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投身台灣電影界的人,少有人會不同意新銳導演蔡明亮所說的一句話:「拍電影就是一場災難。」令人好奇的是,既是「災難」,為何還有那麼多人如此執迷不悟地跳向「火坑」?
民國八十三年入夏的前夕,北、中、南台灣陸續有導演喊出一聲「開麥拉」。
五月《寂寞芳心俱樂部》在新莊一所國中開拍,暗戀老師的女學生拿起老師喝剩留在教室的可樂罐,心中暗暗高興終於擁有一樣和老師親近的東西。戲拍了一個月,導演易智言也連續拉了一個月的肚子。
七月趁著片中小演員放暑假,《熱帶魚》導演陳玉勳帶著喜歡做白日夢的小男主角到嘉義縣東石,展開一場綁匪捲入「聯考情結」的荒謬喜劇。
九月,徐小明將《去年冬天》場景由北向南推進,將民國六十八年爆發的「美麗島事件」還原在高雄人面前。

徐小明 「電影絕不是浪漫的事,燃燒的是理想、熱情,就看你有多少力量支撐下去」,徐小明深深瞭解創作生涯有暗有明,必須堅持才行。(林盟山)
新一代新浪潮
徐小明、易智言和陳玉勳都是台灣電影新一代的導演,最近都相繼完成他們的新作。論資歷,他們出道已有一段時間,但是作品並不多。因此所謂「新導演」,並不一定指年紀輕,而是他們到目前為止完成的劇情片數量只有一到二部。
在台灣電影界,這樣的新導演並不只他們三人,之所以選擇介紹這三位創作者,除了他們將有新作問世外,也因三人都把拍片的時代背景對準現代台灣。為什麼會走上電影路?為什麼拍這樣的故事?或許你對幕後創作者的心路歷程有些好奇。
看看大環境,本土國片仍然在港片和西片的強敵環伺下辛苦掙扎,產量並由七十七年的一六三部,一路滑落到去年只剩兩位數字——廿九部。「電影不好做」,這是片商和製片對台灣電影的一致看法。

情人為他奉獻年輕生命,妻子對他無限包容,掙扎其間的男主角,該如何抉擇?(徐小明電影公司提供)(徐小明電影公司提供)
愈「輔」愈「倒」?
國片不景氣的原因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了挽救低迷的製片業,七十九年度政府開始實施國片輔導金制度,有意拍片者可憑劇本和拍片企劃案角逐輔導金的名額。說來諷刺,每年五千萬台幣的輔導金,如今反倒成了本土國片的命脈所繫。尤其對於知名度不高、片商不願冒險投資的新導演來說,想拍片,爭取一千萬或四百萬的輔導金,成了他們的唯一機會。若沒有輔導金的「背書」,片商根本不願投資拍片。
《去年冬天》得到四百萬輔導金,《熱帶魚》循《推手》模式,先得到電影優良劇本,再得到四百萬輔導金,得以開拍。
為了這僅有的機會,不少新創作者是磨時間、磨耐力「屢敗屢戰」,年年送企劃案。
《寂寞芳心俱樂部》就走了一段坎坷但仍然寂寞的路。
《寂寞芳心俱樂部》連續四年報名參加,前兩年都沒有入選,第三年名列「候補」卻沒有補到。到了第四年,片子已經殺青,在做後製作,按照規定,還是可以再報名輔導金。看起來希望濃厚,然而這年評選委員卻決定不補助中央電影公司所有角逐四百萬的案子,把機會讓給其他規模較小的公司。
對於這樣的波折,原本滿懷希望的易智言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好在中影的態度是,有輔導金最好,沒有輔導金,也會讓他拍完。
國片環境困難重重,但也就是因為有這些創作者對電影的熱情與堅持,讓我們看到可以稍微樂觀的理由。

真不巧,他也來買東西。已進入哀怨中年的女主角內心一動,和這個小男生也許真有緣!(《寂寞芳心俱樂部》劇照.中影提供)(《寂寞芳心俱樂部》劇照.中影提供)
電影第一,太太第二
在這三位創作者中,徐小明在電影界的資歷最深。徐小明經常對別人說,「最愛的是電影,其次是我太太」,幸好太太聽了並不生氣。雖然愛電影,但是「可不可以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呢?」他不時問自己。
民國四十四年次的徐小明,年少讀的是一流高中的理工組,這個喜歡玩、喜歡書畫的男生沒考上大學,進了世界新聞專科電影科,這才好好想想電影這回事。
到片場打工,打出了興趣,累積了豐富的片場經驗,當過張佩成、侯孝賢等人的副導演。不過,這位受到賞識的副導演,還沒等到自己的拍片機會,就被電影打擊得傷痕累累。
七十八年,中影想沿用早期引起轟動的《光陰的故事》模式,再找三位新創作者合拍一部三段式的電影。
年輕導演,不少人都對到中影面試時,那個大會議室裡的肅殺氣氛,留下深刻印象。面對二十多人,夠緊張的了。不記得誰問,要如何處理片中的床戲,徐小明只記得當時腦中一片空白,五分鐘還說不出一句話。
在當時連知名導演都少有拍片機會的低迷時候,徐小明已經開始問自己「是不是該離開了?」中影那次令徐小明挫敗的面試,就像引爆點,將他對「追求電影的意志力」整個擊垮。
從西門町一路走回家,他決定離開這個圈子,「電影絕不是浪漫,燃燒的是理想、熱情,就看你有多少力量可以支撐下去」,當年的挫折讓徐小明現在有如此體悟。
回到出生地高雄療傷止痛求發展,但他沒有能力帶著太太一起返鄉。在高雄的三年,他開過餐廳、電動玩具店、賓館,有了謀生能力,打下基礎、受到信任,到後來只要他認為可以投資的生意,二、三億台幣的資金立刻有人拿出來。

一場老夫老妻的床戲,本土藝人白冰冰加上傳播界冷面笑匠馮光遠,讓觀眾很有想像空間。(中影提供)(中影提供)
愛人回頭
在這期間,他沒有切斷和台北電影圈的人脈,精神上也沒有和電影斷絕,維持一天看一部電影的習慣。
這時城市公司正醞釀拍攝《少年耶,安啦!》,原本屬意侯孝賢執導,但侯正在籌備《戲夢人生》,製片張華坤一直感覺到別人說這個故事的「味道」就是不對。想到了少年時代也曾虛擲青春、對未來彷徨的徐小明一定可以掌握這樣的劇情。
要不要回電影圈?他考慮了三個月。心情就像「愛人離開我,現在又回頭說她還愛我」一樣複雜。
這部描寫少年挽歌的題材和張華坤的鼓勵,顯然打動了他。販賣槍枝、吸食安非他命、移民美國、聚賭……,台灣現實社會的寫照,在徐小明的處理下,讓觀眾看到「台北以外的、中產階級以外的、國語以外的、學校以外的、夢與英雄以外的少年,對生命的那種無明與決絕」,一位影評人這麼說。
《少年耶﹐安啦!》有很好的評價,在票房上也有不錯成績,全省院線共賣了三千五百萬台幣。
兩年之後,徐小明的企圖心更大。要用九十年代的觀點呈現十五年前的「美麗島事件」。在民進黨尚未獲准成立、異議人士企圖爭取政治言論自由的那個年代,六十八年成立的「美麗島雜誌社」可以說是當時黨外政治運動的大本營。就在當年十二月,美麗島雜誌社決定在十日「世界人權日」當天舉辦大遊行,不料,遊行演變成警民衝突的流血事件,多位黨外重量級人物如施明德、張俊宏、黃信介等,都被捕並判刑入獄。
很多人得知徐小明要拍美麗島事件,都會從尖銳的政治角度問他,想表達什麼?徐小明不想侷限在政治思考上,轉而透過一對捲入這歷史事件的戀人,描述在十幾年牢獄生涯後,回到人事全非的社會,內心的掙扎與無奈。
當女主角從獄中出來,得知愛人已另娶她人,支持她撐過獄中歲月的力量破滅,不禁愴然:年輕時的理想,如今換得了什麼?

易智言 Yee Chihyen 對易智言來說,寂寞是一種「曖昧而柔軟」的滋味,就在生命的某一個節骨眼上,讓他有一股衝動透過創作表達出來。(林盟山)
情歸何處?
如果徐小明想要見證的是台灣草莽人物的一面,易智言探觸的就是現代都會的心靈。
易智言自己說,《寂寞芳心俱樂部》是一部人際關係複雜的「怪」電影。
朝九晚五的家庭主婦白冰冰,有著一份理所當然卻又枯燥乏味的出納工作,日子就在上下班、買菜、煮飯、看電視和睡覺中過去。一些刻意的巧合,卻讓已近中年的白冰冰對剛進公司的年輕小弟燃起火花,而險些出軌。
經常深夜漫遊在街頭,尋找同性伴侶的小弟對她當然沒有任何意思。環繞在白冰冰四周的人,個個也都在尋找寂寞心靈的出口。她那青春年華的國中女兒,大膽地對老師示愛;而看似老實的老公,竟有情婦就住在隔壁;連有點老年癡呆的婆婆也拿起電話,對著陌生人的答錄機說話。
這一家人串連起來的戲,就像這座諾大城市的縮影,有你我的影子。
易智言的第一部戲和他的人一樣,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憂鬱愁緒。
政治大學西語系畢業後,易智言就走上了留學路,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念了五年,取得相當於博士學位的電視電影製作碩士。回到國內,拍過廣告、電視劇,而後進入中影擔任企劃,偶爾寫寫影評,他認為自己一直是電影圈的「邊緣人」。
在中影一待四年,除了忙著修改自己的劇本外,就是在申請國片輔導金時,為他人作嫁。早兩年中影得到輔導金的電影如《喜宴》、《青少年哪吒》的企劃案都出自他的包裝。
為什麼寫這樣一個故事?易智言說,因為劇情非常好懂,大家都會有感覺,對他而言有個特殊意義是,自己「在所有情緒上最不會處理寂寞」。

陳玉勳 Chen Yu-hsun 「人有時候可以傻氣一點、笨一點,不要太精明能幹,做做白日夢也很好。」人如其片的陳玉勳坐在《熱帶魚》的道具中間,就像個大孩子。(林盟山)
做做白日夢也好
對電影愛好者來說,電影是嘔心瀝血的藝術創作;不過,有時候,電影也可以很平易近人。
陳玉勳的電影就有這麼一股年輕活力。
《熱帶魚》敘述一位愛做白日夢的國中男生,在偶然機會下為了救一名小孩,反而成了綁匪綁票的對象。哪知主謀死於意外車禍,不太機智的從犯不知該如何善後,只好帶著兩名小孩回到鄉下漁村。在學校被老師和考試壓得喘不過氣的小男主角,雖然被綁票,在漁村竟然過得很快樂。當綁匪家人得知國中男孩今年要參加高中聯考時,最後贖金也不要了,竟急著要把他送回台北參加高中聯考。
導演陳玉勳也曾是聯考敗將,高中、大學都考了兩次才上榜,但他說自己沒有「聯考情結」。只是覺得現代人為了名利拼死拚活,好像也不快樂,「人有時候可以傻氣一點、笨一點,不要太精明能幹,做做白日夢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他說。片中所要傳達的也正是這種想法。
陳玉勳從淡江大學教育資料科學系畢業後,就投入電視編導工作,作品有《佳家福》、《母雞帶小鴨》等。
這位喜歡畫漫畫、看漫畫,在電影配樂上也要自己「秀」一段,具有「新新人類」快樂氣質的新導演,「每天睡覺之前要放很吵的音樂才睡得著」,他在大學時代組了一個樂團,最大心願是當一名搖滾樂吉他手,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拍電影,而且,會拍得這麼辛苦。

逞英雄的小男主角,為救人反遭到綁票。(《熱帶魚》劇照.中影提供)(《熱帶魚》劇照.中影提供)
寂寞路程
當觀眾坐在有冷氣的戲院裡,看大螢幕的璨爛耀眼,大概很難體會那一幕幕鏡頭是由多少挫折剪接而成的,有多少無法預期的狀況發生。
美麗島事件在《去年冬天》只出現幾分鐘,這幕在去年十二月縣市長選舉前拍攝的戲,因為必須將位於高雄的美麗島雜誌社還原再燒毀,徐小明事先已經向當地分局申請管制附近道路,也和民進黨中央溝通過。
也許因為選舉前的敏感氣氛,當天午夜就吸引了不少群眾圍觀。現場鼓噪的情緒,出現了一些叫囂和耳語,「這部電影是誰拍的?目的是什麼?」狀況夠複雜了,還碰上錄音設備不合作、當機,一場火燒的畫面拍了四次才OK,險些失控的場面讓徐小明捏了一把冷汗。
《熱帶魚》頂著焦熱的太陽在嘉義東石外海拍攝漁船出海,陳玉勳事先已經想到工作人員可能會暈船,一人給了一顆暈船藥,不知是不是買錯了藥,結果沒人暈船,但所有人都困得睜不開眼睛,呼呼大睡了一天。
拍外景不容易,內景也不如想像中簡單。
《寂寞芳心俱樂部》拍片期間,影評人聞天祥在旁觀察,寫了一本片場紀實。
他形容易智言的找景風波,可謂「壯烈成仁」。聞天祥開玩笑說,「台灣電影史上大概還沒有導演像易智言一樣,不但把自己的家奉獻出來拍電影,還把牆壁漆成三種顏色當三個景來用的壯舉。」
一個小小的廳堂,一會兒是劇中老師改考卷的書房,一會是情婦的客廳,還能讓白冰冰的同事打電話,而且在電影上還看不出來。夠厲害了吧!
在自己家裡拍電影,最高興的是易媽媽,她找了一群朋友、鄰居來家裡看大牌藝人白冰冰演戲,為此易智言還和媽媽吵了一架。

劇中的小男主角在高中聯考前,意外地有個「被綁票」的假期。喜歡看漫畫的陳玉勳,把他童稚的心也用在電影中。(中影提供)(中影提供)
當導演真的很累
「當導演很累」,大概沒有人會反駁陳玉勳說的這句話。創作的苦悶也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工作接二連三,沒有時間坐下來唉聲嘆氣」,如今易智言把拍電影看成「一個生命儀式」,經歷過後,他只感嘆「我不適合台灣電影工作環境」。
有記者問他,在中影這個黨營機構工作,會不會有創作上的干擾?易智言有個很妙的比喻,他說不是不自由,「而是像背著一位老太太,她不會告訴你往左或往右,不會給你任何指示,但是,你哪裡也去不了。」說完還幽默一下,比喻成老太太好像對女性不太尊敬,就說是背著一塊大石頭吧!
「片場裡,攝影師資格比你老,演員嘛,我還沒生出來,人家就在演戲。每個導演都想慢慢拍,但是新導演不可能有太多資源,讓你慢慢弄」,陳玉勳不是抱怨,而是知道要認命。
所有創作上的壓力必須自己承受,還不能計較投資報酬率。
認為自己是個極端樂觀主義者的徐小明說,沒有一毛錢,他也可以活得很開心。但為了讓自己感受現實的壓力,拍完《少年耶,安啦!》他成立了工作室,好讓自己經常想到有幾名員工的生活要照顧。
台灣導演拍片,常常是拍完了這部,不知道下部片子的機會在哪裡。而一部片子從寫劇本開始,修改劇本、挑選演員、訓練演員排戲、殺青,到完成後製作,平均要兩年時間,這兩年時間,心裡想的、牽掛的就是「沒人比導演自己更在乎」的心血結晶了。
日子是有一頓、沒一頓,現實的壓力就讓不少導演轉而投入利潤較高的廣告業。只不過廣告業有個強勢的遊戲規則,往往企劃完成、創意完成,連道具都已規定好了要某種顏色,一切就緒後等著導演來執行。
這樣的作業方式雖然讓徐小明有些意興闌珊,但他的態度已經從「談都不願談,到現在願意試試看」了。

喜歡電影嗎?大螢幕聲光的燦爛吸引了多少熱情的年輕人投入。(林盟山)
上癮之後
拍電影挫折這麼多,為什麼還有人要自投羅網呢?一言以蔽之,「拍電影會上癮」,陳玉勳說。
讓易智言有成就感的是,「認識很多好演員,導戲很像在和演員談戀愛,而且同時和九個人談戀愛」,他說。
一位影評人有此一說,愛電影就去看電影,但是如果你中的電影「毒」,毒癮到了最嚴重的「當導演」這關,那麼所有創作上的、情緒上的孤獨感只有自己承受,因為——誰也幫不了你的忙。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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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明
「電影絕不是浪漫的事,燃燒的是理想、熱情,就看你有多少力量支撐下去」,徐小明深深瞭解創作生涯有暗有明,必須堅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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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事件」爆發,被情人牽連入獄的女主角,年輕歲月就此消磨。(《去年冬天》劇照.徐小明電影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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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為他奉獻年輕生命,妻子對他無限包容,掙扎其間的男主角,該如何抉擇?(徐小明電影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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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巧,他也來買東西。已進入哀怨中年的女主角內心一動,和這個小男生也許真有緣!(《寂寞芳心俱樂部》劇照.中影提供)
P.46
一場老夫老妻的床戲,本土藝人白冰冰加上傳播界冷面笑匠馮光遠,讓觀眾很有想像空間。(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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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智言Yee Chihyen
對易智言來說,寂寞是一種「曖昧而柔軟」的滋味,就在生命的某一個節骨眼上,讓他有一股衝動透過創作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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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勳Chen Yu-hsun
「人有時候可以傻氣一點、笨一點,不要太精明能幹,做做白日夢也很好。」人如其片的陳玉勳坐在《熱帶魚》的道具中間,就像個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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逞英雄的小男主角,為救人反遭到綁票。(《熱帶魚》劇照.中影提供)
P.49
劇中的小男主角在高中聯考前,意外地有個「被綁票」的假期。喜歡看漫畫的陳玉勳,把他童稚的心也用在電影中。(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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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電影嗎?大螢幕聲光的燦爛吸引了多少熱情的年輕人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