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為什麼值得大家認識?
吳念真過去是台灣導演們仰賴的一枝筆。這枝筆的份量,重要到可以上台公開「糟蹋」和他合作過的導演。
去年金馬獎的頒獎典禮上,要頒發「最佳導演」之前,吳念真上台介紹他曾合作過的入圍者,他一方面表示欽佩、一方面也「糗」這些創作者,為了坐上導演椅「呼風喚雨」或者是「完成夢想」,經常斷手斷腳、傷痕累累。侯孝賢、許鞍華、萬仁等資深導演,在片場導戲時搥胸頓足、架著石膏腿、忍著風濕痛的模樣,經他一表演出來,全場觀眾哈哈大笑。
號稱「吳金馬」
多年來,吳念真合作過的導演有三十餘位,他和導演的關係,就像他所說的「沒有潔癖」。從侯孝賢這位被定位為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導演,到能為老闆賺大錢的商業導演朱延平,他的事業夥伴,橫跨老中青三代,藝術、商業和港台兩地。
不少導演拍片前靠他,拍片後也仰賴他,「念真能『護送』導演和影片得獎,」小野說。
他個人到目前的得獎紀錄是:六座金馬獎──四座最佳原著劇本獎、一座最佳改編劇本、一次最佳電影插曲。
從得到第一座金馬獎後,有幾年他是年年上榜角逐最佳編劇。朋友稱他是「吳金馬」,甚至說,「只要搭上他的金馬列車,提名最佳影片或導演就有希望。」
編過六十多部電影,經常有人問他,如何入門?從哪得來那麼多故事題材?
「劇本之始,是在學習影像思考,學習如何用文字把你腦中正在上演的電影描繪出來。」他並以自己為例說明,「當有人問,吳念真是誰﹖不能只用文字說,『他是一個編劇』;而應該描繪腦中的影像──『他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小很多,高大、英挺,兩眼有神,而且充滿智慧。他溫柔極了,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吳念真把幻想中的自己描述得活靈活現;「如果你能『精確』地描繪到讓別人相信,就入門了。」
影像的開始
吳念真旺盛的創作力和靈感,又從何而來呢?
這就得從他的成長背景說起。出生在台北縣瑞芳鎮的礦工家庭,由於環境關係,念完初中,怳遠野L就到台北半工半讀。當過學徒,在私人診所包藥、掃地,在辦公室當工友,所有最卑微的工作都做盡了。
退伍後他進市立療養院工作,爾後考上輔仁大學夜間部會計系。白天工作、晚上念書的這五年,是吳念真在小說創作上的高峰。二十多歲,他就開始發表小說,並連續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及吳濁流文學獎。
當兵之前,他沒有提筆的念頭,一直到看過鄉土作家黃春明的書《鑼》和《沙喲哪啦•再見》,才知道小說可以把生活周遭的人寫得如此生動。
從小在礦村生活的叔伯阿姨,以及到台北討生活看到的眾生相,就一點一滴入了他的小說和劇本。
民國六十八年,他第一次寫劇本《香火》,就引起當時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明驥的注意,找他進中影。
他很猶豫要不要進保守的黨營機構,朋友一句話改變他的想法:「你去佔位置,在體制內影響他們。你去比別人去好。」
剛進中影,他默默聆聽左右同事的言談,「一向自卑的我都有一種莫名的自信,要在這群人中比實力脫穎而出,實在簡單得會令人覺得無聊,」吳念真說。
他記得第一次提企劃案,就提黃春明的作品,竟然有人問他黃春明是誰?他建議把「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陳映真的「雲」和楊青矗的「在室男」等小說搬上銀幕,沒有一個獲准。所以有一陣子,他在中影大多在看書。
新電影的煽風點火者
爾後,小野也進了中影。吳念真曾如此描述他們的工作,「寫故事、講故事,向中影的上級主管單位報告故事內容,做簡報,聽那種只有在官場打混十年以上的人才聽得懂是yes or no的結論,然後是『緩拍』的決定,然後,又開始想故事、寫故事,無聊的循環。」
一直到民國七十年,他幫外面公司寫的青春學生電影《同班同學》,得到金馬獎,中影才比較重視他們,提案也比較容易通過。一個平實的眷村家庭素材《小畢的故事》,在票房上的成功,使他們取得更大發言權。
民國七十年初,台灣電影產量已經由一年兩、三百部的高峰,下降到四、五抭﹛A中間的空隙就由港片填補。小野和吳念真的看法是,要靠一、兩個導演扭轉台灣影片的劣勢,幾乎不可能。必須靠大量導演生產大量電影,才有機會在市場上佔一席之地。
於是他們想到一個「快速製造導演」的策略:由幾個導演共同拍一部電影。《光陰的故事》和《兒子的大玩偶》都是這種模式。 不管這一時期的新電影運動,後來被論定為「石破驚天」或「曇花一現」,但一時間能有那樣的榮景,正如影評人焦雄屏所說:「新電影在中影內部捲起浪潮,雖然有一些客觀條件,但無疑編劇家小野和吳念真是其中煽火者。」
關懷、懷舊
這幾年,也是吳念真創作力最豐富的時期,寫出了許多「叫好又叫座」的電影,他的作品究竟有何特色?讓這麼多導演願意向他約稿。
「吳念真劇作最好的地方是,他那豐富的社會感觸及對本土低下層生活濃厚的同情,」影評人黃建業說,以《老莫的第二個春天》為例,退伍老兵和山地妻子的故事,從金錢的買賣到彼此排除省籍、年齡、生活、文化差異,「描寫得既有層次又細膩含蓄」。
他的作品經常是有感而發。他曾經在北一女中校門口,看見補習班老師帶著男學生高喊「我愛建中」,這種羞辱的感覺讓他醞釀改編《國四英雄傳》。《國四英雄傳》是台灣電影對補習班、升學主義,乃至總體教育制度,最率直和大膽的一次批評。
此外,「苦難的母土,漂浮不定半工半讀的艱辛歷程,一直是吳念真創作時如影隨形的情愫,他甩不掉這些,也不想遺忘這些,」小野說。一些屬於家鄉的記憶自然就進入許多導演的電影裡。
侯孝賢的《戀戀風塵》和王童的《無言的山丘》是其中代表。《戀戀風塵》有吳念真初戀的記憶,男主角在當兵駐防外島的那一年,青梅竹馬的女友嫁給了每天來送信的郵差;《無言的山丘》則是日據時代、祖先翻山過嶺前來開礦的悲情命運。
透過導演的鏡頭,九份、瑞芳、金瓜石一帶,東北部台灣的美麗與沒落,一起引發作者和觀眾的鄉愁。
強勢編劇
吳念真和導演的關係,不只是編劇。他編劇,還附送「贈品」。
七怳誚~,改編自小說《桂花巷》的電影,描述一個斷掌女子和生命中四位男人的故事,完成劇本,他也包辦電影插曲的閩南語歌詞:「想我一生的運命」。
七十八年他和朱天文合力完成《悲情城市》,一個本省家族經歷「二二八」政治事件的興衰,附贈電影海報文案,「在今天以前,這個故事,你從未聽過,也,不敢講。」這樣一個「聳動」的標題,加上義大利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肯定,《悲情城市》在國內票房超過一億台幣。
碰到缺少臨時演員,吳念真也會上場「軋一角」。《小爸爸的天空》裡他是個小助教;《最想念的季節》中,他是落魄的武俠小說家;《悲情城市》裡,他則是個悲憫家國的知識份子。
他不只做了很多不是編劇的事,而且還很「強勢」。
楊德昌的新作《麻將》找他改劇本,並客串一個黑社會烏龍老大的角色。結果他一到現場,硬是運用自己編劇的優勢,自動加自己的戲。剪接完後,楊德昌預言,今年吳念真會提名最佳編劇、最佳男配角和他自己作品的最佳導演。
此地不宜當導演
這個編劇,強勢到熟識他的朋友都認為,他早就該當導演了。
早在十年前小野就這麼說,「他應該勇敢一點去當導演。」不過,衡量當時情勢,「我們是決定導演人選的人,怎麼好意思自己來拍!」
那時候他的想法是,「編劇一定要當導演嗎?」如今回顧,他說,是信心不夠,也沒有動心的題材。
在中影一佔位置將近九年,新老闆上台,他覺得兩人氣味不合,遞上「此地不宜」四個字辭呈,瀟灑離開。
五年之後,他完成執導的第一部作品《多桑》。雖然是紀念吳念真帶有強烈日本情結的父親,但他說,其實,「我在寫我父親那一代的男人,他們受的是日本教育,而在一夜之間必須變成中國人,基本上,這群人對祖國的認同是有問題的。」
從編劇到導演,吳念真要拍「老百姓和歐巴桑都能看得懂的電影。」因為電影屬於多數人,「寫小說成本低,做各種實驗都可以,多麼『自己』都行。從小說跳到電影,我沒有忘記轉變的原因是,我認為電影的影響力更強。」
父親那一代的男人
從平面的文字到立體的影像,他的掌握力如何﹖
香港導演許鞍華認為,「父親性格的描寫細緻又動人,技術部分也怳嬰挼m。」不過她不滿意的是「它的風格非常侯孝賢」;而影片後半段從父親病重、跳樓自殺,身為人子的吳念真,帶著父親骨灰到日本富士山、皇宮,完成父親生前一覽日本的願望,影片「失掉觀點,變得太私人且太情緒化。」
小野卻不認為《多桑》有侯孝賢的影子。「很多人把長鏡頭,或者鏡頭不動,簡單地歸類為侯孝賢風格,」小野表示,《多桑》大部分景在山上,必須搶陽光,多換鏡頭可能就拍不完,這是向現實妥協的拍法。
「在深入了解父親的痛苦,又要重述臨死的歷程,吳念真在這裡選擇了兒子的角色。」影評人焦雄屏認為,「疏離、靜觀從來不是吳念真的本性,他的電影就像他的人,是積極捲入、又熱切動之以情的。」
當美國遇上台灣
結束影響台灣文化之一的日本勢力,吳念真執導的第二部電影是美國文化的入侵。時間還原到五十年代的南台灣。
南部恆春的家鄉種了一整座山的瓊麻,有一天,軍方說要借山演習,會賠償。家人以為演習大概就是一些兵在山上跑來跑去,後來才知道是中美聯合大演習,整座山都冒煙、砲聲隆隆,瓊麻也被打爛了。
村民覺得賠償不夠,就去拿他們的毯子、乾糧「撈本」。父親原本不願意這麼做,但媽媽天天罵他沒用,爸爸氣極了說要拿就拿大的,真的抬回來兩個大鐵箱,村人都跑來看,羨慕得要死。打開一看,竟是兩個死掉的美國兵,這樣一齣荒謬喜劇。
吳念真解釋,片名《太平天國》有反諷的意味,號稱像快樂天堂一樣的寶島,其實一點也不太平。
這個故事其實早寫在《戀戀風塵》的劇本中,後來因為侯孝賢覺得融不進劇情,大刀一剪;存在吳念真腦中好久的故事,等他自己當導演,終於有機會再上銀幕。
電影好不好看,和編劇有很大關係;而好編劇難尋,則是全世界普遍現象。
沒有編劇生不出電影
近年好萊塢賣座的西片都改編自暢銷小說,如《黑色豪門企業》、《侏羅紀公園》等;或者把多年前的舊片,拿出來重拍,如西片的《新龍鳳配》、香港導演徐克重新詮釋六十年代的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究其原因,可能就是缺少好劇本。
編劇難尋,於是現在台灣拍片流行編導一起來。李安、蔡明亮,新導演陳玉勳、林正盛,都是編劇兼導演、導演兼編劇,這是新趨勢嗎?
「當導演,編劇是最基本工夫,不會寫遲早會被淘汰,」吳念真說。一般導演可能找不到讓他們滿意的編劇,如果題材能自己掌握,經常就一人兼兩職。
《太平天國》男主角、最近也有新作完成的新導演林正盛認為,編和導是兩樣功課,導演應該懂得編劇,但不一定要自己寫劇本。「不過,應不應該這件事,在台灣電影業很難說,」他表示,電影業養不活人,沒有專業分工,他們是靠熱情,才願意一直當「廉價勞工」。
小野同意林正盛的看法,他認為台灣現在呈現的「編導一肩挑」,最大原因是,電影生產量不夠,只憑一種專業,無法維生。
庶民導演
電影業不景氣,工作機會不多,導演也是個競爭激烈的行業。吳念真自認「下海」當導演的利基在哪裡?
「我找資金比別人容易一點。第一,做電影很久了,大家覺得我沒有那麼藝術性格;第二,我一定把故事詳細說給老闆聽。」
吳念真講起話來,嗓門夠大,動作也不小,頗有架勢。而且「鮮」得可以,怚y話有三句話會讓人發笑。
小野強調,吳念真「天生」具有說故事的魅力,透過他的描述、表情、動作,一個不好玩的故事,就變得很有趣。「很多老闆看到字就怕,這時候就要講一遍給他聽,甚至還要『連說帶演』。」
小野肯定,吳念真拍電影,「很大的本錢是,能掌握群眾」。
吳念真掌握到的「群眾」,不只是片商老闆,還包括電影輔導金的眾評審委員們。《多桑》和《太平天國》連續得到一千萬輔導金。去年有九部作品角逐輔導金一千萬元的三個名額,結果《太平天國》得到最多評審委員的青睞,以最高票通過。
「第一部是玩票,第二部不然不要做,要做就努力點,」他準備給自己幾年時間,拍到五抪部A看能不能做出一點成績來。吳念真要當一位接近群眾的「庶民導演」。
《太平天國》描述美軍在台演習因文化、語言差異,與當地居民發生衝突的一齣荒謬喜劇。(聯登公司提供)(聯登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