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會哭的女人——歌仔戲苦旦廖瓊枝

文‧宋菊琴　圖‧王煒昶

1989 4月

散戲後，歌仔戲名伶廖瓊枝在台北市社教館後台準備卸妝，一群念戲劇的女學生圍上來索取簽名，很崇拜地說：「我們老師說你是『台灣最會哭的女人』！」廖瓊枝淺淺一笑，在節目表下熟練地簽名。

她為什麼是台灣最會哭的女人？

一位德國音樂界人士到台灣來蒐集民間戲曲，文建會特別安排歌仔戲苦旦廖瓊枝在晚宴中演出。

廖瓊枝鎖著眉、眯著眼，以「破窯調」緩緩地唱出女主角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辛酸悲愴。完全聽不懂歌詞的德國人士居然當場摘下眼鏡，擦拭濕了的眼角。

這位被喻為五十年代最佳歌仔戲苦旦的藝人，果然名不虛傳。她曾應音樂學者許常惠之邀做示範演出，到各大學演講，不但指導後學，還協助民間戲劇的研究工作。

可是，一般大眾都對楊麗花、葉青比較熟悉，對廖瓊枝卻較陌生。這中間的差別，在於前者屬於電視歌仔戲，而後者則歸類在「傳統歌仔戲」。

傳統歌仔戲中最講求的就是優美而繁複的唱腔、身段和做工，現在電視歌仔戲為了配合電視媒體的特質，節奏快而緊湊，所以將複雜的唱工和做工大大地刪減，難免失掉歌仔戲的原味。

而野台戲也因為演出的機會減少，劇團入不敷出，無力聘請專人指導，只由老演員隨機傳授，技藝當然就越傳越差。一般在酬神廟會看到的，已經是「走了樣」的歌仔戲。

可惜的是，歌仔戲全盛時期的精英，至今都已七、八十歲，在後繼無人的情況下，晉身外婆級的廖瓊枝成為處於上下兩代中，碩果僅存的最佳苦旦。她的唱腔哀婉、淒美，在音樂界、戲劇界評價都很高。

苦旦難唱

苦旦專門演唱哭調，是傳統歌仔戲中最紅的角色，類似國劇中的青衣，多飾演境遇困苦的悲劇角色，演出時最重唱腔。致力於採集我國民間歌謠的許常惠教授表示：「哭調是歌仔戲曲調中最美的部分，可與西洋歌劇中的詠嘆調媲美。」他認為廖瓊枝是他所聽過哭調唱得最好的演出者。

為宜蘭文化中心台灣戲劇館做規劃研究的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林鋒雄，更稱譽她為「國寶級的藝人」。

廖瓊枝在舞台上唱哭調，不但眼睛會哭，連肩膀、鼻子都會「哭」。歌仔戲的老前輩蕭秀梨解釋，肩膀抖動、鼻子抽泣，是苦旦表達「苦」的方式，這點廖瓊枝就做得非常好。

聽了這些讚美，她有感而發：「我的哭調都從生活歷練中磨出來的。」對她而言，「沒有受過苦難，怎會知道如何哭呢？」

幼年時父母不在身邊，廖瓊枝由外婆撫養長大，她在十一歲時就開始賣油條、賣冰棒來奉養外婆。

當時住家的附近有「進音社」歌仔戲子弟班，晚上廖瓊枝常去看人學戲，有一天她忽然心血來潮，以「將水」曲調自編歌詞罵拋棄她的父親，被發現歌喉圓潤，於是戲團找她開始學戲。

「學戲對我最大的誘惑是，演出時可以獲贈一雙繡花鞋。」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上台演出了，沒想到她的雙腳被熱水燙傷，無法上台。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十五歲時，外婆病故，她頓時失去依靠。廖瓊枝隨著江湖郎中賣藥，賺來的錢不夠付飯錢，只好給人家當養女，豈料新家竟是「私娼寮」，嚇得她趕緊逃跑，由於沒有別的謀生技能，唯一的辦法就是進戲班子。

由於遇人不淑，她在感情上也遭受許多打擊。生兒育女後，先生置她於不顧，必須靠舉債才能度日。

廖瓊枝生活中的痛苦遭遇，使她能精準地詮釋戲中的悲劇人物，在舞台上她藉著劇中角色渲洩自己的感情，有的觀眾深深受到感動，還會跟著掉淚。

廖瓊枝最叫座的戲是三娘教子、什細記、雪梅教子、梁山伯與祝英台，而她特別偏愛三娘教子和什細記。

「三娘教子」是敘述一個大戶人家遭家變後，大娘、二娘改嫁，三娘獨力扶養二娘之子長大成人求取功名，終於苦盡甘來。

「什細記」則是敘述一位女性在先生去世後，獨力扶養小叔長大，最後被皇上封為節烈夫人。

這兩齣戲情節與廖瓊枝的處境有許多相近之處，給她很大的啟示。她羨慕別人有溫暖的家庭，由於自己無法獲得，她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

不管演戲有多忙，下了戲她總是在家裡照顧孩子。她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應酬，孩子看在眼裡，知道媽媽用心良苦。

拚命唱苦調

在廖瓊枝才崛起不久，歌仔戲就面臨環境變遷的壓力，因為正式在戲台演出的機會已越來越少，很多藝人只好去演野台戲。在沉重的生活重擔下，她知道只有優異的演藝表現，才足以和人競爭。

當歌仔戲成為熱門的廣播節目時，她一早起來就到電台錄戲，稍作休息，晚間又接著演野台戲，每天要唱十個小時以上。

廖瓊枝說：「我的唱腔就是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聲音才越唱越亮。」演唱時，她屢有創意，曾試著把一些平板的唱腔加入了轉音，結果效果很不錯。

歌仔戲的唱韻沒有固定的型式，通常隨個人的感受來表現，廖瓊枝以她對音樂的敏銳感受，演出時以優美的轉音和輕軟的尾韻，獨創一格。

民國五十一年她獲得全國地方戲劇比賽最佳苦旦，廣播、電視、唱片、野台戲都有她的足跡，可說是紅極一時，而她也是目前歌仔戲界資歷最完整的藝人。

她還記得有一次在萬華演出，觀眾已經等候多時，但卻因戲棚搭放地點不當而無法演出，觀眾不肯放棄，就一呼四應，將整座戲棚抬到較好的場地。戲迷為了看戲而抬戲棚子，大概是史無前例。

由唱戲到傳薪火

拚命工作，好不容易把孩子盼大，廖瓊枝總算可以卸下重擔、享享清福了。

民國六十七年，許常惠教授找到她，希望她能幫忙傳遞歌仔戲的薪火。在小兒子的鼓勵和協助下，她接手了。靠著廿餘年來自修的中文，親自寫講稿，到各大專院校及研習活動中，介紹歌仔戲的歷史，示範優美的唱腔和典雅細膩的做工。

每次參加文化演出活動，她總是盡力使出絕活兒，廖瓊枝說：「希望大家了解歌仔戲其實是具有藝術性的地方戲曲。」

林鋒雄副教授憶起民國七十五年民間劇場歌仔戲部分，廖瓊枝在僅僅只有八萬元的經費下，從找全省最好的班底、借布景，到自編、自導、自演、兼打雜，都毫無怨言。

時代不一樣了

廖瓊枝不僅自己忙著推廣歌仔戲，提升歌仔戲形象，還鼓勵老藝人不要放棄自己的技藝，共同為歌仔戲藝術的留傳，善盡一份心力。

怎樣把自己所學的教給年輕人呢？她時時在想。她發現目前學戲的都是女孩子，而她們多半不喜歡老生、三花（丑角）或反派的角色。

初教戲時，她還不了解學生的心理，一上課就先分配角色，分到不喜歡角色的人，第二天都不來上課了。為了迎合學生的口味，廖瓊枝改變方式，她先教唱腔，再選擇旦角戲較多的戲碼排練，讓大家都有演出機會。由於戲份均衡，學生們增加了不少學習的興趣。此外，她還帶學生去看戲，自掏腰包請學生吃飯；停課期間就在家裡義務指導，這一切都是希望這股學戲的熱忱能持之以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