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湖南鄉下的農村子弟,少年時因戰亂中途輟學,投身軍旅,大陸淪陷後隨軍來台。他沒有受過完整的學校教育,全靠自己苦學自修,如今已成為一位馳譽國際的青銅器專家;另外由於興趣廣泛、性近藝術,他同時也是詩人、藝評家和畫家。目前,他雖罹患鼻咽癌,為病魔所苦,卻不改平日的樂觀與堅強。他說:「死,我並不害怕,放不下的是,還有太多的事才做了一半啊!」

這是楚戈所繪的插畫「撫觸著琴弦時,就像撥動著自己的心」。(光裕)
青銅器中,自有天地
六月初,臺北依舊是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節。臺北市郊外雙溪的故宮博物院,也籠罩在迷濛的雨霧當中。在這座黃瓦碧簷的中式古典建築內,珍藏了中國歷代的書畫、陶瓷、玉器、青銅器……等多種古物與珍玩,數十位研究人員終日與這些文物為伴,探究蘊藏其中的奧秘。楚戈就是其中的一位。
楚戈的個子不高,面容因病而略顯憔悴,說話聲音也因鼻咽不適而低沉渾濁。但見他神色泰然自若,絲毫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
故宮二樓入口處的展覽室,是由楚戈一手設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牆上懸掛著一個齒輪狀的圓形圖案,中央是兩條互相盤旋的蛇。這本來是西周晚期的一個青銅器「曾伯陭壺」蓋上的裝飾圖案,楚戈特地把它放大陳列出來,有他特別的用意。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個圖案而已,其實仔細研究,裡面學問很大。」楚戈指著圖案說:「當中的雙蛇造型一致,但卻以不同的花紋顯示雌雄之別,代表陰陽、天地的觀念,中國的太極圖可說是由此脫胎而來。」

楚戈的水墨畫運用中國書法的線條與筆觸,具有獨特的「文人畫」風格。在色彩方面。(光裕)
中國民性保守,曲線美發揮較多
楚戈在故宮研究商周青銅器的裝飾藝術已經十五年了,在研究的過程中,他發現兩個奇特、卻一直被忽略的現象。第一:中國人是個愛好自然的民族,但在商到西周的裝飾藝術上,沒有植物的痕跡。第二、他發現中國在人物雕塑藝術上,無論資料、作品都非常欠缺。這兩個發現引起楚戈強烈的好奇心,並且積極地去尋求解答。
按楚戈的研究,商周在文化上是個宗教時期,人民祭祀蛇、鳥,不膜拜植物,因此表現在裝飾藝術上的,也都是動物圖案。至於中國人體雕塑藝術不發達的原因,是因為中國人把對性的崇拜,簡化成象徵性的符號或圖案,不像西方人赤裸裸地將人體雕塑出來。例如曾伯陭壺蓋上的雙蛇圖案就是典型的例子。由此我們不難了解為何中國人在性觀念上一直比西方人要來得保守。
從商周人民拜蛇的習俗中,楚戈進一步推演出中國美學的特性——曲線美。楚戈說:「古人在繪畫文字向未發明以前,有個『結繩記事』的文化階段。我認為這裡的『事』應該指的是『祭祀大事』,也就是以繩代蛇,做為崇拜的對象。在祭祀活動中的舞蹈動作,也都模仿蛇的曲線造型,中國建築上的飛簷、平劇中繚繞曲折的唱腔、舞蹈中的水袖動作,甚至人生態度,可說都是曲線哲學的實踐。」

「往日的路」是早期的作品,用色尚淡,圖1:「驟雨」是最近的作品,則融合運用中西顏料,色調鮮明沉厚,突破傳統水墨畫墨色輕淡的窠臼。(光裕)
鑑古以知今,歸納文化發展的方向
從青銅器的研究中,楚戈愈鑽研愈有興趣,也愈有心得,他掀開了青銅器裝飾藝術的神秘之幃,揭露古代人類文化活動的另一面,把圖案學提昇到文化學的範疇。但是研究只是手段,並非目的,楚戈說:「文化是衍生而來的,古人的思想與表現方式,必然影響後人的觀念與生活。我希望藉著對古物的研究,能讓國人瞭解中華文化的特性,以確定未來努力的方向。」
第二次見到楚戈,是在他住的故宮宿舍裡。這是一棟環境幽靜的平房,客廳正面的牆上,懸掛著一大幅張大千的水墨畫,畫的兩側是故宮江兆申副院長送給楚戈的一副對聯:「搔癢不著讚無益」、「入木三分罵亦精」。另一角,有一個木架,擺著各式各樣的陶瓷,其中幾個是楚戈自己燒製的。隔著架子的另一間房裡,四周到處置放著楚戈的畫,滿室盡是書香。

西周銅器「曾伯陭壺」蓋上的雙蛇裝飾圖案,可稱是中國原始的太極圖。
自小就對線條與色彩著迷
楚戈是個性近文藝、才華橫溢的人,他除了在故宮上班外,也是個知名的詩人、藝評家,還開過兩次畫展。他對藝術的喜好,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他的本名叫袁德星,生長在湖南農村裡,他的母親繡得一手好湘繡,花鳥也畫得極佳。由於受到母親的影響,楚戈從小就喜歡畫畫,有時候還偷偷在母親未完成的繡件上繡上幾針,但卻經常遭到父親的斥責,望子成龍的父親認為畫畫成不了大器,要他專心讀書。
家鄉的私塾教師宋容生先生是楚戈的啟蒙老師,不但教他四書、左傳,還給他看了許多故宮的古物圖片和畫冊,曾在楚戈的心中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楚戈說:「其中有一幅畫,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幾個童子圍在一個臉盆四周嬉戲,其中一個孩童的臉龐清晰地倒映在盆水中。」
十四歲那年,楚戈進入汨羅中學就讀。由於戰亂,初中二年級那年和幾個同學投筆從戎,展開流離顛沛的軍旅生涯。一年後大陸淪陷,隨著軍隊到了台灣。
這批軍中青年,由於生長在動盪的時代,個性多半比較獨立、早熟,大家都抱著滿腔報國的熱忱從軍,就算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政府遷台後,戰事停息,這批青年的熱情無處發洩,於是紛紛各自找尋心靈的寄託。有的自修語文,有的參加政府考試,有的寫作、繪畫,後來產生了不少知名的軍中作家和畫家。

楚戈有個能幹賢慧的妻子(中),圖左是他們的女兒阿寶,正在和家中的寵物「小童」嬉戲。(光裕)
信筆寫詩,一鳴驚人
那時候楚戈才十八歲,當的是一等兵,當時軍中流行寫現代詩,許多軍中夥伴都參加文學函授班。楚戈看了他們的講義,也試著寫,寫完就隨手一扔,被一位軍中朋友看到,替他寄到報社投稿,不久在新生報的「戰士園地」刊登出來。楚戈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裡頭興奮得不得了,靈感一時如泉湧一般,詩也寫的更勤,作品經常在報章雜誌上發表。
年輕時的楚戈,求知慾非常旺盛,剛到台灣時,軍隊駐紮在桃園一個圖書館邊,他幾乎把圖書館內有關文學藝術的圖書都看遍了。後來軍隊遷到林口,楚戈每個星期假日,都帶著早餐吃剩的饅頭、一壺白開水,搭車到臺北看畫展、舞展,或到圖書館看書。
當時軍中待遇很少,每人每月只有十幾塊錢,沒有餘錢買書,只好用手抄,或是大夥湊錢來買,大家看完之後互相討論。好勝的楚戈為了使自己的見解有力,逼迫自己看了許多藝術理論方面的書,並且用心地歸納、分析,這番自我訓練的工夫,對他後來寫藝術評論和做學術研究有很大的幫助。
二十多年前,國內有一批年輕人提倡現代藝術,楚戈也積極附和與鼓吹。他認為應否提倡現代藝術的問題癥結,在於我們要不要現代化?現代化應該是全面性的運動,既然我們在政治、經濟等方面都朝著現代化的目標邁進,那麼藝術必然也要現代化。而藝術要現代化,就必須革除往日師徒制因襲、保守的作風,引進新的觀念,吸取新的養分;雖然短期內有些作品在形式上會有西化的傾向,但是只要中華文化長久以來所一直擁有的融合力量一旦發揮,必能建立中國藝術的現代風貌。藝術現代化運動至今雖然毀譽參半,但社會大眾已逐漸能夠接納,顯示我們社會的各方面都不斷在進步當中。
臨摹之外,又得恩師指點
在軍中楚戈除了寫詩、寫評論,也不曾擱下畫筆,他從臨摹米羅、克里的畫冊,訓練繪畫的線條。每逢打野外的休息時間,他就拿出小本子盡情塗抹一番。畫畫對楚戈而言,一直是最好的抒情方式,也是最大的心靈享受。
有一天,楚戈攤開畫紙在部隊「中山室」畫國畫,剛好被董從善將軍的一位高姓參謀看見。高參謀很賞識楚戈的好學精神,介紹他向董將軍的夫人國畫家田曼詩學畫。楚戈作畫一向是自我摸索,看了田曼詩作畫的渲染技巧,有豁然開通之感。楚戈從小家中窮困,從來沒有見過「山馬」、「蘭竹」這類的筆中上品,也沒有用過宣紙,田曼詩送了不少給他。以一個小兵,能夠出入將軍府,從中得到家庭的溫暖與無盡的教誨,楚戈心中充滿感激,至今仍一直尊稱田曼詩為「老師」。
影響楚戈思想最大的則是俞大綱先生。楚戈卅一歲那年以上士階級退役,在妻子陳守美的鼓勵下,考進國立藝專美術科,那時他已是個知名的藝評家了。俞大綱非常賞識他的才華,聘請他到中國文化大學的戲劇系教書。楚戈因年輕氣盛,文筆犀利,曾經得罪過不少人,在俞大綱「與其破壞、不如建設」的規勸下,他寫的藝評中肯、客觀多了,對自己不甚了解的事物,也儘量避而不談。俞先生還告訴他:「你做的事太多太雜了,應該收心做點專門性的研究。」不久,他進入故宮工作,就把全付心力投注在研究上,寫詩、作畫都成為其次了。
沉靜收歛﹐在研究工作上盡心獻力
所以三十歲是楚戈一生最大的轉捩點。三十歲之前的楚戈孑然一身,自喻是「瘋瘋顛顛,女朋友一大堆,經常徹夜不眠,醉臥街頭」的浪子;三十歲以後的楚戈結了婚,有了家的歸屬感和一份安定的工作,在妻子的鼓勵和責任感的驅使下,他宛如脫胎換骨般地收歛沉穩下來。真的靜下心來做研究,楚戈才發現要做的事太多了,後悔過去花費太多光陰在瑣碎的雜事上,他心急如焚,經常通宵熬夜地讀書,身體受到很大的虧損。
半年前,楚戈發現自己半邊臉麻痺,檢查結果,是鼻咽癌。他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絕對不能讓家人朋友知道、操心,可是消息還是傳出來了,大家都替他難過,他自己卻非常冷靜、理智,旁人的安慰、嘆息反而都顯得多餘了。
楚戈在故宮多年的研究,已完成了「中華歷史文物」、「中國雕刻史」、「商周裝飾和宗教之關係」、「饕餮紋的界說」、「商周裝飾花紋之鳥足問題」等專門著作,但對他而言,這只是個開始而已。準備和漢聲雜誌合作的「中國人」尚未開動,「裝飾藝術全集」才完成了商周部份,「中國現代美術全集」只印了一本……,還有一件他一直想做的事,就是把研究所得,用淺顯的文字寫給小朋友看,為下一代盡點心力。談到這裡,他不免亦生感慨:「想做的事太多了,那裡做的完?我只有儘可能把這些工作告一段落,做不完的希望有人能接下去做。」
熱情、關心,要燃燒至生命的盡頭
雖然在病中,楚戈依舊參加活動,接受訪問,有人以為他不知愛惜身體、太愛出風頭,無奈他本性就是如此熱心、好動。與他結縭二十載的妻子說:「我曾經冷靜觀察過:為什麼他在任何場合都能馬上進入狀況,和大家打成一片?原因是他對任何事都非常地關心,才會這樣啊!」
楚戈說:「我在廿歲就立定志向。第一:要做自己有興趣的事。第二:要做對國家社會有益的事。」他一生的作為可說都在朝著這兩個目標努力。事實證明,「皇天不負苦心人」竟是如此顛撲不破的真理啊!從小兵、到詩人、到畫家到學者……,力爭上游的楚戈不僅使自己的生命充實,也使我們多了一個「有志竟成」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