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年的盛夏,台灣的流行音樂市場出現一些罕見的現象,二個盲人走唱歌手「金門王與李炳輝」以一曲「流浪到淡水」唱遍大街小巷,令人津津樂道;另外一個是曲風另類的新人女歌手楊乃文,第一次發片一個多月居然賣到十萬張,一時之間,電台叩應、網路討論、媒體報導不斷,話題從她的作風、特殊的唱腔、專輯的顛覆性等不一而足。專輯還在八月出版的數十張唱片中,被音樂人交流協會選作第一名,隱入幕後的詞曲創作者林暐哲,更得到音樂人一致的肯定。
故事要從八年前的《抓狂歌》說起。
一九八九年,正值台灣社會解嚴初期,僵固四十年的政經體制一夕鬆綁,騷亂失序的社會氛圍中,「黑名單工作室」扛著「歌曲反映時代、記錄人心」的大旗,挑戰長久以來受商業體系宰制的台語歌曲「閨秀之氣和江湖酒色」格局,推出專輯《抓狂歌》,一首首諷喻時事、批判現況的犀利歌曲,像一顆炸彈投向歌壇。那群胸懷革命精神的音樂人中,有一位演唱了「台北帝國」、「民主阿草」、「計程車」,名叫林暐哲的青年,雖不是當時的靈魂人物,但已漸露頭角。
九○年代初,訴說社會小人物真實故事、帶著濃郁土地芬芳的台語專輯《下午的一齣戲》又引起廣泛討論,留著大鬍子的陳明章崛起歌壇,但是很少人知道背後的製作人是林暐哲。
在製作陳明章專輯的同時期,林暐哲也成立「baboo 」樂團,九二年推出了《新台幣》專輯。和以往勇於突破的作風一樣,這次他希望在政治和語言的話題外,讓唱片回到音樂本身。鑑於台灣音樂市場只會欣賞音樂的旋律,缺乏「節奏」的作品,便大膽地玩了很多獨尊節奏的音樂,如饒舌、舞曲。這種走在前面的作法,雖然得到不少音樂人的好評,也有死忠歌迷支持,但四萬張的銷量,在當時新人八萬張才有機會出下一張片的門檻下,硬是成為「絕響」。
之後,林暐哲轉換唱片公司,但作品幾乎都沒被採用,失意出國,打算學些別的,但到了紐約還是無法不去聽音樂。直到回台灣後,碰上楊乃文。
女學生的探險之旅
從小移民澳洲的楊乃文,在九三年因為失戀、也厭倦了讀書生活,升大二前,決定休學回台灣。喜歡聽音樂、唱歌的楊乃文對五光十色的台北夜生活充滿探險慾望,原來人生地不熟,就因為這樣的「吃喝玩樂」,在 Pub 裡認識了各路人馬。
盤纏用光後,一位「乾姊」介紹去拍廣告,拍了一陣子,受不了做模特兒不斷的試鏡和還有那個「人人比美」的環境,拂袖而去。想作歌手、心中原就盤算回台探路的楊乃文,開始較積極從各路朋友中找入門的線索,不久遇到唱片製作人李雨寰,就這麼走進了唱片圈。
注意國內流行音樂的聽眾,對前兩年形象前衛的男女雙人組dMDM的專輯應不會陌生,在舞曲還沒橫掃台灣的九五年,這個整張以舞曲貫穿的創作專輯,帶給不習慣節奏的國內聽眾相當的聽覺刺激。這張專輯的製作人、詞曲作者李雨寰就是楊乃文遇到的第一個「伯樂」,素昧平生,只聽過她試唱二次,憑著音樂人的敏銳直覺,李雨寰就請她在那張唱片獨唱了一首歌──「愛上你不是我的錯」。
這張專輯後來找上林暐哲作修正,楊乃文因此認識了讓她「從此沒好日子」的第二個伯樂。
林暐哲回憶與楊乃文第一次合作時,已經是楊乃文要回澳洲的前夕了,「愛上你不是我的錯」第一個版本有複雜漂亮的編曲,林暐哲認為雖然音樂很好,但容易讓聽眾只注意到音樂,而忽略了歌本身的美,所以編了一個單純的木吉他版,來凸顯歌曲旋律和情感的轉折,是首難度頗高的歌。
四個Track錄完一首歌
「進錄音室時,我們只有四個Track的時間(錄四次之意),」林暐哲說來仍掩不住興奮,第一個Track楊乃文唱得不錯,第二個不好,到了第三個,大家很緊張,但是唱完後,工作人員都鬆了一口氣,無不感動,因為「不但從頭唱到尾,還可以在間奏時玩些技巧,後來一句都沒剪接,就放上專輯,」那次經驗給林暐哲很大的信心,覺得小妮子的音準、節奏感真不是蓋的,「絕對是個可以唱現場的歌手!」
這次錄音後,林暐哲決定構思一張以楊乃文為主角的新作品,就把她介紹給魔岩唱片總經理張培仁。「一看到她就覺得她會是一個真正的藝人」,雖然強烈的個性寫在臉上,但是張培仁就是欣賞這種有主見的歌手,認識之後發現楊乃文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愛音樂」特質,便很快簽下她,並籌備第一張專輯。
林暐哲主導的這張《one》,和以往不同的是,主調不再寫社會現象、諷喻時事、嬉笑怒罵,所以當籌備初期,他丟出幾首試聽帶給公司時,大家嚇一跳,「寫怪歌的人,怎麼寫起情歌了?」
「其實我並沒有轉變,我還是一直在碰撞流行音樂一切新的可能,」林暐哲說,經過幾年心情的沈澱,想作些內斂的東西,同時失戀了,「想要反省自己,」他說。
悲愛情之死
籌劃二年專輯推出,許多人第一次在電台聽到,都問「楊乃文是誰?歌聲好特別!」,網路上的討論沸沸湯湯,「可以蒼茫可以亮麗、可甜美可頹廢」的多變聲音、「她好酷」、「帶詭異之美的音樂」、有的封她為「女伍佰」、還有人以為她是大陸歌手,一位聽眾叩應台北之音DJ黎明柔的節目說,台灣女歌手這兩年一味抄襲王菲唱腔,聽到楊乃文的音樂彷彿曙光乍現。
「星星堆滿天,也不能比月圓,……我中你的毒,我中你的邪,我無藥可解,我為愛付出一切,」主打歌「星星堆滿天」,雖然用很新新人類的語言,卻頗深刻地傳達了一份強烈的失落感。「別說你會懂,你懂的不是我的心,別說你會懂,我給你的是我的心,你懂嗎?你懂嗎?」一連串的問號,反映了現代人對愛情、婚姻的質疑。
作品題材簡單,卻深刻感人,正是專輯成功的關鍵。一個正當失戀的音樂圈內人跟林暐哲說,她聽了這張專輯,情緒幾乎崩潰,因為從中她看到自己的青春已然流逝;飛碟電台DJ陶晶瑩聽專輯的某些歌,讓她聯想到英國一位後來進精神病院的歌手Kate Bush一首描寫對愛情瘋狂又想毀滅的歌曲。
音樂人交流協會的座談會上,新生代音樂製作人梁祖崇從製作的角度分析,這張專輯製作人和歌手搭配非常成功。一方面製作人林暐哲成功地把楊乃文及她的聲音發揮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楊乃文也把創作者要抒發的精神詮釋的非常精準,例如「你就是吃定我如此愛著你,才把我的愛當遊戲」,她既唱到痛處,也不至太濫情。
MTV音樂電視台節目經理楊志光甚至指出,楊乃文的歌聲本來沒有那麼完美,是因為製作人營造的音樂空間給她極大的發揮,這種由歌手的個性來發展一種音樂型態的嘗試,為國語歌壇開啟了新的可能。
強迫你聽
專業人所謂「音樂空間的營造」,一般人或許不易瞭解,但直覺的感受騙不了人。有位媒體工作者說他第一次在廣播聽到楊乃文的歌覺得像被震到一樣,似乎有一種穿透性。林暐哲解釋:這是由於專輯的音樂和唱法有份「侵略性」所致。而這種侵略性須來自於編曲、樂器音色和歌手音質的整體搭配。林暐哲不斷地嘗試,使得專輯中歌聲、配樂可以「全部都很大聲地飆出來,強迫你聽」。他舉例「一個人」為例,雖然電吉他聲很大,仍可清楚聽到歌手的聲音。
演唱的方式也是一因,「台灣的音樂聽起來比較呆,因為歌聲跟鼓的節奏走,或比鼓還慢,會覺得軟趴趴的!」林暐哲解釋楊乃文的唱法,通常是搶一點拍子,也就是聲音比實際的拍子早一點出來,因此就有節奏感,雖然有些是慢歌,但都具有侵略性。
音樂人眼中水乳交融的合作、聽眾的感動,背後是一條掙扎、煎熬不斷的長路。二個個性強烈的人碰在一起,從曲風的選擇、編曲的方式到市場的考量……「為任何事情都可能吵架」。比如林暐哲認為楊乃文搖滾曲風唱得最好,「台灣歌手唱搖滾不是太俗就是太辣,而乃文很自然,」林暐哲希望加重專輯中搖滾歌曲的比例,但楊乃文堅持不必,因為那既不是她最愛的曲風,也不希望因此而與伍佰做過多的聯想。最後林暐哲接受,減少了搖滾的份量,增加了新浪潮舞曲、迷幻及傳統的舒緩情歌。
矛盾與弔詭
市場性與藝術性的取捨也常是爭論的焦點,一路走來作品都是叫好不叫座的林暐哲,受這兩年伍佰現象的啟發,體認到台灣市場不大,做偏門的東西很難長久經營,因而修正了原先對市場的看法,「若覺得自己的東西夠好,就一定要考慮商業,」他說。
像楊乃文最不喜歡的「一個人」這首歌,事後證明,在演唱會時,是最High的歌,藝術性雖然較低,但是歌者要不要和聽眾互動?「製作人若不衡量,路是不是越走越窄呢?」林暐哲問。
雖然考慮商業,但是對台灣唱片界長久以來的行銷企畫導向,林暐哲仍相當不以為然。「音樂為什麼該受電視左右?唱片公司為什麼可以容忍不斷讓歌手上電視玩遊戲、唱Do Me So、五分鐘作一個曲?這是在看馬戲團嗎?」他問。
有媒體記者評論其實這是一張包裝精準的專輯,「從詞曲內容、灑脫的唱腔、甚至封面都呈現一種整體的冷冽風格,給崇尚不隨流俗的現代年輕人找到情感的寄託,」「可以看出唱片公司經過相當的市調研究,試圖開發另類市場的用心。」
對這種解讀,林暐哲和老闆張培仁都不同意,張培仁強調對音樂而言,消費者導向或競爭者導向的時代已經過了,他們堅持要走「產品導向」,以音樂創作為出發,而不是消費者要什麼就給什麼。有人說楊乃文不上電視是種「反行銷策略」,相當成功,「沒有反行銷,只是回來加強產品而已,」張培仁舉例,為什麼這次會由林暐哲主導MTV、封面,就是把一切權力還給音樂人。
「讓音樂的回到音樂」林暐哲大聲疾呼,台灣的消費者為什麼不聽流行音樂?他認為不能怪消費者,而是「做出來的音樂不稱頭嘛!」,正因為唱片業宣傳、企畫擺第一,音樂第二,怎會留下好的人才、好的作品?消費者又何以提昇品味?「音樂不獨立,消費者不能進步。」他語重心長的說。
備註:音樂人交流協會八月份推薦的另二張專輯分別為草蜢的《 ba-ba-ba 不屬於》、上華唱片的合輯《七月一日生》。
p.55
林暐哲根據楊乃文的個性而發展出一種新的音樂型態,一擊成功。(魔岩唱片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