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紀念堂前淚雨齊下
文.卓亞雄、張伯順、何振忠
一百天前的北平天安門現場,腥風血雨;九月十二日夜,台北中正紀念堂廣場的天安門百日祭,大雨傾盆;雨水把血案上的塵封洗刷盡淨,烙在心底的慘景,一幕幕浮升,歷歷如繪,刻骨銘心。
雖然莎拉颱風猶在肆虐,下午七時不到,人們就絡繹向中正紀念堂廣場移動,擊鼓、宣讀祭文,懷著悲痛的心情,不畏風雨的民眾們,將一束束黃色菊花,擺滿寫著「天安門英靈」的巨型黑布條上。
滂沱大雨,阻擋不了祭悼天安門殉難英魂及聲援大陸民運的決心。結合國內藝文界人士、由唐山樂集籌辦的「天安門百日祭」活動,在國家劇院面向廣場的迴廊上舉行,五百多位撐傘、穿雨衣,甚至沒有雨具,全身淋得濕透的民眾,參加了這項舉世哀悼的百日祭活動。
在廣播界人士楚雲、羅小雲、常勤芬等人,朗誦余光中所寫「我的心在天安門」悲淒壯烈的詩中,百日祭活動揭開序幕。緊接著進行祭典儀式,由聯合打擊樂團擊鼓,楚雲與彭興茂宣讀祭文,民眾們紛紛將菊花獻給天安門烈士們,迴廊正門口的台階上鋪著黑布條,被鮮花堆滿著,階梯兩側有四十位義工手執著火炬。雨下得更大了,有許多民眾站在雨中拭淚,現場氣氛一片悲淒。
「天安門英靈」黑布條正後方,一位緬甸回國的僑生漠然佇立,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偶爾搓抹掉,天安門百日祭,喚起了他當年逃離赤禍,家人離散的淒楚。
行政院研考會主任委員馬英九約在八時半到達廣場,撐著把黑傘,一個人站在群眾的右後方,以熱血國民的身分,向天安門英魂致哀。
百日祭由孫越、虞戡平和呂麗莉共同主持,在數十位聲樂家齊唱「天安門的怒吼」、「追悼歌」以後,閻大衛、譚志強、徐宗懋等天安門血案目擊者,上台追憶這樁慘禍。
九時起,百日祭活動現場開始與國外電話連線,主持人孫越先和刻在法國巴黎的吾爾開希通上話,吾爾開希和現場民眾們共同高呼口號,全場情緒沸騰。
緊接著,法國「中國民主之家」主席金一中、北美「中國民主黨」主任鄭欽華,也和台北現場通了電話。
金一中向台灣民眾為自由民主新中國所做的努力致敬;他說,法國現在是晚上九時,中國民主同盟、民主陣線、民主黨等組織,以及法國支持大陸民運的朝野人士們,將舉行百日祭活動。
台南成功大學「教授聯誼會」,在十二日晚也打電話來台北,表示聲援大陸民運的決心。
鋼琴家黎國媛在演奏完「天安門幻想即興曲」之後,哭倒在孫越的懷裡。黎國媛告訴記者,在演奏當時,她只想到如何為天安門烈士彈奏這支「送葬曲」,奏完後,天安門慘狀、香港萬人大遊行、台灣的反應,百感交集,一股無助的感覺襲上心頭。
葉樹涵也帶著中外人士組成的銅管五重奏,為天安門英魂吹奏「安息號」,淒楚的樂聲,伴著淅瀝的雨聲,真是天地同悲。
孫越以堅定的語氣宣讀「蔚藍宣言」,期望結合所有有志之士,為中國的未來共同奮鬥。十點廿分,會場在一片肅靜氣氛和風雨交加中結束。
百日祭活動現場,法國「中國民主之家」同時展出天安門事件圖片,觸目驚心的數十幀血淋淋的照片,再一次激起了民眾最深痛的回憶。民主之家與會代表台灣留法學生趙麗香,也上台向民眾訴說法國支持民運的現場,她還帶來了五百張印有大陸一位青年獨力阻擋共軍坦克照片的貼紙,分贈現場的觀眾。另外,刻在台灣為省立美術館雕塑「紅十字紀念像」,也是大陸「星星畫會」重要成員的王克平,也上台接受主持人呂麗莉的訪問,表達他對天安門事件的感想。
(聯合報九月十三日)
中國的歷史剛剛流過鮮血
——方勵之接受丹麥和平獎書面演講摘要
能獲得和平獎,對我是一個極大的榮譽。遺憾的是,我不能親自到哥本哈根受獎。然而,也許以這種方式接受和平獎,更能顯示和平事業的特殊意義。
它象徵著和平事業是多麼艱難,也象徵著和平事業是超越國界的。
今天的世界,正變得越來越理智,越來越文明。越來越多的地區用和平代替了戰爭。越來越多的集團之間用和解代替了敵對。現代的理性精神、科學精神、務實精神正在填平信仰之間的鴻溝,融化制度之間的壁壘。
一股和平、民主、理性的潮流正沖刷變化著我們的世界。
中國也在發生著同樣的變化。
當然,這一偉大的變化歷程,是不無痛苦的。中國的歷史就剛剛流過鮮血!
一種所謂「鬥爭哲學」曾是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正統思想。面對今天的中國,仍有必要大聲地說:
再度煽起懷疑、仇恨,煽起殘酷的鬥爭,其結果只能像文革一樣,使中國淪於封閉、貧困、愚昧、原始化。
中國需要的是和平、和解及和諧的環境之中的進步、繁榮和發達;需要的是由民主、人權、法治所保證的和平、和解、和諧。
我堅信,整個中國可能在一段時間外在於和平、民主的潮流,但不可能長久處在於這個全世界的潮流,因為和平、和解、和諧是整個自然界和整個人類的真諦。
願大家和我一樣對未來保持樂觀。
(民生報九月十三日)
我的朋友和同胞,你們的行動已寫入了歷史!
文.民主英烈遇難百日祭文嚴家其、吾爾開希
一百天前,你們去了,我的朋友和同胞。
你們是懷著生命的熱忱來的,卻在青春年華時去了。無論是老是少,你們都是在青春鼎盛的年代,因為你們都有滿腔的為生命更美好而奮鬥的熱情與勇敢。你們為此獻出了生命,然而你們是永生的。
你們為追求自由、民主而來,卻在暴虐橫加下去了。六月的天安門,本應繁花似錦,那正是你們所矢志以求的。你們用鮮血澆灌了未來的自由之花,專制的毒手永遠無力扯斷你們那用軀體所培育的民主之根。
你們是和平地來的,卻在彈雨中去了。對人類良知的期待並不是夢想,劊子手的殘忍只能使他們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你們充滿希望的微笑,將凝聚成中國民主的明日朝陽。
一百天了,天人永隔,情思無限,我們時時在念著你們:「六.四」遇難的民主英烈們;多少年了,歲月流逝,遺志永在,我們年年在念著你們:歷來為追求民主而獻身的志士仁人;腥風仍濃,殺機騰騰,我們的祖國依然處於苦難和恐怖之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念著你們:在專制政權的秘密鎮壓和肆意蹂躪下已去的和仍在的我的同胞們!
嗚呼!民主英魂,歸去來兮!
中華民族災難深重,民主大業任重道遠。你們在天之靈將給我們以智慧和勇氣,去肩負歷史的千鈞重託。薪火不滅,永有傳人,你們的精神之光,會點燃今夜這個星球上無數窗台的燭火。星星點點,雖然微弱,卻足以匯成人類共同追求自由生命的光明之海。
那火寄託著我們的哀思,也表達著我們的誓言。我們立誓:繼承你們的遺志,為你們不惜捐軀以求的自由、人權、民主與和平而奮鬥。你們用生命所喚起的民族的覺醒不會再泯滅,你們用鮮血所凝聚的同胞的團結不會再渙散,你們的行動已寫入了歷史,你們的理想將付諸實踐。曾與你們攜手而將後你們而去的我們,一定會把全部生命投入到民主事業中去。在天安門重塑民主之神之日,將是隆重祭奠你們的英靈之時。
那一天,將會在我們的不懈努力下早日到來!
一九八九年九月
六四事件後司法程序被漠視
文.張明祚
九月十二日是天安門大屠殺百日忌,然而自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整個北平城表面上似乎已經恢復秩序,但是知識分子卻始終在一種低氣壓中。多位到大陸訪問的學者一致指出,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至今,一直沒任何一個國際人權組織能夠有效地觀察天安門事件以後的司法程序,可以說是全人類與人權努力的一個重大挫敗。
台大法律系副教授傅崑成強調,世界各地都發生過類似的政治衝突,也多少都受過人權組織應有的關注,但是身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有不夠受人重視的感覺。同時,目前的國際人權組織似乎只有認定大陸的中國人,才代表著中國的聲音,因此,他希望大陸的知識分子能夠多為中國的人權發言,才能爭取大陸人民的人權與民主。
新時代文教基金會負責人李伸一說,天安門事件以後,大陸人士都儘量在規避及隱瞞天安門事件的真相,例如北大學生失蹤人數的數目?北大校長為何換人?大家都儘量避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不是說學生數目因為尚未開學無法統計,就是說北大校長是因為年紀大而換人。
李伸一又表示,天安門事件之後,台海兩岸仍有互動關係的存在,民間仍然有交往,因此所衍生的法律問題,如婚姻、繼承、文件認定等仍有待解決。尤其是走私問題,如大陸妹、黑槍的走私,都應透過中介團體的盡速成立,雙方協調合作才能有效防止走私問題的惡化。
台大社會系丁庭宇教授則認為,天安門事件是一個冒進的結果,如果當時學生運動能夠適可而止,很可能就是大陸民主運動的一個大躍進。而自天安門事件之後,整個北平的知識分子氣壓非常低,我們的邀宴常會被拒絕,雖然表面上北平城似乎已經恢復了秩序。
丁庭宇更擔憂地說:大陸留美學生太勇於曝光,並尋找政府庇護,假設這些民運人士都不回大陸,大陸的民主運動怎麼會有希望呢?同時,他指出,經過這次天安門事件,台灣應該擺脫自保心態,因為從這次事件可以說明大陸的列寧式政權是可以打垮的,而大陸及海外的民心更是對我們有更大的期待。因此,我們不應存有島國島民的心態,怕觸怒中共,而應檢討我們長期偏安下台灣人的心態,因為唯有主動出擊,台灣才有生存的希望,如果只求自保,反而是必死無疑。
(中時晚報九月十一日)
六月雪
——屠城百日
文.李黎
廣場上不要六月雪,不能要。因已經有太多太多的掩飾、遮蓋、湮滅、塗改……,幸好沒有六月雪來掩埋真相。
竇娥的奇冤可以「感天動地」——血濺旗槍,六月飛雪。其實那正是千百年來典型的小民的冤屈,反反覆覆哀哀無告了許許多多年,被譜成一廂情願的奇蹟。
同是六月,廣場上那無數年輕的冤魂呢?豈不該有漫天的鵝毛大雪,日月無光地急紛紛落下,染白了三川五嶽平原大漠,凍結了每一條長河大川,覆滿這九百萬平方公里的大地……。
然而這不是神話的時代。天地也不會被感動的。試看屠城之際——無論是歷史上那一次大屠小屠、國人自屠或是外人來屠——城的守護神和人的救世主都在哪裡?
天地不仁,天地怎能仁呢?「仁」是人的事。最慘烈的屠戮場的上空往往是最美麗的藍天,而且照樣的鳥語花香。被震動的不是天,是人。只有人。
被震動的人不需要六月雪。竇娥要六月雪來掩蓋她的屍身;廣場上、京城裡不要六月雪,不能要。因已經有太多太多的掩飾、遮蓋、湮滅、塗改……,幸好沒有六月雪來掩埋真相。
傳說
傳說在六月的那個夜晚,一個九歲的小女孩,身上中了七槍。後來她的母親把小屍體穿上新衣服,放上一輛車,從中彈的地方,走過許多條大街。孩子的母親只是無言地走著、走著——她沒有說話的權利。於是她什麼也不說,只是伴著僵硬冰冷的小屍體,走出一條血路來。
這是一則被許許多多人目睹的傳說,我是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則傳說啊。
研究人類情緒的學者們說:對人的情緒所能造成最悲痛的喪失,是喪失自己的孩子,因為孩子的喪亡是違反自然常規的事,埋葬自己的孩子便是埋葬自己的未來……。
那麼屠殺子民的孩子、屠殺埋葬了的是誰的未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汙、血腥。」這是魯迅的話。
百日
清「通禮」如是說:「百日卒哭」——卒無時之哭;意即喪滿百日之後,便不須無時無處的想到便哭了。這是禮俗,亦是心理過程。
然而「卒無時之哭」並不表示淚的減少、悲痛的減輕——是轉化了、潛沉了、散落生根在身體的每一處了,而不只是鬱積在腦海、胸腔和淚腺間。一百天剛足夠將悲痛醞釀成一種無孔不入的水銀,滲入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將靈魂紋身、創傷定型。
有一種人,在他的生命中有一個日子,如一條斷然的界線或一劈深裂的斧痕,標誌著這天之前和這天之後生命截然不同黑白分明的劃分。有這樣一天的人,是屬於一個不幸的種族。
一百天前的那個日子,在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中,正是那一條線、那一刻痕。之前,是一個正常運轉的世界;之後,是天地的翻轉、末日的持續。殉難者、倖存者、目擊者及受苦受害者……,每一個靈魂都火烙般鮮明著,那個一百天前的日子。
怎能卒哭?未死者還在受難,受得也許比死者更多。那小女孩的母親在哪裡?她在做什麼?她總不能永遠伴著小屍體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一百天了,這些人在哪裡?這廣漠世間的人們還記得他們嗎?
遺忘
記憶是很累人的事,因為那是一場對抗自然時空侵蝕的永無休止的角力。能夠說:「我記得,我清楚地記得……」的人是強者。
不但要掙扎著持續自己的記憶、抵拒自然的風化;還要對抗更嚴酷的記憶之敵——那種用人力來歪曲抹殺記憶的力量,米蘭.昆德拉稱之為「擅於組織遺忘」的權力結構,往往那也正是試圖改寫歷史、重新定義「真理」的暴力——則是更為艱辛百倍的對抗。
廣場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記得聞一多的詩「天安門」嗎?記得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那篇文章嗎?六十多年前了,記不清了……,那麼廿年前的集體瘋狂呢?更近,一九七六年的清明,據說便是棍捧打出來的血跡也沖刷了幾天——那麼該不致於忘記了?也難說。又是魯迅說的: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他暗暗地使天地變黑,卻不敢毀滅這一個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遠鮮濃;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遺忘豈不正是由於怯懦呢?時間會將無論多麼鮮濃的血跡沖刷成淡淡的血痕,終至無形。到那時,還會有幾個人說:「我記得,我清楚地記得……」
但願還有人。
(聯合報九月十一日)
你也還將活著回來
——悼六四亡者
文.楊牧
像蘆葉在秋風中顫動,點點水光
映照了花絮粉碎的影子,像蘆葉……
奇怪的是每次我一想到他們
站起來,臥倒,在重兵器包圍之下
淚水和血汗滴滿腥臊的廣場,即使
那些都已成為過去,過去,過去
我還持續地,像蘆葉在秋風中顫動
我的心緩緩沉沒冷冽幽暗的水底
我以為時間將俯身向我
把我拾起,慈藹溫存地
重組我破碎的意念和身軀,洗淨
我記憶的淚水,血汗,他們悲慘的
痕跡,將我的頭髮理好,扣子扣上
不再為那烈日堛漣o喊和哭嚎
吶喊哭嚎,我以為,然而不行
我的四肢冰涼每次我一想到……
有人說那些腳步喪失了方向
口號和肥皂泡沫一般短暫空虛
多彩的布旗零亂,不統一
甚至互相抵觸,矛盾,無效
關於拳頭?我看到拳頭鬆弛
遂舉成一種象徵,來自我們消逝的
消逝的六十年代,早晨的咖啡
下午的菸草,子夜的憤怒和惆悵
我們懂得那象徵,而那時
他們的腳步才真的喪失了方向
他們額頭是各自裹著一方白布的,是
朱紅和漆黑的宣言頂著北國的天
簡體字,繁體字,更繁更繁的不只
那些字,是鞭打過的心事
壓抑的意志。精神在飄
堅決肯定向無涯岸的夢境飄
鬍渣漫生過唇角,近視加散光
眺望紀念碑上的人民英雄們
辮子上兩朵蝴蝶結,亡者
已矣,死去的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驚慌抓攫急流
急流將我遠遠捲走
沖向亂石灘頭——」
並且把他拋棄在火紅的夕照
臉部朝下,右肩比左肩高
這事已經發生了些時日,可是
奇怪我的呼息悠悠每次當我
想到他就覺得胸口比平時煩躁
「但我其實並未真正死去」
他揶揄說道,對我:「我走過
一座廣大的廢墟,野草
和麥苗雜生……」知更鳥跳躍
在乾涸的水井轆轤,烏鴉聒噪
而我不知道你死了沒有,我陪你
走過無邊的廢墟,即使死去
我知道,你也還將活著回來
(中國時報九月九日)
北戴河
文.余光中
他們是患了潔癖的一小撮
六月四日以後
就忙於清洗廣場和大街
清洗漢白玉的欄桿
清洗坦克車的履帶
清洗一幅大號的偶像
清洗滿城礙眼的標語
清洗汙染源頭的校園
清洗一切雜誌一切報紙
清洗一切鏡頭一切擴音器
清洗全世界眼睛的懷疑
清洗全人類耳朵的詫異
最後去北戴河
在私人的禁地
一遍又一遍
清洗自己不潔的身體
每一個指印,每一塊血跡
(中華日報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