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前所未有的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暴露出台灣公共衛生體系漏洞百出的困境,不過二十年前,台灣曾經撲滅瘧疾、控制日本腦炎與小兒麻痺等傳染病,成功地在基層建立起一道強有力的抗疫陣線。為何當年的抗疫經驗未能延續?現在又將如何把防疫網的破洞補起來?
四月底,當台北和平、仁濟醫院相繼爆發SARS院內感染,大理街華昌國宅的部分住宅也被隔離後,萬華區成為台北市的重災區。
從早到晚,萬華區衛生所的電話沒有停過。由於不少慢性病患不敢上醫院,因此,「所有為居家隔離者和慢性病患做的事都落到衛生所頭上,」萬華衛生所護士長陳靜珠說,從發送居家隔離單、送餐,幫榮民之家老人量體溫、洗腎病人找醫院、慢性病患拿藥等,工作不斷湧入。估計台北市十二個行政區有二百位公衛人員,面對兩百多萬人心惶惶的市民,短時間湧進的龐大工作量,人力確實吃緊。
「有同仁發燒,但不是因為SARS,而是累倒的,」陳靜珠說,雖然台北市衛生局也知道基層人力不足,調派了民政局、社會局人手支援,加上志工熱心投入,但很多人不熟悉萬華區複雜的巷弄,連送餐都必須由衛生所人員帶著去,無法立即提供協助。

炎炎夏日,必須小心防範腸病毒、登革熱肆虐,建立個人良好衛生習慣就從勤洗手開始。(薛繼光攝)
疾病的歷史現場
原本站在社區防疫第一線的公衛人員,竟然淪為送便當、倒垃圾的雜工,讓許多人深感不可思議;因為,回顧台灣的公共衛生史,散佈在地方基層的公衛人員個個身經百戰,曾經是抗疫的重要主力。
地處亞熱帶的台灣,自古就被視為瘴癘之地,早期冒險渡海來台的漢人,到達台灣後得先面對疾病與瘟疫的挑戰,而能通過渡海、番害、疾病三項考驗存活下來的人,十不足一。
清朝官員視來台為畏途,常說來台是「迢迢瘴海」、「生命付諸造化」。幾位來台巡閱的官員,如福建巡撫王凱泰、丁日昌、吳贊誠均在台染疾,回大陸不久即病逝。根據日本學者的研究,鄭成功以三十九歲英年早逝,可能也是死於熱病。
日據時期,日人開始改善台灣的公共衛生,主要原因即是日人攻台,雖然獲勝,但病死的兵員比戰死的還多,如一八九五年發生在今天屏東縣境內的牡丹社一役,傷亡的日本官兵人數僅有六百多人,卻有四千多人病亡。為了確保派駐海外人員的安全、穩定殖民地的統治,日本政府在戰事結束後,開始改善台灣的醫療衛生,如設立醫學院、培養醫事人員,建構衛生行政體制、制定法定傳染病的種類、施行船舶檢疫規則,並在各地設立傳染病院及瘧疾防治所;在環境衛生方面,雇用英國人為環境衛生顧問,規劃上、下水道分隔設施。日據時期的防疫措施,最有成效的就是一九一八年以後,台灣就不再有鼠疫病例。
二次大戰後,台灣的疫病防治工作,轉由國民政府和美國主導。國民政府接收了日本總督府所屬的醫院和基層衛生單位,也開始在各鄉鎮普設衛生所、在偏遠地區和山地村落設立衛生室,負責當地的診療、傳染病管理、婦幼衛生、衛生教育、環境與校園衛生等業務,構成金字塔形的網狀衛生系統。一九五四年時,全台已有三百六十個衛生所、一百四十間衛生室。自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七○年的二十多年間,法定傳染病的新患者也由每年近六千人銳減為三百多人。

雖然SARS疫情已獲控制,但都市人口密集、空氣污染嚴重,新興傳染病仍會伺機而動。
「敵人」都被消滅了?
在經濟尚未起飛、物質條件並不富裕的年代,台灣曾經發生過許多難纏的傳染病,但靠著各地衛生所的醫師、助產士、護士、訪視員,結合戶政系統的里幹事,挨家挨戶調查疫情、宣導衛生教育,例如為新生兒接種疫苗、在社區噴灑DDT、到學校檢查學童體內是否有寄生蟲等,因此到了一九八○年代,台灣成功的壓制了許多健康殺手,如瘧疾、肺結核、日本腦炎、小兒麻痺等傳染病。
弔詭的是,正是因為過去台灣的公共衛生做得太成功,「敵人」被一一打敗,造成大家對公衛的輕忽,久而久之,基層公衛人員也因少有操兵演練的機會,戰力盡失。台灣公衛史上的正面經驗,至此產生嚴重斷裂。
成功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所長陳美霞指出,一九八○年代,政府「公衛建設重於醫療建設」的政策有了大逆轉,它開始協助、推動各地衛生所轉型為群體醫療中心,使得衛生所從負責公共衛生的單位,變成提供醫療服務、賺取利潤的機構。
SARS延燒期間,南台灣一位不願具名的衛生所醫師就說,群醫中心成立後,衛生所醫護人員大半時間都在看病,能用於公共衛生業務的時間減少了;至於公衛重點究竟該放在宣導子宮頸抹片檢查、社區環境衛生或者慢性病預防,中央也缺乏明確政策。

基層衛生所的功能不限於預防接種,當疫情蔓延時,公衛人員必須擔負起隔離者的居家民生照顧,與民政及環保單位合作抗疫等工作。
疫病無假期
近二十年台灣公衛政策的轉向,更導致醫療資源的分配產生極大排擠,當醫療資源節節升高時,公衛資源並未相對提升。
一九八六年,全台灣公衛體系人力約有三千八百人,醫療體系的醫事人員大約為七萬人;到了二○○一年,醫事人員膨脹了二•四倍,成長至十六萬人,而公衛體系人力僅增加百分之四十八,只有五千七百人。
陳美霞形容,公衛與醫療體系分配到的資源是侏儒與巨人的對比。「隨著人口增加,政府不斷鼓勵與支助醫療院所的建造,於是大量資本湧進醫療產業,」她指出,這些新增加的醫療機構大多數是財團或私人所有,利潤是他們經營醫院的首要考量。
根據衛生署「國民醫療保健支出」統計,二○○○年時,台灣社會投入新台幣五千多億元的醫療保健支出,但用在預防疾病、推廣衛生教育和各項公共衛生服務的經費,僅有一百六十二億台幣,占整體醫療支出的百分之三。
公衛體系資源短缺,功能日漸衰弱,但疫病的來襲卻是沒有「假期」的。由於大環境變遷,如全球氣溫上升、都會化程度加深、人口密集、空氣與河川污染、抗生素濫用等等,造成環境持續惡化,使得早年被成功壓制的傳染病一一反撲,細菌、病毒等病原微生物很難被徹底撲滅。
今年三月,高雄市就出現往昔罕見的成人日本腦炎病例,患者是一名二十一歲學生。日本腦炎主要是透過三斑家蚊叮咬傳染,多年來,由於推行幼兒全面接種疫苗,自然感染率下降;如今出現成人感染,可能與預防接種不完全或抗體逐漸減少有關。

在台灣經濟尚未起飛的年代,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曾在台灣鄉間設置牛奶站,為幼童補充營養。(轉載自衛生署出版《台灣地區公共衛生發展史照片選集》)
兵到用時方恨少
當基層公衛系統這端因體質虛弱,無力承擔防疫工作時,另一端的醫療系統卻演變成無人指揮得動的龐然大物。這場防疫大戰中,連台大醫院院長和縣市衛生局都發出「衛生署指揮不動財團醫院」、「SARS病人都推給公立醫院」等怨言,醫院高度私有化確實對防疫工作造成阻力。
醫療體系市場化、商品化的結果,是不賺錢的預防醫學科別不受重視。例如,感染科的負壓病房設備昂貴,卻看不了幾位病人,有些醫院乾脆不設負壓病房;同樣的,感染科醫生的人力配置也不足。根據中華民國感染症醫學會統計,全台感染科醫生約有二百五十多位,其中如台大醫院有十七位,和平醫院只有三位。相較於台大內科有二百多位醫師,兩者不成比例,其中原因即是感染科醫師屬於「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流行病爆發)」的科別,無法為醫院增加盈收。
「醫療診斷若缺少預防醫學這一環節,面對新興傳染病,幾乎只能束手無策,也導致現在的醫師不管面對什麼病菌,只會開抗生素,而少去檢驗病因,」新上任的衛生署長陳建仁舉例說,一度在台灣消聲匿跡的結核病,因為多重抗藥性的結核病菌增加,已成台灣流行病的危機之一,二○○一年因結核病病故者有一千二百九十九人,其中一半即是抗藥性細菌引起的。
「如今少有醫生接受過傳染病學的專業訓練,一旦發生院內感染,都不知道共同暴露源在哪裡?」台灣大學流行病學研究所教授金傳春說,要避免院內感染,醫院的規劃必須考量到建築設計、通風設備、職業安全、環境衛生、流體力學、傳染流行病、醫院管理、心理衛生、衛生教育等專業領域。也就由於醫院對流行病學的警覺度不足,此次許多醫院發現SARS感染源散佈出去後,卻只能被動地尋求外界協助,而無法有效因應。

早年台灣兒童常見的疾病之一是體內寄生蟲,當時醫護人員輪流到各小學檢查學童肛門並取樣,再投藥驅蟲,防治效果良好。(轉載自衛生署出版《台灣地區公共衛生發展史》)
對舊疾束手無策
基層公衛體系功能衰退,不僅是對新疫病束手無策,更糟的是,當原本可以防治的傳染病再度爆發,竟然也難以撲滅。登革熱就是個典型例子。
登革熱在本省俗稱「天狗熱」,是一種由病毒引起的急性傳染病,以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為傳播媒介,病徵是高燒、嚴重頭痛、肌肉及關節痛、噁心、嘔吐及出疹,發燒期間可能出現牙肉和鼻孔出血,嚴重者會導致休克、死亡。
登革熱在台灣最早的出現記錄是一八七○年;一九四二年時,曾釀成全台五百萬人感染,疫情嚴重,佔當時人口的六分之五。其後經過四十年的沈寂,一九八一年登革熱又在屏東縣琉球鄉爆發,感染人數約有八千人,佔鄉民數的百分之八十。
根據衛生署疾管局的研究指出,一九八一年屏東縣琉球鄉之所以爆發登革熱,是因為當地已四十年未曾出現病例,當地人對該年流行的登革病毒甚少抗體,以致於當地漁民在東南亞國家靠岸登陸,遭到感染,再將病毒帶回台灣後,經由當地病媒蚊的傳播,遂一發不可收拾,加上醫療衛生人員早已失去戒心,終於導致幾乎「全鄉覆沒」的慘狀。
直到一九九四年之前,登革熱的大幅度流行均發生在南部地區,中北部並未受到威脅,但一九九五年台北縣突然出現一名病例,引起衛生署高度重視,顯示登革病毒仍有北上流行之虞。因此,這幾年只要一入夏,全台灣就對登革熱嚴陣以待。
在登革熱侵襲南台灣時,南部各鄉鎮衛生所平均僅有數名人力,但社區分佈廣泛,要到各個社區檢查戶外容器積水、撲滅病媒蚊、進行消毒,得耗費許多時間與人力。南台灣一位衛生所醫師坦承,登革熱的防範做得並不完善。
脫胎換骨的工程
一種過去可以控制的疾病,現在卻捲土重來,顯示防疫體系確實有待補強,而這一「脫胎換骨」的大工程,該從何做起?
成大公衛所所長陳美霞強調,比起現在,一九七○年代以前,經濟條件不如今天,政府可以提供給公衛體系的資源其實少很多,但都可以做得不錯,這是因為當時中央政策很清楚,最高指導方針是「公共衛生重於醫療」。因此,公衛界對這次政府能一反過去衛生署長都由醫生出任的慣例,任用流行病學出身的陳建仁,寄予很高期待。
六月中,當疫情稍緩時,台北市議員徐佳青舉辦「社區防疫與公共衛生」座談會,邀請台北市立醫院院長和基層衛生所人員提出建言。
「我們護理人員真的很悲情,」和平醫院護理長陳麗華說,她必須為散佈基層的護理人員說話,台北市一個行政區內有二十多萬民眾,但衛生所的公衛護士平均只有七位,要怎麼做?而原本和平醫院有四百多位護士,但醫院刪減人事費時,一定先砍護士預算,造成三分之一的護士為聘僱人員,工作沒有保障,離職率超過百分之六十,她只能不斷重複訓練新人。此外,護理人員的管理在台北市也有多頭馬車的問題,如中小學校園內的護士就歸教育局管,極可能造成防疫漏洞,她建議應該納入衛生局管轄。
中興醫院院長翁林仲也說,當幾所醫院相繼爆發院內感染後,各醫院的門診量立即縮減為二分之一,顯見這二分之一、不得不去醫院的病患,才是真正需要醫院照顧的病人。由此也凸顯出醫療系統與衛生所各自的功能不夠平衡的問題,翁林仲認為,公衛護士若能透過衛生教育的宣導,讓不用常去醫院的病患從改變飲食及個人衛生習慣做起,強化健康觀念,醫院就可以全力照顧重症病患。
以保健替代治療
民進黨籍議員徐佳青表示,衛生所是社區防疫的第一線,但是與醫療機構沒有連結,人力、專業上沒有交流,這是很大的缺失;其次,從人力配置和預算編列來看,目前的現象是「重醫輕護」,照顧病人的工作落在護士身上,但卻沒有給她們足夠的人力。最後,大部分的預算都歸在醫療層次,用來採購設備、擴建醫院、聘用醫師等,從這次公立醫院門診量掉了一半看來,如果把一半的門診經費拿來防疫,國家財政負擔可以減輕很多,她希望台北市率先改革,以帶動其他縣市。
一場全民抗「煞」的行動,雖然暴露出台灣深層的公共健康問題,但這也是化危機為轉機的契機。
若以成本效益的觀點來衡量,可以看到過分依賴醫療的後果,將讓醫療花費成為無底洞,拖垮國家和個人經濟。取而代之的思考方向,應是以促進健康及預防疾病,代替傳統診斷與治療,因為只要在公共衛生方面多投下成本,就能大幅度降低醫療投資,這也正是「預防重於治療」的精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