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法國高等學院道教文獻館負責人的施博爾教授(Prof. Kristofer M.Schipper,又名施舟人),是法國研究道教的漢學大師。國語、台語說得一樣好的他,在巴黎寓所接受本刊記者的採訪,暢談他對道教、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心得。
問:您為什麼會對道教有興趣?
答:這不是我個人的事,這是法國漢學的傳統之一。在清朝光緒時代,有些法國人就開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國的道教。那時的社會學大師塗爾幹(Emile Durkheim)寫了一本「宗教生活的基本型態」(Les formes elementaires de la vie religiense),影響非常大。塗爾幹的朋友沙畹(E. Chavannes)也很注意中國社會的民俗宗教,他的弟子馬伯樂、康德謨都是這方面的學者,到我是第四代。

對法國研究生而言,道教的種種醮儀是神秘而遙遠的。圖為施博爾正在巴黎第四大學講課。(張良綱)
來台「求道」、法名「鼎清」
其實道教在國外的研究一向很強。因為中國知識份子比較不重視道教,從明朝到清朝的六百年間,沒有人好好研究它。例如,清朝四庫全書蒐羅了一千五百到二千種各類書籍資料,道家經典只佔四十種左右。而民國十五年,上海涵芬樓翻印了幾百部明版「道藏經」(搜羅一切有關道教的大叢書,約有資料近千種),價錢很貴,當時一般中國大學買不起,結果大部分被日本、歐美學術界買走了。那時候,道藏經被研究出來的還不到百分之十,日本、法國……很多人研究,才愈來愈多人注意。現在台灣政治大學的李豐楙研究得很不錯,大陸以北平、上海、成都為中心,也有很豐富的成果。
問:聽說您曾經在台灣待過八年,還做過道士?
答:是的,那是一九六三年,我在南港中研院作研究。因為社會科學講究田野調查、實地接觸,我就到台南去拜師,還取了法名叫「鼎清」,現在擔任中華民國道教會理事的陳榮盛就是我的師兄弟。我們每天一起唸經、參加各種醮儀、拜斗、追薦亡魂、做功德等等,對扶鸞、乩童也看得很多。我的小孩也都在台灣出生,現在每年還回去看看。

對法國研究生而言,道教的種種醮儀是神秘而遙遠的。圖為施博爾正在巴黎第四大學講課。(張良綱)
主編「道藏經」,今年可望出版
問:您參加這麼多儀式,那您基本上信不信呢?
答:這個嘛……道教講「地母」的觀念,這對只有「天」而沒有「地」的觀念的西方人來說,比較難接受。不過我是信的。話說回來,中國的民俗宗教是orthopractice——只要方法儀式對就會靈,不太管你心裡想什麼;不像基督教講「正信」—orthodoxy,要求信仰堅定。
問:聽說您現在主編「道藏經」的總目提要?進行得如何?
答:快要完成了,今年(一九八九年)會由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這個計畫已進行了十年,由「歐洲科學基金會」贊助,法國、德國、瑞士、丹麥、荷蘭五個國家參與。在很窮困、很匆忙的情況下,算是做得不錯。
問:目前道教在台灣民間還是相當有影響力……
答:沒有,你不能這樣說。一般人誰會代表道教說話?誰會自稱是「道教徒」、研究「道藏經」?誰也不會因為自己請了「師公」來「做功德」,就說自己信奉道教。所以實際上道教雖對一般人影響很深,但還是像「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和重視。

書架上各式各樣的中文工具書,是施博爾的得力助手。(張良綱)
道教來自道家,老莊一脈相承
問:這可能是一般人對於道教、佛教分不清楚,對道教的教義到底是什麼也不明白。道教的起源是什麼?是道家嗎?
答:道家崇尚自然,道教是不是從道家來的?當然是。這從歷史淵源上也可以看出。道教雖然比道家晚,但他們自認為老莊思想可以代表他們,並奉老子為「太上老君」,為道教的始祖,這是不能否認的。而且道教的中心思想是東漢葛洪「抱朴子」講的「神仙不死」,這和「莊子」中描寫仙人登天——「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於帝鄉」——都是一脈相承的。
至於有些人認為道教在實踐上和老莊思想相去很遠,其實現在大學裡教的「道德經」是東漢王弼注、「莊子」則是郭象注,這已經有很大的偏差。王弼基本上是文人、是儒者,又受濃厚的佛教影響,由他看老子,當然值得斟酌。應該要從更早的注本,像河上公注、想爾注等,才能了解古人是如何解釋「道德經」。
再說,中國古時候中央集權,印書都要官府批准,所謂民間信仰等「異端」書籍,往往要受箝制、扭曲,所以現在傳下來的圖書館資料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確。
有一個觀念一定要有:道教在中國,代表的是非官方的、民間組織及地方性的,也就是下流社會的。像民國三○年代有一本書「北京廟宇指南」,就指出北平有六百多座廟宇,為什麼這麼多?因為每一座廟都代表一個地方行會、社團,他們都互有密切聯繫,這也相當於「分香」制度。
行會的聯繫不止於宗教,他們還握有地方經濟權。中國雖然政治上是中央集權,但中央對地方百姓的經濟活動卻無權管轄,所有的行會、幫會都自成系統,不受政府控制。了解這一點對了解中國歷史會很有幫助。

施博爾攝於巴黎索爾邦校區前。(張良綱)
影響中國佛教甚鉅
問:您說「分香制度」,像每年大甲鎮瀾宮媽祖回娘家,是不是就是導源於此?
答:是的,「分香制」本來就像是母子關係。最近的一件大事是台灣北港朝天宮的祖廟——福建莆田縣的湄州媽祖廟——的重建工程,完全用石材,工程浩大,幾萬名信徒義務加入。一落成,台灣媽祖馬上就回去進香,表達敬意。此外,像全台北市最大的行會——保安宮,它的祖廟廈門白雞慈濟宮仍然存在,所以每年三月廿六日保安宮都會率眾到淡水海邊遙拜,這其實都是不忘祖的愛國思想,是不能輕視的。
問:您剛剛說,道教是承道家而來,但道家講無為而治、形而上,怎麼會演變成道教的各種儀式,或是神祇偶像的崇拜呢?
答:對這個疑問的解釋,有一種說法是:許多古文化(中國、印度等)都先有崇高的哲學、神話,以後慢慢變成宗教信仰。但從文化人類學來看,這種說法是不成立的。所有的考古、歷史學家都可以證明「宗教先於哲學」——Before philosophy, there was religion.
從有人類,就有巫祝、有儀式(ritual),也就是有宗教信仰。儀式和神話是一個民族傳承最久、最不會改變的,孔子「問禮於老子」,「禮」就是「儀式」,老子就代表中國的「禮」,孔子的哲學只不過是解釋「禮」的真諦。
老莊思想其實和中國的原始神話、原始宗教很有關聯。道教就是在老莊思想之外,再揉合墨家、巫術、方術、讖緯、陰陽以及佛教的宗教體系。但基本上它的「大醮」和各種儀式都是自古有之的,像去城隍廟請法師改運,要用「伋身」(木製小人偶),這在春秋時代就有了。從這一點來看,道教實在是唯一保存最多中國古代儀式的,它的重要性是無可比擬的。有人說道教受佛教影響,其實中國佛教受道教的影響更大得多呢!
曾撰「中國道教的身體」
問:但目前道教也講的「善有善報」,是不是就是受佛教影響?否則,道家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基本上就否定有一個決定獎懲的「上帝」,不是嗎?
答:這個問題非常好,我來試著找一個答案。老莊思想和中國古代的原始宗教,或說玄教(mystery cult)有關聯。古代玄教是根據自然、研究自然,它的宇宙觀堥癡S有一個全能的「上帝」,它只有對自然演化的邏輯推論。宇宙只有natural law,所謂「道」也只是natural process,凡事造化自會依循一個「絕對的法」——自然的法則,不必任何人費心。所以道家事實上也是「法」家(system thoughts)。
推廣來說,政治體(國家)也是個「自然體」,為政者只要找到「絕對的法」就可以了。而「人體」也是一樣,道教極端重視「人體」,你若是體虛短命,那一定是對自己的「管理法則」有問題,所以煉丹、調息,乃至於陰陽調和等等,都是為了找出一種方法,讓人體能夠長生不老、趨吉避凶,甚至中醫也是從這種觀念發展出來的。此外,漢代很重視孝道,這個「孝」也強調要保護自身、綿延種族。
至於「善有善報」,基本上,道家不講這個,道家是「人本」——吾命在我,不在於天,但佛教的因果觀念傳入中國後,「善有善報」好像也能達到趨吉避凶的目的——你看民間的善書、「靈驗集」等等,不都是說某某人做善事,就祛除百病,逢凶化吉嗎?
所以道教的「善有善報」,著眼點並不在於「天」、不在於「我做壞事,天會處罰」,而是為了自己的「身體」,這和佛教要人「捨身」、基督教視「身體」為邪惡,是完全不同的。我寫過一本叫「中國道教的身體」的書,也是在討論這個。
雜家不「雜」,有容乃大
問:佛教和道教一向很難分,儒釋道「三教歸一」的說法也很多人信奉,這是不是中國宗教的特色?
答:是的。儒家講「淑世」、佛家講「原業」、道家講「無為」,本來不是很有關係的,但是中國人的宗教思想和西方人完全不同,西方是exclusive,是「排外」的,只承認自己是對的,「人我」、「對錯」二分法的觀念很重;但中國古代就有一個重要的思想流派——雜家,這個「雜」不是「複雜」、「龐雜」,而是「綜合」,是inclusive。寫呂氏春秋的呂不韋就是雜家,他認為「我有個系統,但只有我看是對的話,還不一定對,必須從其他任何系統來看也能證明,這才算對。」也就是「If something is true, it should be true everywhere.」——「放諸四海皆準」。
這種思想一直存在,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不也是融合基督教、儒家、道家、法家,以及西方的各種學說嗎?這和西方exclusive的思想完全不同。所以明末學者聽到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說:「你要信我的教才對,不信我的教就不對」,都覺得「邪」極了,都說:「如果利瑪竇的那種思想在中國占上風,那中國文化就倒楣了!」——這種說法今天印證非常對,馬列主義也是「唯我獨尊」的西方式的產物,果然使中國遭受一場浩劫。所以你說「三教歸一」、「萬法歸宗」,這是中國哲學偉大之處。
問:那麼,西方漢學家能不能真正了解、體會這種哲學?
答:很難。如果用西方的觀點和方法來分析中國哲學,什麼也分析不到。再說,中國文化那麼豐富、悠久,一個人一輩子也不能涉獵多少,尤其西方漢學基礎這麼薄弱,說某一個西方人是「漢學家」,實在很可笑,漢學是中國的「國學」,是一種national study,外人是學不來的。
保存世界文化的「基因庫」
如果要問西方的漢學者有什麼意義,只能說是「文化交流」。為什麼這麼多西方人「學」(不能說「研究」)中國文化?那是因為我們非常需要。在世界文化體系中,代表東方的就是中國和印度兩大古文明,但印度還是屬於「印歐文化」,和西方很接近,像天主教的修院、修士等組織架構,完全是從佛教來的。
所以,唯一基本上和西方截然不同的,就是中國。那你說,世界上需不需要幾種不同的文化?為什麼需要?為什麼不講「天下一家」?像基督教、天主教都希望世界上只有一種信仰、一種文化、一種價值觀,這樣多簡單?
為什麼要學中國?這從植物學來說好了。每一種文化像是一種植物種類,它有和別人不同的長處和短處。同一種植物養久了,總會變衰弱,一定要混種,做cross-fertilization,才能有更新更好的下一代。世界植物學家有一個「基因庫」,那怕是現在不需要的種子也還是好好保存,因為任何人都不知道現在繁茂的種子以後會有什麼毛病,到那時候,你會需要別的種子。但「混種」的第一步是要保持「純種」,保有自己的特色。
所以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從遠處看,是為全世界的文化著想。近年來歐美學術界有這種體認的人愈來愈多,像英國牛津的龍彼得教授、法國的謝和耐教授等,都是一流的學者。我們的共識是:Chinese culture is too serious to be left to the Chinese alone.(中國文化的傳承是世界大事,不能讓中國人獨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