢?

創團14年,無垢以《醮》和《花神祭》聞名海外。圖為《花神祭》中的〈春芽〉,舞者以緩慢動作模擬植物的枝芽冒生,在靜默混沌中蘊藏著無限生機。
新《觀》,孕生中
「無垢」推出《醮》與《花神祭》,是屬於一陰一陽、相生相成之作,對編創者林麗珍而言,已經說了完整的故事。今年,在國家戲劇院的委託下,將於12月份推出新舞劇《觀》,這是進入第15個年頭的「無垢」推出的第3齣舞作。
「我希望回歸到人與自然關懷的主題。」這齣舞作將以一隻「鷹」為中心,來看一條神秘的河流,其上、中、下游所有不同族群的生命輪轉,是部講述族群融合的故事。雖然目前只有初步構想,但每位舞者正積極勤練翻、滾等體操動作,看起來,與「空•緩美學」交融後,必呈現極大反差,其內容與精彩度,令人期待。

創作時的林麗珍,曾形容自己全神投入,幾乎是在某種「無形」的力量下被驅策著前進;而平日居家、練舞,她又極為親和自然,與團員就像是一家人一樣。

原住民元素是林麗珍舞作中的重要成分,她認為原住民原始純樸的情感,極能表達宇宙萬物最初始的感情。圖為〈引火〉一景。

創團14年,無垢以《醮》和《花神祭》聞名海外。圖為《花神祭》中的〈春芽〉,舞者以緩慢動作模擬植物的枝芽冒生,在靜默混沌中蘊藏著無限生機。

國外劇評認為,《醮》是一篇禮敬天地的安魂史詩,也是一場祭典儀式性的舞作,被認為是台灣「儀式劇場」的先河。圖為〈孤燈〉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