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河岸走過

文‧張毅君　圖‧邱勝旺

1987 6月

早期的淡水河，河寬水深，舟楫往來，台北市區的交通都得仰賴它。（劉還月提供）（劉還月提供）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淡水河的水，變了顏色。畫家望著手中五顏六色的調色盤，卻無法派上用場，因為「黑，是她唯一的顏色！」

夕陽西下，為淡水河披上金衣，此情此景，不應好好珍惜嗎？（邱勝旺）

曾經舟楫往來，千帆競過

台北在陸上交通未發達之前，主要靠海上舟楫往來。淡水河系沿岸的幾個鄉鎮，滬尾（淡水）、八里坌、甘答門（關渡）、大龍峒、大稻埕、艋舺（萬華）、新莊、大嵙崁（大溪）……等地，從明末清初開始，陸續開闢為商港，進出口貿易鼎盛，出入於淡水河系上的汽、帆船，不計其數，一時構成商旅雲集的河面景象。

黃昏河堤上，一位九十三歲高齡、祖籍福建省晉江縣的高老太太，形容她小時候所目睹的盛況：「那時候，淡水河是『正港』」老太太說，每天來來去去的大小帆船，有幾百艘，直到日本人統治以後，開了基隆港，淡水的船才少了一點。「現在的少年人還以為淡水是個漁港，七、八十年前，大家做生意都來不及了，那有時間去捕魚！」言下竟還帶著幾分驕傲。

清澈、碧綠的水色，何時重現？（邱勝旺）

洗菜、淘米、洗衣裳

屬於大稻埕範圍內的貴德街，以前聚集的大多是茶行。當年大宗輸出的茶葉，即由文山（今坪林）用牛車運到大稻埕上船出口。柯成興茶行是如今僅存的幾家茶行之一，七十有餘的老店東指著茶行門口說：「以前站在我這店頭，看出去就是淡水河；河上帆船、汽船來來去去，從這裡，大船可以到新莊，小船可以到大溪呢。」順著他手指的店門口，如今一片高樓重幛。

除了對外貿易，路上交通尚未發達之前，台北市區內的貨品也多靠船隻運送。茶行老店東回憶說，三重是種花、種菜、種筍的地方，蘆洲則是台北青菜蔬果的主要供應地。為了保持新鮮，蔬果都靠運菜船送到河岸旁的各個集散地。

等到公路、鐵路也開始在此地蜿蜒盤旋，淡水河逐漸失去她在交通上的功能，但是並沒有被遺忘。

站在關渡宮前埕往下望去，淡水河圍起了一片豐潤的仙渡平原。沿堤行去，河岸仍散聚著零星的菜畦，老農彎著腰整理他的小白菜。他在關渡住了卅幾年了，「做囝仔的時候，每天在河裡洗澡，要不就跟鄰居到河裡摸『蜊仔』，或在岸邊釣魚。那時候還常常有人釣到十幾斤的鱸魚咧！……」他說得頂興奮，「後來老婆洗米、洗菜、洗衣服，都到河裡汲水來做；我種田、種菜也是」，眼前的淡水河依然川流，卻不再照顧這片菜畦了，老農腳邊接著長長的水管，「現在不行了啦！再拿河水澆菜，菜都會活不了，人那裡能吃？」

鄭善禧的作品「淡水河口」。（大自然雜誌提供）（大自然雜誌提供）

講古、唱戲、談戀愛

淡水渡船口賣蝦卷的阿伯記得很清楚，那是民國六十三年，他在河邊看到一群翻了肚子的魚，從中游漂過來。

他隱約感覺到這條河即將面臨的命運了，「在那以前，我常常在岸邊跟朋友比賽釣魚，釣到就拿回家煮。現在別說沒魚可釣，就算有魚，也不敢吃嘍」，離他左側十幾步路，兩個年輕人正拿著釣竿坐在河岸上，「像他們，釣一下午了，還沒有魚上鉤，現在的年輕人，沒福氣啦！……」

場景轉向淡水河九號水門內的公園。幾位坐在那裡喝茶、聊天、啃瓜子、下棋的老先生、老太太，談到淡水河這個話題，竟像孩子般，七嘴八舌地搶著要說話。

「古早也沒電影、沒電視，大家一吃飽飯，都跑到河邊來散步，或是坐下來喝茶、聊天。」

「中秋夜，從岸上望過去，月光河清，別處看不到的！」

「想要聽人講古、唱戲，來公園裡面找，絕對錯不了，聽得你耳朵會出油！」

「……………」

「以前我們不流行自由戀愛，不像現在，暗時都有『愛人仔』來這散步，卡有情調喲」，老太太說著笑眯了眼，推推旁邊的老先生「噢，對不對？」幾個人相顧笑了起來。

他們一回到記憶裡，就彷彿與離他們不遠的一堆堆垃圾，和隨風飄來的一陣陣濁臭毫不相干。

鄭善禧的作品「淡水河口」。（大自然雜誌提供）（大自然雜誌提供）

淡水夕照，入畫最美

七十三歲的老畫家呂基正在迪化街出生，長大後又在環河南路住了卅幾年，「從這兒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淡水河、觀音山，……，吃完中餐、下班以後，淡水河是最好的畫畫題材。淡水夕照早年是台灣八景之一，喜歡畫畫的人，都不會放過這片美景的。」

曾幾何時，「碧綠」的水色成了「濁黑」；清澈的水面，推開窗，眼前布滿了「垃圾、塑膠袋、保特瓶，偶爾還飄來幾具雞、鴨浮屍」，呂基正形容，兩岸原本清悠的景緻，被罩上了一層灰濛的煙霧；淡水河的上空，時時飄著一股濃臭的溫風，……。呂基正搬家了。

河水默默，蹣跚東流。

不時地，她也聽見過人們鏗鏘允諾，要為之喚回昔日風華，但允諾總在風中消逝。

倒是關切的聲音多了起來。

百萬人上街頭簽名，願意「拯救淡水河」；學者們舉辦一系列的座談會商討對策；畫家紛紛拿出作品，以「淡水河的悲歡歲月」喚起大家「愛河護河」。

畫家王南雄有不少有關淡水河的作品，但是他在「理想」與「寫實」中掙扎。在回憶裡，淡水河的水是綠的，但眼前看到的顏色卻是黑的；雖然他總在畫作中保留了淡水河最美的景色，卻難免會有「自欺欺人」的感覺。「要談整治，應該讓河水恢復她本來的顏色」，他說。

畫家最在意的是「顏色」。那麼，淡水河邊的老朋友們希望喚回怎樣的河水？

臨河濯衣——人與河川親密關係的最佳寫照。（劉還月提供）（劉還月提供）

起碼要「不臭」吧！

淡水龍山寺旁，一家海產店的老闆說：「河裡的魚蝦肉質好不好，我們賣海產的心裡最清楚。廿多年以前，淡水的海產遠近馳名，因為那時候淡水河的水質好、養份夠，捕來的魚又肥、又鮮，有口皆碑。現在淡水河已經沒有魚可捕了，店裡賣的魚，都是從近海或是南部魚塭運來的，味道真沒原來的好。」

「那倒是真的！」店裡面喝著虱目魚湯的老太太點點頭，同意老闆的說法。

「所以說，要是能再從淡水河捕到甘鮮的魚蝦，才表示這條河已經沒問題了。」

這是海產店老闆的期望。

淡水往八里的渡輪上，乘客陳先生指著油汙的河水說：「一條河，和人的身體一樣需要有新陳代謝。人要是幾天不上廁所，肚子積了一大堆排泄物，一定很不舒服；淡水河也是如此，河底淤積了這麼多爛泥，影響她正常的流速與排泄，自然就會發臭啊！」他認為，要整治淡水河，必需先使那些惡濁的空氣消失。

他們的難題能找到答案嗎？（環境品質文教基金會提供）（環境品質文教基金會提供）

她不是條排水溝！

建築師李乾朗世居淡水，對河水自有一份深情。他指出，要恢復淡水河的舊觀，除了在河水顏色、氣味上做到和未受汙染前一樣，讓人們樂於去接受她，更重要的是觀念，「讓大家瞭解這是一條活生生、有生命的河流，而不只是一條排水溝！」很顯然，現在的孩子恐怕根本不知道他每天喝的水與淡水河有啥干係，也不知道河裡游泳是啥滋味……，還有空氣、游魚、蔬果……，人與河水的關係是何等親密。「有了『利用厚生』的觀念，大家才會懂得愛惜這條河，否則，光談怎麼整治，只不過消極地延長淡水河的風燭殘生罷了！」李乾朗仍然憂心。

夾雜在假日淡水河岸穿梭往來的遊客裡，一位世居此地的中年人反倒顯得特別了，「以前淡水的居民，假日就往台北跑；現在一到假日，台北人滿車滿車的來！我們想在河邊找個清靜的地方都沒」，他希望河水整治好了之後，淡水河畔處處可以欣賞風景。

「淡水河這麼長，大家有很多地方可去，就不必把噪音、車子的煙，都擠來淡水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