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來減碳節能的議題全球發燒,然而許多人忽略了,生長在我們環境週遭的「水生植物」,其實就是最自然、效率最好、完全省能且無污染的「污水處理器」和「空氣清淨機」。
台灣擁有豐富多元的水生植物,其中4種更是全球僅見的珍稀特有種,只是在人為破壞下,這些纖弱不起眼的植物正快速消失中。警鐘響起,保育的腳步同時加快,好消息也陸續傳出。
台灣荒野保護協會「溼地植物庇護中心」萬里站長陳德鴻表示,水生植物在整個生態食物鏈裡的角色,就像蓋房子的地基一樣,它們餵養昆蟲和兩棲類動物,也提供棲息空間。即使人類排出的污水「窒息」了整個水面,水生植物靠著疏導組織「維管束」,還能把水域上方的氧氣帶到水下的根盤區,讓菌類藉此消化、分解污染物,變成植物生長的養分,不費絲毫能源和消毒藥劑,就把乾淨的水和空氣重新還給河川和大地。

生態基盤的危機
水生植物同時也是重要的食物來源,國人經常食用的水稻、蓮藕、菱角、筊白筍、水蕹菜等等,都是水生植物。台灣本土約有350種水生植物,但其中1/2、約一百多種已瀕臨滅絕。驚人的數據令人省思──究竟我們的生態環境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連地球上最古老、韌性最強的水生植物,也難以倖免呢?
水生植物,顧名思義就是以水為生存媒介的植物。狹義的水生植物一生都必須生活在水中,例如睡蓮;廣義的水生植物則包括「濕生」植物,它們的生活史中,往往只有某一時期需要生存在水中或溼地上,例如蘆葦。
水,是它們賴以存活的媒介,全國各地的湖泊、沼澤、池塘、溪流、溝渠、水田和海岸潮間帶,都是常見的繁衍處所。但沼澤溼地、河流溝渠已陸續被填平破壞,水田也逐漸轉耕或休耕,而休耕水田因為沒有翻動土壤或缺乏足夠灌溉,時日一久,弱勢的水生植物便被強勢的陸生禾本科植物所覆蓋了。
此外,河溝的水泥化、殺草劑大量使用、外來生物如福壽螺和布袋蓮等的入侵,都嚴重威脅台灣原生種水生植物的生存環境,讓原本多采多姿的水生植物樣貌快速消失,如今許多瀕危植物只能在人工保育的生態池中才能窺其芳蹤。

喧騰多年的宜蘭雙連埤保護計劃終於在2005年拍板定案,令保育界人士欣喜不已,只是許多地景與植栽已被破壞,無法完全回復舊觀了。
搶救珍稀特有種
位於候鳥遷移線上的台灣,鳥群來來去去,將水生植物種子帶往遷移線上的各個國家,因此台灣與西伯利亞、大陸東北、日本、菲律賓等都有非常相似的水生族群,相形之下,少數「特有種」就更顯得稀有且珍貴了。
目前確定為台灣特有種的包括:台北夢幻湖區的「台灣水韭」、桃園龍潭的「台灣萍蓬草」、台中縣清水的「大安水蓑衣」、宜蘭雙連埤的「水社柳」。根據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公布的「受威脅等級評估簡表」(1994),這些台灣僅見的水生植物,都已被列入EN(瀕臨絕種)與CR(嚴重瀕臨絕種)等級,不僅引發國際關注,同時也是國內保育團體搶救復育的重點標的。

特有種復育之1──從域外反攻的台灣水韭
忽暖乍寒的料峭3月,太陽難得露臉的日子,套上長筒雨靴,在陽明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課長叢培芝陪同下,記者跟隨陳德鴻進入夢幻湖,「水毛花」立體三角型的特化莖上,留有去年遺留、已經風乾的花朵;可以當油燈燈蕊的「燈心草」,模樣類似有著細小針葉的針藺,門外漢一時很難分辨;葉脈有一條白線的強勢物種「白背芒」,環伺湖邊;而那種長得很像白背芒的「雜草」,正確名稱是唸起來很饒舌的「七星斑囊果薹」。
有別於「稃藎」和「針藺」冬季時會枯黃,以人工干擾方式復育兩年有成、全年常綠的「台灣水韭」,在初春時節相當容易辨識。對特有種植物陌生的民眾或許會問:「台灣水韭?這是韭菜的一種嗎?」其實,水韭是種多年生的水生蕨類,大部分生長在北半球的溫帶溼地裡。台灣水韭不但是全世界水韭家族中分布緯度最低的,而且僅生長在陽明山區的夢幻湖裡,可謂全球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1985年陽明山國家公園成立後,特地將夢幻湖規劃為生態保護區,然而這塊珍貴水域近年來仍因地震、腐質土淤積等因素逐漸「陸化」,加上針藺、稃藎、水毛花、野荸薺、柳葉箬、泥炭蘚、白背芒等強勢植物競爭棲地,使台灣水韭面臨了絕種危機。
台灣水韭的另一個「天敵」則是雨量。
根據中央氣象局統計,比起過去30年(1970-2000),近5年來台灣的平均降雨量已大幅減少了五分之一。雨量減少,加上地層錯動導致湖底「漏水」,水量不足下,湖邊的陸生植物趁勢往湖心靠攏搶地盤,枯萎掉落的莖葉又漂浮在湖面,阻礙了光線投射,導致只有7到25公分高、多數時間均沉於水中的水韭無法進行光合作用。

用人工扶自然一把
台灣水韭由於珍貴稀有,一直受「文化資產保護法」保護,不能從事任何人為的採集及復育計劃,因此保育團體雖然心急,卻一籌莫展。直到2001年,農委會公告解除禁令後,陽管處才邀請陳德鴻進行「域外保育計劃」。不過叢培芝強調,雖然「域外保育」成果斐然,但讓物種回到自然棲地繁衍,才是長遠之計。
為此,陽管處兩年前發動志工,將監測樣區內較強勢的物種移除,為台灣水韭「清理」出生長空間,並利用人工踩踏的方式,形成厚泥漿式的「晶化泥土」,抑制了夢幻湖底水源滲漏的情況。
同年6月,積藏於泥層中的台灣水韭孢子陸續萌發,去年新萌芽的成熟植株已開始釋放孢子繁衍,連湖區裡消失已久的「小莕菜」、「連萼榖精草」也重現芳蹤,都讓保育界大為振奮。
對於「外力」介入自然生態,學術界始終抱持反對態度,但站在陽管處的立場,為了維持生物多樣性、保護台灣珍稀特有種,人為介入是「不得不的選擇」。叢培芝強調,夢幻湖區的原生植物,並未因外力移除而造成物種消失,但如果放任自然演替、讓夢幻湖陸化,物種反而會從多樣性變成單純化,未必有利於生態平衡。

4.同屬食蟲水生植物的「長葉毛膏菜」,台灣本島僅存於新竹蓮花寺,而在金門的野外族群近年則被積極復育和保護。
特有種復育之2──浩劫餘生「水社柳」
相較於台灣水韭有國家公園的保護,族群數量已從原本的個位數,增加到目前的萬株以上,同為台灣特有種的「水社柳」則堪稱命運多舛。
原先分布於東北部農田溼地、高山湖泊水岸的水陸兩棲木本植物水社柳,每逢農曆春節開花報喜,雄株會呈現一片耀眼金黃,日治時期稱為「金柳」;而母株種子成熟後則變成銀白色花絮,迎風飛舞,傳衍後代。
1970年代,國內盛行開發整地與河溝水泥化,長期以來被農民當做天然護堤樹的水社柳、風箱樹、穗花棋盤腳等,因為沒有用武之地而被大量挖除,最後棲息地竟只剩下宜蘭雙連埤。雖然學界一直呼籲保存,但由於國民政府遷台初期錯誤的土地政策,雙連埤被劃為私有土地,以致政府單位始終無法有效約束地主,阻止地主對當地生態的破壞。
位於宜蘭縣員山鄉,海拔500公尺的雙連埤,冬天不結霜,使弱勢水草不會凍死;夏季多雲霧,則可以抑制強勢草種的大量繁衍。加上湖域夠大、水深適中,包括挺水、沉水、浮水、浮葉、濕生等5種類型的水生植物,在此同存一地,十分稀有。
陳德鴻強調:「雙連埤17公頃的水域裡,不僅稀有魚類、蛙類眾多,且有一百多種水生植物,約佔全台灣原生種的三分之一,堪稱國寶級的水生博物館。」沒想到1990年前後,正當保育團體大聲疾呼設立保護區之際,地主竟為了開發,刻意放養吳郭魚、草魚破壞棲地,令保育界痛心不已。

和一般柔弱的水生植物不同,水陸兩棲的「水社柳」是木本植物,高度可達20公尺以上,農曆春節期間雄株開花時呈現一片耀眼金黃,因此又稱「金柳」。(翁明華攝)特寫為其雄株花朵。
私有與公益的戰爭
「吳郭魚為了保護幼魚,會煽動尾鰭在軟泥上『挖洞』,此舉會讓水生植物的根盤鬆動。由於根部維管束裡充滿空氣,根盤鬆動的沉水植物於是一一浮上水面,不堪日曬而枯萎。至於草魚,顧名思義就是『食草魚種』,是水生植物的頭號殺手!」陳德鴻提起這場「浩劫」仍難掩激動。
2001年底,地主甚至動用挖土機,挖取埤底的沈積層來築土堤,並對外揚言埤中並無「需保育」物種。宜蘭社區大學教師邱錦和與荒野協會眼見勸阻無效,越拖下去對物種越不利,於是積極搶救包括水社柳、百年風箱樹等在內的當地原生植物,再轉送到附近陳氏家廟的「鑑湖堂」與羅東運動公園去「收容」。這就是生態界轟動一時的「雙連埤事件」。
有趣的是,由於水社柳有公、母之分,當時搶救後移往兩個不同區塊種植,兩三年後赫然發現,公、母竟各據一方,分庭抗禮,為了讓它們順利結果,還特地舉辦人工授粉的「交流婚禮」呢。
3年前,在政府耗資五千七百多萬元買下雙連埤及附近私有地後,總計84公頃的雙連埤「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劃設計畫終於拍板定案,雖然傷痕累累的雙連埤要完全恢復舊觀已不可能,但仍給了保育界無窮的希望。
另一方面,有鑒於蘭陽地區其他溼地仍不斷遭破壞,如冬山河畔的「52甲」溼地,因水利單位整治溝渠,數十棵百年樹齡的風箱樹和穗花棋盤腳遭大量挖除;北宜高頭城段工程,填掉了頭城水蓑衣的棲地;各地農田溼地被水泥化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邱錦和等保育人士警覺到這些瀕危種原需要「分散風險」,於是積極在宜蘭各鄉鎮的公園、社區、學校中,義務指導推動人工生態池的營造。

荒野保護協會「溼地植物庇護中心」萬里站長陳德鴻強調,只有先保護植物,才能有效保護動物,確保生物多樣性,共創美麗新台灣。
特有種復育3──「花中之王」台灣萍蓬草
近年來,在人工生態池裡最受歡迎的,當屬被稱為水生植物「花中之王」、俗稱「水蓮花」的台灣特有種「台灣萍蓬草」。
由周添旺填詞、楊三郎譜曲,發表於1952年的台語老歌《孤戀花》,歌詞裡提到的「水蓮花」,就是花色豔黃、全年挺出水面的台灣萍蓬草,主要分布在桃園、新竹一帶的埤塘中,曾是水田裡隨處可見的植物,現在野外棲地卻只剩下桃園龍潭境內的少數陂塘。
早年,從台北盆地切割而過的淡水河,襲奪了桃園台地上游的南崁溪,水系的改變,造成灌溉水源缺乏,當地居民便以人工一鏟一鏟挖出池塘,或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湖泊,設法貯留天然雨水來灌溉稻田。台語稱之為「陂」的水塘,形塑出桃園的「陂塘文化」,也因此涵養了生態豐富的水生植物,包括台灣萍蓬草。
隨現代化的水利系統建構,陂塘大半已失去灌溉功能,加上地價飆漲,原生陂塘或因變更地目、或被回填垃圾,加上工業廢水污染及外來種入侵等因素,陂塘與生存其中的水生植物正快速消失。早在1970年代出版的《台灣植物誌》中就指出,「台灣萍蓬草已瀕臨滅絕」。

2.有著美麗紫色花朵的「大安水蓑衣」,因屬瀕危台灣特有種,在各方特意保護下,野外族群已有穩定數量。
甲級動員拔草去
十幾年前即著手搶救的陳德鴻感慨表示,短短幾年內,台灣萍蓬草的原生陂塘僅剩兩口。2002年農曆除夕前一天,他和義工們把一批萍蓬草從桃園救回,為了杜絕福壽螺夾帶攜回的危害,安置前必須一株株仔細清洗、消毒,一群人就守護著萍蓬草度過春節假期,庇護中心也從此成了志工們每年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地方。
這幾年荒野協會更以台灣萍蓬草作為協會的精神象徵,並由桃園分會積極監測其生長狀況和陂塘數量。眼見隨著陂塘乾涸、雜草叢生,台灣萍蓬草也將窒息,於是在去年9月發出「甲級動員令」,以人為干擾方式進入陂塘拔草,清理出一大片空間,讓「孤戀花」繼續挺立在屬於它們的土地上。

1.僅生長於台北夢幻湖區的「台灣水韭」,兩年前經過人為干擾復育方式,族群數量已從個位數增加到萬株以上。
特有種復育之4──「大安水蓑衣」扦插繁殖
另一種也面臨在野外棲地消失危機的,是有著美麗紫色花朵的台灣特有種「大安水蓑衣」。
根據台灣特有生物中心研究員黃朝慶1993年調查,大安水蓑衣只生長在台中縣的大安鄉、清水鄉和龍井沿海一帶,其生育地多半鄰近田地與魚塭。也因為如此,包括港灣及海堤的開發興建、漁塭和砂石場的開挖、溝渠整治與水泥化、農民過度使用殺草劑與焚燒整地,都使得大安水蓑衣的生育地銳減。
調查中還發現,野外的6個族群中,除了大安鄉塭寮溪口的族群可以結實外,其他族群都只開花、不結實。黃朝慶表示,大安水蓑衣雖是孔雀蛺蝶的食草,但主要傳粉媒介卻是蜜蜂。最令人感到憂心的是,野外族群的「老化」現象,將直接威脅到物種繁衍。
由於大安水蓑衣很容易扦插繁殖,一般學者認為復育難度不高。但2002年以扦插方式大量繁殖時,卻因遺傳同質性高,無法形成有效種子,最後在清水營區內發現少量被保留的族群,才有原生種原可供繁殖。

和一般柔弱的水生植物不同,水陸兩棲的「水社柳」是木本植物,高度可達20公尺以上,農曆春節期間雄株開花時呈現一片耀眼金黃,因此又稱「金柳」。(翁明華攝)特寫為其雄株花朵。
別讓它們消失
陳德鴻強調,水生植物的生命力通常很強韌,只要有適合的環境,繁殖不成問題,但物種的搶救與復育,最終目的仍是希望它們能繼續在自然棲地中繁衍。
可喜的是,經過相關單位與保育團體的努力,如今「台灣水韭」被呵護在國家公園內、「水社柳」的生長地雙連埤也在3年前正式規劃為重要棲地,「大安水蓑衣」和「台灣萍蓬草」的野外族群雖稀少,但都有保育志工隨時監測維護,不虞滅絕。
相較於這些特有種的備受重視,台灣還有一百多種瀕危或極稀少的水生植物同樣處境堪慮。曾出版《台灣水生植物》專書的林春吉表示:「水生植物是台灣生物最脆弱的一環,消失的速度實在太快,許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植物也常朝不保夕。」
例如「線葉水蓑衣」的最後生育地是台北汐止的一個小水塘,可惜8年前已被瓦礫堆填平;只在高雄美濃水池出現的「異葉石龍尾」,由於伴生在被當成美食的「龍骨瓣莕菜」中,被視為礙眼的雜草而幾乎遭拔光。至於小型淡水魚最喜歡躲藏的「金魚藻」,也被外來生物福壽螺吃盡,成了稀有植物。

3.由於環境破壞嚴重,亟待人類伸出援手的水生植物還有很多。僅零星分布於新竹、桃園、嘉義的食蟲水生植物「寬葉毛氈苔」,經保育團體努力數年後,在金門田埔已有大量族群。
寶島荒野夢,美麗新台灣
台灣目前只有「野生動物保護法」,卻忽略了生態系中最基礎、最重要的角色──植物。陳德鴻認為,只有先保護植物,才能有效保護動物,讓大自然的生態網絡正常運作。因此荒野保護協會不僅特別成立「濕地植物庇護中心」,陳德鴻更提供萬里山區占地5公頃的私有梯田為庇護站,迄今已收容了150多種水生植物。
這兩年陳德鴻還將保育觸角延展到金門外島的食蟲植物「寬葉毛氈苔」和「長葉茅膏菜」;邱錦和也積極輔導全國各社區、學校營造水生植物生態池。
誠如他們所說:「假如台灣的水生植物都能在原生棲地繁衍,台灣的生活環境一定比現在更好,大自然也會更美、更豐富!」
台灣特有種水生植物的發現與命名
水社柳:日人草野俊助於日月潭水社部落採集,故以「水社」命名;日本植物學者早田文藏於1911年發表為台灣特有種。 台灣萍蓬草:1915年日人島田彌市於新竹發現,隔年亦經早田文藏發表為台灣特有種。 大安水蓑衣:1917年日人島田彌市在台中縣大安附近發現,故以「大安」命名,早田文藏1920年發表為台灣特有種。 台灣水韭:1971年台大研究生徐國士和張惠珠首次發現,後經台大植物系教授、蕨類植物學之美籍教授隸慕華博士於1977年正式認證為台灣特有種。(郭麗娟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