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心靈的寫作
面對中國小說,王德威無疑的是一位典型的「心思複雜」的解讀.寫作者。而就他的第一本評論集<從劉鶚到王禎和>到<小說中國>一系列關於中國小說的論著上看,王德威顯然更是一位中國小說的「志意遠大」的研究.評論者。
王德威作為一位解讀.寫作者的「心思複雜」與研究.評論者的「志意遠大」,充分的顯示在這本討論晚清到當代中文小說的新書,取名為<小說中國>。這個書名本身,即已顯示了語言,尤其是詞性靈活的中文,在文法成規內外,所具有傳達「復音多義」的潛能,以及難於定止其意義之遊移的一斑。這正是本書所以對作品之解讀.寫作的「心思複雜」的理論基礎。因此,為了這區區四個字,王德威在其序文中,花費了三頁的篇幅,提出了至少三層以上的意義,而我們假如稍加效法,亦不難再提出第四層、第五層……的可能意義來。
例如,當王德威著意要強調「小說」凌駕於「中國」之上,而將「小說」置於「中國」之「上」(或之「前」,這又看是豎列或橫排而定),但是「小說」二字的類似本文題目開頭兩字的用法,卻有可能使得「小說」轉化為動詞,因而使得「小說」失去了獨立的自體性,凸顯的彷彿正是「中國」不可動搖的本體地位。因而也就反映出王德威作為一位小說研究.評論者,不甘囿限於小說的狹小領域,而意在關懷「中國」的志意遠大來!
類似這樣在文義上遊移而弔詭的取名,自然不僅是一種標奇立異的語言遊戲。事實上它所反映的還不止於對於語言指意本質的高度自覺,其實更對於一切言說(discourse)以及一切語言表達,所必然包涵心理認知上的「洞見與不見」的深刻理解。因此,「心思複雜」的讀者,不僅在同樣的一組文字中,讀到了作者言外之意的「洞見」,也在文內之義中,讀到了作者所「不見」的言外之意。這種情形,甚至不必限於以形、聲或人、事等題旨難以確指的「言象」為表達手段的詩與小說,即使是評論文字,亦可以解讀.寫出這種弦內、弦外交響共振的復旨與諧趣。
多重意義的解讀
也許本書輯五「批評的新視野」各篇,在全篇的統觀綜論之餘,對於所論各別著作的隻字片語的評述,反而最能昭顯這種貫穿全書的「心思複雜」閱讀的特色。例如在「新西潮下的弄潮人」一文中,作者比較六四前後中國大陸「社會科學院」出版的兩期<文學評論>雜誌,提到:「最引起我與趣的,倒是陳慧<論西方現代派的頹廢性>及蔣孔陽<說醜>兩篇論文」,在介紹陳文的重點「歸結於現代(及後現代)派無可避免的頹廢性與陳進一步分析造成現代派頹廢性的原因:一、因上帝之死而生『危機宗教』;二、背棄歷史而生的『非人性化』傾向;三、倫理學、美學墮落後所生的『非道德化』和『反向詩學』之餘」,王德威的解讀卻是:「但這篇文章真正的弔詭是,陳慧對現代派頹廢性的描述,與其說正確的反映現代派的真面目,倒不如說是直搗毛文藝本身的要害。中國當代文學現代意識的滋生,固然受西潮東進的影響,但回顧中國本身的歷史情境,我們要說中共的上帝——毛澤東——已死,才帶來了毛宗教的危機;共產極權才背棄了歷史,造成非人性化傾向;中共倫理學、美學論述的墮落,才是驅動社會『非道德化』及文藝的『反向詩學』的主因。」
接著他又提到「蔣鑽研西方醜的美學傳統,提醒我們中國文學中也有差堪類比的一環」,指出「能夠描寫醜惡的人不是醜惡的人,而是與醜惡作鬥爭的人」,卻結束在:「在怪誕、恐怖、痛苦的描寫中,與醜惡為伍的作家找尋美的救贖可能,而不是預言美必然降臨。現代主義的美學是宣揚醜的美學麼?果真如是,我們要如何因應?蔣的議論謹慎,但在毛澤東『美』學稱霸中國大陸四十年的今天,發揚『醜』學,真是此其時也。」
這樣的按語,不但畫龍點睛,一擊中的,而且遺音裊裊,將其對於中國的深切關懷,溢於言表。
在上引二例中,這種「心思複雜」的閱讀,主要是透過將經由語法所組構的文意,反過來納入言說所以形成的語境中,因而逼顯出特殊語境中的另一(或多)層文意,而使二層(甚至以上)的文意,迴環激盪,爭響共鳴。
結合東方傳統研究與西方理論
這種解讀的方式,不但使得王德威的評論獨具立場,見解超達,而且復旨重出,姿態橫生;尤其在直接討論作品之際,更是曲折變化,妙趣歧出。但是更重要的,卻是使得他多年的對於中國現代小說傳統的研究,與他豐富的西方當代文學、文化理論的知識,得以緊密結合而有充分施展、發展的空間。因為他所選擇的「特殊語境」,除了言說所以形成的歷史時空、特殊的政治社會情勢,一方面集中在現代小說中的次文類自身的系譜;一方面則是由當代文化、文學的諸類理論所凸顯出的,中西文化發展的基本轉折。
因此,<小說中國>中的諸多論述,主要的都是透過眾多作品的類比對話,而集中在中國近、現代的政治、鄉土、留學生、科幻、狎邪、女性意識等小說次文類傳統之生成、發展、現勢與其美學、社會、文化意涵的探討上。
王德威在這幾種小說次文類的選擇上,以及將追索的期間斷自晚清以迄當代,其實不只是客觀的掌握了中國近、現代小說的基本特質,正在於其中展現的現代意識的形成與衍變;事實上更顯示了他的主觀關懷,正是浩浩前移的中國現代化過程的整體洪流。
面對著彷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歷史文化情景,他的獨標「從世紀末到世紀末」,而甚至出以「預言四則」,其實是深有「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的感時憂國的幽思在,雖然未必出以沈鬱悲痛的語言。
世紀末新亂世的預言
在書中,彷如「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漢末胡羌入侵的亂世,他明確的指出砍殺或拋擲男性的頭顱,操控或開發女性的色身,正是小說(甚至電影)中,現代意識面對西潮,想像「中國」的潛隱的文化符碼。這不但標示了百年來變革再造神話的一再破滅,喻現了儒家傳統理性文化的終究淪亡;更是宣告了一種彌天漫地而來,新的感性文明的興起與沈淪。
風簷展書讀,盡是如此的怪世奇談,這般的抒情歷史,我們是不是只有強顏歡笑「逍遣(解)中國」?或者竟是埋首耽溺於新舊「狎邪」而樂不可支?這究竟是四則末世預言;或者竟是一段警世通言?王德威投擲給當代小說家,以及當代「中國」人的是一串的巨大「問號」。但或許這正是他的「志意遠大」、用心良苦之處。
〔圖片說明〕
P.92
作者:王德威
出版者:麥田
定價:3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