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為本刊採訪葛浩文、林麗君的內容:
問:請問你們是以什麼方式合作翻譯?
答:我們的合作方式是,我(林麗君)先作第一稿,將原文翻好後交給葛浩文,他根據原文修改,增減譯文,這算是第二稿。我再把譯稿對照原文,從頭到尾看一遍,再做修改,成為第三稿。然後葛浩文再看一遍,但此次不對照原文,只專注修飾英文翻譯,使之流暢,是為第四稿。將第四稿交給出版社編輯,編輯看完後,我們再針對編輯的意見和想法修改、潤飾(不一定全部採納編輯的意見),此為第五稿。排版後再給我們看一次,為第六稿,不過這時候礙於已經排版,能修改的幅度很小,頂多只是一兩個字而已。
問:翻譯的困難何在?如何在忠於原著和不失趣味中取得平衡?
答:翻譯的困難很多,其中一個是如何用順暢的英文將原文的精神表達出來(只翻譯原文的意思不難,但我們認為這不是翻譯)。有些中文字涵蓋多個層面的意思,但不一定找得到可以確切表達的英文字,就必須用好幾個字,但又要避免累贅。
另外,中文的典故也是一大挑戰。我們翻譯的原則之一是避免加註釋,盡量將典故融入翻譯中,但又不願囉囉嗦嗦,所以特別難。
例如,桃園三結義,有些翻譯會加註釋,解釋典故的來源,但我們會想辦法用最簡潔的字句,在翻譯中稍加解釋。
要忠於原著又不失趣味,大原則是──模擬。舉小說中的對話為例,我們想像中文裡的人物如果會說英文,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語氣,這是我們所謂的「模擬」。
目前對這個問題有兩派截然不同的看法,一派主張將翻譯的讀者帶到原文的世界,逼著他們去適應原文。另一派則將原文帶入翻譯讀者的世界,以讀者熟悉的文字翻譯。我們的翻譯哲學較接近後者,畢竟中文翻譯成英文的作品,讀者群仍十分狹小,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嚇跑」讀者。
問:翻譯工作帶給你們什麼樂趣?如何看待自己翻譯的作品?
答:翻譯的樂趣之一在於原文對譯者的挑戰。在百般苦思之後終於譯出一個難句的成就感,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有時候,能用準確且優美的英文譯出原文的意思和精神,也是一大樂趣。不過,大前提是,要翻譯自己喜歡的作品。
翻譯也是無止境的,加上我們給自己訂的標準很高,一份翻譯可以一改再改,也難達到盡善盡美。所以翻譯好的作品,只能說是在有限的時間內,所能達到的最好效果,很難有百分之百滿意的。
問:你們認為經過翻譯的作品和原著有沒有落差?以《荒人手記》為例,你們認為透過翻譯是否能確切表達原著的感覺和力量?
答:翻譯的作品和原著一定會有差異,但不一定是翻譯比不上原著,也不一定會成問題,畢竟換到另一個文化、另一個語言後,原著一定會不一樣。馬奎斯自己就曾經說過,羅巴撒把他的《百年孤寂》翻得比原文還好。至於《荒人手記》,我們在翻譯過程中,盡量捕捉原著的感覺和精神,不少地方都是再三推敲,並與作者商討,以確定無誤,不敢說做到百分之百,但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失誤。
問:你們對《荒人手記》有什麼看法?得獎是看譯筆還是和原著有關?評審是否──比較原著後才作判斷?
答:《荒人手記》是一部成就很高,且極具野心的小說,尤其書中同性戀妾身未明和台灣地位未定論遙遙呼應,把作品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面,小說本身就不再只是同志的情愛之事而已。《荒人手記》可以說是源自台灣,但最終走向世界,有地方的獨特性,也有超越地域的普遍性。
也因為如此,此書的翻譯特別困難,小說廣泛引用東、西方哲學,文化,歷史。在翻譯過程中,我們作了很多研究,小處如找出日本或義大利電影和導演的名字,大處如查閱李維斯陀原著的英文翻譯。另外,作者刻意創造一種特別的書寫語言,因此時時刻刻都要苦苦思索,如何呈現原文的特色,而又不至於將翻譯弄得艱澀難懂。
美國文學翻譯學會年度翻譯獎的評審過程共有三次淘汰,評審委員都是從事翻譯的大學教授或作家,但不一定每個評審都懂選出作品的原文。
據我們瞭解,今年第一次和第二次淘汰過程中,只有一位評審懂中文,最後一次評審的委員則都不懂中文。他們的原則之一是,小說本身要有可讀性和重要性,但畢竟是翻譯獎,所以譯筆和原著難度是最具決定性的標準。我們的感覺是,《荒人手記》本身的難譯度可以從翻譯中看出來。
得獎當然很高興,這種喜悅也是多層面的。第一,翻譯是非常不討好的工作,要侍奉兩個主人,即原著和譯文,但一般人對翻譯及譯者的評價並不高。有些人認為翻譯不過是語言的轉換,只要懂得外語的人都能作。但另一方面,又有人認為譯得好是原著精彩,譯得不好當然是譯者的功力不夠,真是兩面不是人。
第二,這是美國文學翻譯學會首度頒給當代中文作品的英譯本,在此之前,只有一本中文譯作得獎,那是一部古典文學選集,其中收錄許多已經有人譯過的詩詞。這個獎代表的不僅是我們的翻譯同行對我們翻譯的肯定,更重要的是,美國翻譯界逐漸瞭解中國當代文學英譯的困難,法文或義大利等語言,由於與英文有許多相似之處,相形之下,要容易多了。另外,首度頒給台灣小說的英譯,也讓我們覺得特別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