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翡翠,原指一種有美麗羽毛的鳥,紅的稱「翡」,綠的稱「翠」。1863年,法國礦物學家A.A.Damour(1808~1902)重寫「玉」的定義:真正屬於「玉」的礦石只分為兩種,一種是如新疆和闐玉之類的閃石玉,另一種就是屬於輝石類的硬玉「翡翠」。1889年,中國鑑賞家唐榮祚接受倫敦博物館之邀,撰寫《玉說》一書,首闢「翡翠」專章。
數百年來,集歷代工藝美學精華,發展出獨特人文意蘊與雅趣的翡翠,不僅是帝王貴族的珍玩,自19世紀起也在民間蔚為風尚;時空流轉到近代,卻因其宮廷味與貴族氣,讓人有難以一親芳澤的距離感。
2009年,人文薈萃的台北都會區,一座堪稱全球獨一無二、以翡翠為主題的「瑩瑋藝術翡翠文化博物館」在蟬鳴綠蔭中開幕,除了象徵翡翠以新時代創作之姿步上世界舞台外,也一償創立者希望與世人分享這「玉中之王」璀燦風華與藝術魅力的宿願。
車水馬龍的台北建國北路旁,宛如裝置藝術的入口大門上,莊正典雅地排列著36個翡翠雕成的蓮蓬,如同中國宮廷厚重門扉上的「門釘」;為了使翡翠呈現出枯荷蓮蓬的銅鏽色澤與質感,創作者竟不惜將高價翡翠放入含鐵礦土中好幾個月,以特殊技法控制溫度讓表皮氧化,且36個蓮蓬裡的蓮子或繁或落,藉以展現天地萬物榮枯的生命實相。

進入迎賓門廳,映入眼簾的是未經雕琢的3種翡翠原礦類型:「山石」(山壁脈礦中的原石)、「水石」(河床上沈積的原石,量少質精)與「半山水石」(山谷中的原石);往前跨幾步進入「簡介廳」,牆面一隅掛著一張「採翠圖」,上面清楚標示──緬甸北部的密支那地區,是世上唯一的寶石級翡翠產地,13世紀已有開採記錄。地圖下方的透明地板裝置,象徵流經緬甸礦區的烏魯河,水流蜿蜒處,一塊美麗原石靜靜躺在河中。
簡介廳的牆面貼有翡翠簡史,順著時間軸推移,翡翠傳入中國的最早紀錄應是1733年(清雍正11年),據皇室內府檔案記載,雲南巡撫進貢產自緬甸的「永昌碧玉」即是翡翠。由於18世紀時緬北曾隸屬中國雲南永昌府管轄,因此國人習慣稱翡翠為「緬甸玉」或「滇玉」,但其實中國是不產翡翠的。
位於館場中心的一個個展示櫃中,則展陳著以「變形記」為主題的各式作品。稱為「變形」,是因為這批寶玉的擁有者與創作者想知道,在「翠玉白菜」之外,中國的翡翠藝術究竟還有哪些新的可能性?
於是,飛天、鳳凰和西方三聖共舞於剔透寶玉中;翡翠原石上,纏繞著看似美人髮飾又似糾結蘭根的幾抹翠綠;甚至還有一雙精美但已破舊磨損的翡翠拖鞋,令觀者不由得會心微笑。
是誰?膽敢將珍稀翡翠如此恣意雕鑿,遊戲於指掌間?藝術家胡焱榮,用自己的傳奇家世改寫了翡翠藝術史,也讓翡翠展現了從未為世人所知的美。

「中國不能只有一個翠玉白菜!」從小在紅翡綠翠中長大的瑩瑋館長胡焱榮,將翡翠從貴族飾物轉為藝術品,也將這「玉中至珍」的天然靈動充分釋放出來,展現在世人眼前。
胡焱榮,1965年生於緬甸最大的翡翠礦區「帕敢」,曾祖父是清光緒年間大陸四川地區的武舉人,率領部眾遷居緬甸後和緬甸政府合作,以經營翡翠開採及原石貿易為業,最盛時擁有多座礦山的開採權。而屬於二房長孫的胡焱榮自幼最得祖父寵愛,從小跟著祖父把玩玉石,「7歲就抱著石頭睡覺」。
由於緬甸人大多信仰「上座部佛教」(即南傳佛教,與漢傳佛教及藏傳佛教,並列現存佛教的3大支),胡焱榮小時候常看到僧侶托缽化緣,也隨著信奉觀音的母親親近佛寺,聽僧侶講釋迦牟尼佛的故事。9歲時他不顧父親反對,進入佛教僧院「羌」成為小沙彌,每日奉行「過午不食」與托缽化緣的清修生活。
時隔36年,他仍清楚記得第一次出門托缽,由於不准穿鞋,幼嫩的腳底磨破流血,向師父哭訴時,師父開示他:「唯有經過磨難,才能體會別人的辛勞並學會惜福,進而發揮大愛、利益眾生。」
15歲還俗後,胡焱榮前往瓦城「金色宮殿僧院」潛修靜坐並深入經藏。這段難得的人生經歷,對他的影響深遠,他愛雕佛像,直到現在還會在創作前帶領雕刻師傅們打坐,讓身心靜定下來。
1983年,胡焱榮進入瓦城大學主修礦物學和哲學,在學期間即往來泰、緬間經商,同時隨父親學習翡翠的切割技術與雕刻。1988年大學畢業時遭逢緬甸動亂,他則承繼家業,到泰、港、澳及中國大陸各地從事珠寶買賣並學習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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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初》48 × 15 × 15 公分2008一條粗壯有力的繩結,紋絡細細密密,象徵著母愛的柔軟與堅韌,兩棵附生蘭一枯一榮,隱喻生命的交替,同時請觀者別忽略了根部的蟬蛻、中段的蟲動欲飛,以及莖頂的花蝶翩舞。
1995年,胡焱榮選擇來台「尋根」,入師大學習中文的同時,一趟台北故宮之旅,初次與《翠玉白菜》凝眸交會,這棵就像剛從園子裡拔起、活靈活現的白菜,讓他驚覺,原來翡翠不只是以重量計價的商品,也可以成為令人讚嘆的藝術品;就在細心揣度創作者當時如何選材、運刀的同時,也喚醒了自己內在潛藏的創作能量與強烈願望:「中國不能只有一個翠玉白菜!」自此投身翡翠藝術創作。
剛被開採、未經雕刻加工的翡翠原石,稱為「料」,外表包著一層稱為「皮子」的玉璞,乍看像普通石頭,唯有累積多年經驗的行家,才能透過「看皮」來判斷內部被稱為「肉」的質地與顏色,這門功夫又稱「審料」。
胡焱榮強調,審料的重點,除了觀察外觀大小、形狀與皮殼外,一般為了求原料的合理運用,通常會先有「擦口」的工序,就是用工具將翡翠的皮殼摩擦出一個類似窗戶的開口,露出內部的「肉」,以觀察評估其顏色、透明度、質感與綹裂等,都有助創作者「依料構思」,確定創作主題。
由於「料」一旦切開就不能重來,因此必須在紙上斟酌再三、反覆畫設計樣稿後,再用墨筆在「料」上勾繪輪廓定下大樣,接著就是運用原料本身的特質,發揮巧雕功夫。
1999年,胡焱榮以佛陀故事為本,創作了第一件作品《佛陀悟道》;2002年為台灣發生的大旱祈福,又創作《準提觀音》,作品運用「留皮」技巧,將保留的部份黃色外皮設計成觀音週身的金色火焰,將這位佛教密宗裡救度眾生的佛母,襯托得更加澄澈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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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鳳舞》31 × 25.3 ×2.5公分2009(上、下)翡翠和玉石的不同,在於玉多為單色而翡翠多彩,這件作品以整塊翡翠原石的多層色彩變化作佈局,宛如石窟壁畫的背景,藉光影映照所產生的穿透感,將飛天的舞姿烘托得曼妙多姿。
翡翠是一種結晶緻密的多晶集合體,它的化學成分為鈉鋁矽酸鹽(NaAISi2O6),純淨的翡翠本為白色,但在岩脈成礦的時候,由於微量的鉻元素滲入,就形成奪目的翠綠色;除綠翠之外,隨著錳、鐵等不同微量元素及氧化物的增加,亦會形成翡紅、淺紫、橘紅、褐黃、黑灰等天然色澤。
翡翠雖然多彩,然而當做商品買賣時,雕刻師總會儘量切除其他顏色,單單保留最耀眼也最昂貴的翠綠;在胡焱榮眼中,色澤變幻無端的翡翠卻恰好可用於雕作各類動植物題材,尤其運用兩色相接、濃淡漸層的變化,更能巧妙地彰顯佈局與構圖豐富的層次感。
「俏色」技法,就是利用各部位不同的顏色,發揮畫龍點睛之妙。如2006年作品《出奇制勝》,翠綠的螳螂、墨黑的蟬、淡青色的雀鳥,搭配黑色線條為主的蘭花;又如2008年的《和光盈彩》,底部深山石壁間留有黃褐外皮的菩薩頭像,一株白色幽蘭長自石縫,花葉高高向上伸展,一綠、一紫的兩隻蝸牛漫步蘭葉上,盛開的蘭花頂端,潔白無瑕的螳螂居高臨下,異彩紛陳卻不失和諧。

《時間的頓悟》30 × 20 × 18 公分2009本件作品採「一佛二菩薩」的三尊形式,此為中間的佛頭像。佛頭上有著螺紋髮髻,斂目下視,在一絲不苟的精緻線條中,重現宋代佛頭神韻之美,也流露出創作者的禪意哲思。
胡焱榮還屢屢在摩氏硬度接近7的翡翠上,雕琢出看似繞指柔的繩結與織網。
「繩」的意象對他而言,除是襁褓的布條、搖籃的繫繩,還隱藏著一段與母親共同經歷的驚險劫難;在他四、五歲時,有一天家中闖入幾名搶匪,當時只有母親一人在家,母親當下抱緊他並對搶匪說:「只要不驚嚇小孩,要什麼儘管拿走!」
母親的勇氣與無畏,從此鐫刻腦海,2008年化作《生命之初》,作品中象徵母愛柔軟又堅韌的繩結,強而有力地直立於中,兩棵附生蘭花一枯一榮,象徵生命的交替,繁茂的根恣意盤繞在繩間滋長,不同的生命狀態沿著蘭花梗由下而上展演:蟬蛻新生、蟲動欲飛、花蝶翩舞,宛如跌宕起伏的人生歷程,而生命的豐饒美妙,都根源自母愛的力量。
「創作,是我對成長回憶的寄託,也是我思考生命的媒介。」創作中重要主題之一的蘭花,就和兒時記憶緊緊相繫,小時候常在大自然中看到野生蘭花,有些長在極高的樹上,胡焱榮常和玩伴想盡辦法爬樹採蘭,也經常失足從樹上摔下。對他而言,蘭花的珍貴除了取得不易外,還有來自大自然的啟示。
這些長在樹梢、峭壁的蘭花經常呈懸垂狀,花、葉、莖都向下垂,只藉著一條條粗壯的根緊緊抓住樹幹或岩壁。「為了生存,蘭花的根必須很強韌,就像生命在艱辛的處境裡,更要益發強壯、堅毅。」
以《九畹蘭》系列作品〈生命的禮讚〉為例;這件跳脫傳統的作品,以極具現代藝術象徵的「骷髏」,結合蘭花主題,創造出一種深刻內斂、純淨如詩的意境。自幼即虔敬修習佛法的他時常省思:生命的終極價值是什麼?每個人抵達生命終點時,留給自己的禮物是什麼?
「生可喜,死就一定可怕嗎?人的肉身長不過百年,最終留存人間的是美麗的蘭花?還是一個沒有肉體的空洞骷髏?」作品中,他除了挑戰東方社會所不願觸碰的生死議題外,也跳脫翡翠數百年來作為「趨吉避凶」吉祥物的傳統窠臼。

《出奇制勝》23 × 24 × 15公分2006一隻翠綠螳螂棲息在蘭葉上,收攏的翅膀緊貼著腹部,鐮刀狀的螳臂倏乎而出,想要捕食眼前的黑色大蟬,殊不知停在蘭葉底下的雀鳥正昂頭虎視,一場生死惡鬥即將展開!
展示館裡的常設典藏,是結合詩文、書法、玉雕3項藝術,由前故宮院長秦孝儀選錄,包括晉朝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唐朝顏真卿〈劉中使帖〉和宋朝黃庭堅〈花氣薰人帖〉等12篇歷代書法名家墨寶,集篆、隸、行、楷、草等書體,並以一篇秦孝儀所寫跋文記述始末的翡翠書《名家法書翡翠十三帙》,館方選用瑩潤的翡翠為玉版,或陰刻或陽刻,表現書法之美。
為了曲盡筆意,在胡焱榮的全力支持下,雕刻師不惜工本,雕破、雕壞了將近10塊、每塊單價至少台幣200萬元的頂級翡翠,才完成這套傳世之作。而胡焱榮之所以視玉石為瓦土,都是為了滿足那一絲「懸念」──這雕工,還能多精緻?還能多細膩?能不能如行雲流水?能不能吹彈得破?

瑩瑋博物館的展示櫃採各自獨立的擺放方式,讓觀賞者可以360度欣賞作品。櫃中作品為《低眸》。
談到與前故宮院長秦孝儀的忘年之交,胡焱榮回想2003年,偶然的機緣下,他帶著3件作品拜訪秦院長,當時已八十多歲、不喜客套的秦院長直接了當地要求他「拿出最好的一件即可」。沒想到當他打開錦匣,秦院長竟仔細觀看了足足有一個多鐘頭,還忍不住要求再看另外2件,並主動表示願意移樽就駕,到胡焱榮的辦公室去欣賞作品。
隔年,秦院長還拿出私人收藏的《八大山人蘭草圖》,從蘭花的文學意象談到各朝文人畫的精神,期許他的創作視野有更豐饒的文化意涵,並為他的蘭花系列作品題名「九畹蘭」。
當胡焱榮提出希望成立翡翠博物館時,秦老除了表示支持外,還以他和妻子劉偉貞名字中的「榮」與「偉」字,分別鑲入「玉」部而成「瑩瑋」,這就是博物館名稱的由來。
巡遊館中,不過200坪的展場中,無論是洗手間裡結合科技與翡翠巧雕趣味的感應式「淨心水蓮蓬」,還是出口處以墨翠圓雕的龍首與虎首、身軀圓滾的招財靈獸貔貅,處處可見館方將藝術融入日常生活的巧思與用心。
的確,翡翠有價、藝術無價,但最值得珍惜的,是觀賞者拋開成見羈絆,以素直的心和藝術品互動交融,才能真正體會玉石之美,體會創作者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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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鳳舞》31 × 25.3 ×2.5公分2009(上、下)翡翠和玉石的不同,在於玉多為單色而翡翠多彩,這件作品以整塊翡翠原石的多層色彩變化作佈局,宛如石窟壁畫的背景,藉光影映照所產生的穿透感,將飛天的舞姿烘托得曼妙多姿。

《九畹雙棲》22.5 × 17 × 6.5 公分2005「九畹」語出《離騷》,借喻蘭花繁茂之姿。作品中的兩株跳舞蘭姿態輕盈,鼓動鞘翅的綠金龜和振翼待飛的翠蝶,上下呼應,將整件作品烘托得生意盎然。

(右)翡翠極硬,因此韌度低、脆性高,雕琢時非常容易斷裂,這件堪稱瑩瑋鎮館之寶的翡翠書《名家法書 翡翠十三帙》,在雕琢過程中就雕破、雕壞了10塊頂級翡翠版。

一塊重達八、九公斤的三彩翡翠原石,經過3年反覆雕琢,最後成了這件不足一公斤的枯荷作品,翡翠原有的重、硬、脆不見了,蛻變出的輕薄柔雅令人目眩,前故宮院長秦孝儀譽之為「飄逸奇絕」,並為它取名《根柢風流》。

《佛陀悟道》22 × 23 × 7公分1999自幼即虔修佛法的胡焱榮,對雕刻佛像情有獨鍾,作品中釋迦牟尼佛端坐底部,上方的菩提樹茂密參天,雲霧中還化生出7朵蓮花,極具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