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是屬於鞭炮、年糕、春聯和紙雕……的。新春市街偶而也會出現一幅幅色彩強烈、造型拙樸,畫著「招財進寶」、「歲歲平安」之類題材的財神或門神圖畫……。
看到這些價錢便宜,印刷也不算精緻的年畫,你會買張回家應個景?或是覺得它既「土」且「俗」?
近年來,傳統民俗文物受到大眾熱切的關注、喜愛。也因如此,當人們欣賞到早期傳統木刻年畫,大多鍾愛不已。事實上,在當年心高氣傲的文人眼中,它們也是價廉物「俗」,村伕村婦的玩意兒。
根據歷史記載,早在四千多年前的夏朝,中國人就以立春寅月為新年,稱作「建寅」。此後由漢以至清末,國人一直採用這個標準,鄭重歡喜地過新年。儘管民國成立、改採西曆行事,民間百姓卻老早習慣了夏曆時序,依然歡渡「舊曆」年。民國十八年,政府定舊曆元旦為「春節」,算是迎接一元之始、萬象更新的春天來臨。
在民間傳說中,「年」則是幾千年前的一種吃人怪獸,它出沒山野,每年除夕晚上,就到荒村小鎮到處吃人。人們為了避獸,乃在這夜張燈結綵、將住屋佈置一新,全家團圓守歲。午夜後開門之前,先放爆竹嚇走年獸,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見面,便互道恭喜,慶幸重生。

圖2.:這是天津楊柳青年畫「春風得意圖」。
大戶掛字畫,小民貼年畫
歷史也好,神話也好,中國人「過年」的習慣,總已延續了四千年以上,也累積出不少約定俗成的年俗活動。每年臘八甫過,家家戶戶便忙著採辦年貨;待到十二月廿四送神歸天,又趕緊將屋子裏裏外外大肆清掃一番,以迎接嶄新的來年。
除舊之後,總要布新,於是全家人便在除夕這一天,把屋子熱熱鬧鬧、吉祥喜氣地打扮起來;從門口的春聯、門楣上的吊簽(或稱門春),到門神、窗花,一直延伸至室內的花果清供,都煥然一新、處處生機。
書香傳世的大戶人家,會在此時更換牆上的名家字畫,以顯主人風雅,或掛幅「歲朝歡慶」,應景合時。至於一般市井小民,即使家徒四壁,也要到畫棚買幾幅便宜的木刻版畫,將屋裏屋外糊得喜氣洋洋,這就是所謂的「年畫」了。
據說過去在大陸上,每過臘八,城門附近就擺開「畫棚子」,專賣木刻年畫。大街小巷時而可聞「畫來!買畫兒!」的叫賣聲。
對一般市井小民而言,大畫家的名畫真跡既不可得,也無從見;即使見了,高古悠遠的文人畫,亦難起共鳴。倒是畫棚子裏大量生產的木刻年畫,不但價錢便宜人人買得起,更重要的是,這些色彩強烈、造型拙樸的年畫,所繪題材,全是老百姓熟悉的耕織蠶谷、民間故事,和他們企盼的福壽利祿、吉慶有餘。

圖2.:這是年初一拜天公所用金紙,也係版畫的一種。(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年畫題材包羅萬象
有關年畫的起源,已不可考,但這些寓意吉祥的木刻版畫,不但為春節增添了大吉大利的好兆頭,也呈現出民間藝人豐富的聯想力。畫中白胖男孩蓮旁吹笙,寓意「連生貴子」;手持壽桃、蝙蝠,腳邊擱置結子石榴,則是「多福(蝠)多壽(桃)多男子」;牡丹花下貓兒望蝶是「耄(貓)耋(蝶)富貴(牡丹)」;金魚穿梭池塘是「金玉(魚)滿堂(塘)」;此外「喜(喜雀)上眉(梅花)梢」、「平(瓶)安富貴(牡丹)」、「吉(桔)慶(磬)有餘(魚)」……不勝枚舉。更不消說那些坦白無飾,直陳所求的「金山銀山」、「聚寶盆」、「搖錢樹」、「八仙獻壽」,或「百子圖」了。
除了長命富貴、多子多孫的寓意,年畫中也常常出現深宅大院、亭臺樓閣的「風景」畫。
紅樓夢四十回劉姥姥遊大觀園時就說:「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閒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上逛逛,……」畫上的大戶人家,不單是鄉下人心目中的理想,居然也是他們藉以神遊的對象。

圖1.:本省早期年節剪紙「天官賜福」。(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規過勸善,建立人倫形式
年畫中也出現大量故事戲文和人情風俗的題材。文建會美術科科長黃才郎表示,過去鄉下人少有受教育的機會,這類年畫就成為他們辨認是非善惡的「教材」之一。
無論是歷史掌故三國演義、神怪小說西遊記、因果報應的施公案……,都以單幅,甚至連環圖式,表現中國人忠孝節義的行為準則。此外,男耕女織、朱子格言、廿四孝、畫眉之樂、孟母斷機……,在在都訴說著傳統倫常觀念。
有人形容年畫是「巧畫士農工商、妙繪財神菩薩;盡收天下大事、兼圖里巷所聞;不分南北風情,也畫古今逸事」——果然包羅萬象,無所不繪。據說當年畫師競爭激烈,鄉民崇尚新奇,因此畫鋪無不深入民間、采風擷俗,務使題材不斷推陳出新,最後連洋輪船、火車,甚至社會新聞也援刻入畫,年畫幾乎成了鄉間報紙般的消息來源,也不定非過年才貼了。

圖3.:門楣上的「掛簽」,也稱「門春」。(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也稱「歡樂店」、「歡樂圖」
除了題材的新奇、廣泛,藝人們還流行一句創作口訣:「畫中要有戲、百看才不膩;出口要吉利,才能合人意;人品要俊秀、能得人歡喜。」換句話說,一幅能獲得人們歡心且暢銷的年畫,最好要故事性濃,且寓意吉祥。至於人物狀貌,更是畫頑童則眉開眼笑、白胖逗人,畫美人則清俊秀美、衣錦華麗。
藝匠們用單純明快的木刻線條(單線平塗)、對比強烈的色彩(多至六色以上),明確地勾繪出故事中的人物、景緻,版畫效果顯得絢爛熱烈。他們還喜歡在人物的頭、手等處,用胭脂色以手工漸層加染,眉目處則用細筆蘸墨勾描,總要使畫面賞心悅目、多彩多姿,呈現一片富麗堂皇的歡樂氣氛。
或許正因如此,過去年畫鋪也稱「歡樂店」,吉祥年畫則喚「歡樂圖」。歡樂店為人們製造歡樂景象,真是名副其實。

圖4.:本省早期年畫「年年有餘」。(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楊柳青邊楊柳青,桃花塢裏桃花開
「其實製造歡樂的真正動力,是當時富庶繁榮的社會背景。」研究中國傳統版畫多年的潘元石指出,乾隆年間是清代盛世,當時南北二大年畫中心——天津「楊柳青」、蘇州「桃花塢」,也都是人文薈萃、工商發達的水陸重鎮。
「楊柳青」位於天津西方,盛產楊柳,有「小蘇杭」之稱。此地風景秀美,居民幾乎全是年畫製作者,繪、刻、印、染樣樣精通,遂有「家家都會點染、戶戶全善丹青」的說法。據說盛時此地每年雕印年畫百萬以上,也影響了附近山東濰縣的楊家埠,使成另一年畫中心。
「桃花塢」則是蘇州年畫的作坊所在,以產桃花盛名。蘇州物產豐饒、文風鼎盛,景緻更是宜人。因此「桃花塢」的「風景年畫」,開拓了蘇州年畫獨特的風貌。
潘元石表示,這種風景畫,全然不同於文人畫中飄渺的山水,而是描摹現實風景、社會景觀,並讚頌他們繁華美麗的城市。此外,蘇州是通商大埠,接受西方訊息極速,於是也出現不少所謂「仿泰西筆法」,強調陰影透視的年畫。
桃花塢的年畫,影響遍及上海、揚州、南通一帶。可惜後來由於清末戰亂頻仍、社會經濟力普遍衰退,加上西洋石印技術傳入,桃花塢與楊柳青的盛世,都隨之消沉式微。

圖1.:蘇州年畫「畫眉樂」,畫的是張敞畫眉的典故。版畫四角剝落,是舊時貼過的痕跡。
本省年畫以神像為主
本省承襲內地傳統,也有貼年畫的習慣。早年年畫多由漳州、泉州貿易來臺,由於需求量大,在當時也是大宗買賣。商人過海貿易、行船風險既大,裝載量也有限,經常供不應求。二百多年前,一位名叫王牆的商人,便由泉州帶來門神、功德紙,在臺南設坊開業,生產年畫。
臺南士紳黃天橫收藏了不少臺灣早期年畫,他表示,今天的臺南新美街(舊稱米街),即是過去生產年畫的專業街,當時有十幾家店面,每逢新年,春聯、掛簽、年畫、門神,遍街觸目皆是。
黃天橫指出,臺灣早期年畫樸拙單純,不如內地精緻華麗,但另有一種獨特的地方風味。由於先民渡海來臺,披蓁闢莽,對神明寄託極深,年畫所反映出的宗教意味很濃,多以神像為主流,不似蘇州年畫主要反應的是社會繁榮。
同樣的,生活方式驟變,本省木刻年畫也隨著新式印刷傳來而寂滅,再經過日據時代「皇民化運動」的損毀,今天能看到的早期年畫,已是鳳毛麟角。
「基本上,年畫是一種價格低廉的消耗品。」潘元石指出,老百姓貼在牆上的應景年畫,多半任其損毀再更新,絕少有人裱褙保存;加上當時年畫製作,多用粗糙木板,簡單水色和廉價紙張,實在也難留傳。
好在當年民間版畫極盛時期,有不少年畫外銷到日本、南洋,又由此流至英、法等國。外國人不懂貼畫的規矩,多半純作欣賞之用,因能保存至今,我們也才得欣賞到這批民俗藝術的瑰寶。

圖2.:蘇州年畫「白蛇傳圖」,是連環圖式的版畫。(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思古幽情之外,年畫還帶來什麼?
面對這些曾經在先人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年俗版畫,大部分的人多能立即感染到其中率真拙樸、歡喜和氣的特質,而興起思古懷舊的情緒。這也是一般人在面對傳統民藝品時的尋常反應。
分析起來,這其中包括了情感(思古懷舊)和審美(率真拙樸)二種要素。但這二者畢竟是「情緒」反應,只能為這些隔著時空、千里迢迢由傳統來到現代的訪客,帶來驚鴻一瞥的「相見歡」。若想邀其久留,真正在現代生活中流傳,就需要更進一步的「知性」思考了。
大凡民俗文化,多是舊日農業社會的產物,有其植根於當時社會形態的價值觀和行為標準。想要將之轉移或提倡於現代社會,必須十分小心,才不至於泥古不化,反倒阻礙了現代發展。
以年畫而言,其中隱含的神鬼觀念,提倡的多子多孫,相信都不為現代人接受。傳統年畫的格式、貼法也都只適合舊日農村中的傳統建築:影壁上的「福字燈」、雙扉上的「門神」、米缸外的「缸畫」、大灶上的「灶神」、炕頭的「小橫帔」……,這些樣式在現代公寓建築中似乎全無立足之地。
但沒有人會拒絕吉祥如意、歲歲平安的精神意義。何況年畫還有許多其他的特質。

圖:蘇州年畫「姑蘇萬年橋圖」。從題款中可知是乾隆九年的作品。(鐘永和/文建會提供)
版畫藝術有待發揚
木刻年畫是中國版畫史中異軍突起的一頁。潘元石老師指出,淵源於中國的版畫技術,曾隨蒙古軍西征傳入歐洲。此後雕版印刷術以驚人的速度,在西方發展成多彩多姿的版畫藝術,地位幾與繪畫同等。然而我國的版畫藝術自清光緒年以降,卻停頓了將近百年,表現已遠不及西方國家。他表示,木刻年畫雖屬民俗藝術,是不是也能為現代中國人的版畫創作帶來靈感?
年畫曾經普遍於民間,扮演普及「全民美育」的功能,使村伕村婦都信心十足地參與屬於他們的美術活動。
藝術家楚戈表示,我國唐代以前,民間寺廟堛瑣懇e,就是長期不收門票的藝術廳。它不但有造形美術的欣賞,也規惡勸善,成為不識字的鄉民獲取知識、確立行為準則的憑藉。可惜唐代以後講求性靈、超脫的文人畫代替了故事畫,精緻藝術愈發達,美術的社會性卻日趨式微,與百姓的距離也日遠。
助「全民美育」一臂之力
楚戈形容內涵豐富的民俗年畫是「鄉間文化事業公司」,認為它承襲了唐以前美術活動的社會功能。「過年的時候,一張套色的新版畫,在鄉下人心目中就像買了一件新衣裳一樣的高興。」那麼,今天的社會上,能讓村伕村婦歡喜參與的美術活動是什麼?
文建會美術科長黃才郎也指出,過去鄉下人沒有機會欣賞、也看不懂文人畫,因此接受了溫馨易懂的年畫。而清代畫家高桐軒、錢慧安後來先後參與民俗年畫的繪製,使其風格日趨勻淡高雅。後來的年畫甚至也出現「瓶花清供」、「逸士歸牧」之類的題材。講求時髦新奇的年畫消費者,居然就不知不覺接受了這類素雅的年畫。
這些現象是不是能為積極於倡導「全民美育」的現代人提供靈感?——現代人強調精緻藝術,會不會反而拉遠了藝術與大眾的距離?大多數民眾對欣賞藝術的無力感,能藉什麼來疏通、突破?中國人迎春接福、張貼年畫的習慣,如果擴大為「過新年、掛新畫」,能不能成為藝術消費的橋樑?有沒有美術家、設計家為大眾設計吉祥如意、品味亦高、價格大眾化,又適合現代住宅掛飾的作品?……
闔家一齊打扮春節
年畫的裝飾意義中,還包括了春節期間,全家共同參與佈置的人倫形式。傳統年畫中試圖呈現的忠孝節義、夫婦和樂、兄友弟恭、一團和氣……的行為標準,是不是也能引發現代人在忙碌的工商社會中,對逐漸模糊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重作思考?
黃才郎希望能積極提倡全家共同參與美術活動的觀念。
試想春節期間,忙碌衝刺一整年的父母、和天天為功課辛苦的孩子都得到了休假的機會。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全家人在這時候一塊兒來打扮自己的家,使它吉祥喜氣、溫馨明朗,豈不快哉!執筆寫副春聯,貼個斗方「春」到「福」到,拙又何妨?有餘裕的話,全家人還可以逛逛畫廊,選幅舉家歡喜的畫或陶藝作品,來佈置居室,……。
「傳統民俗文化不可能一成不變地移植到現代生活中來」,黃才郎認為,「形式」的保存並不重要,善於擷取其「精神特質」,才算是融會、扎根的功夫。
顯然,無論是多彩多姿的傳統吉祥年畫,或「俗不可耐」的現代印刷財神,如果我們願意在純粹的審美之外,再深入思考,所得就不只是懷舊思古,或鄙其俗氣的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