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一般人對美濃的印象只是粄條、客家人、鍾理和紀念館,」美濃愛鄉協進會執行秘書張正揚說,現在不同了,大家都知道美濃人在反水庫。
民國八十一年底,鎮公所和地方社團在美濃召開第一次的興建美濃水庫公聽會;次年,美濃的老師、藝文工作者等組成反對興建水庫工作隊,七、八年來,美濃人的愛鄉護土運動越演越烈,水庫已被視為客家文化的終結者,美濃人誓死要終結水庫。
「連根拔除」客家文化?
相較於美濃──水庫聳立頭頂,隨時可能垮壩淹村的潛在危機;高鐵設站對六家庄的影響,看似沒有這般負面與危險,但對當地環境與人文的影響,實則更為無形、徹底。在六家長大的文化工作者陳板說,高鐵帶來的不是都市化,而是將傳統客家文化「連根拔除」。
六家庄有三百多公頃的田地被劃入高鐵車站特定區,在特定區內的居民約有三千人。對於這個天外飛來的變化球,每個人的反應不一。
「高鐵要來了!」有些人很高興,因為可以不用耕田,立刻可以分家、拿錢。
有人覺得無所謂,「對我們年輕人來說,影響不大,」在新竹工業區工作、假日就回六家看父親的劉福洲、陳玉枝夫婦說,他們不靠土地維生,土地被徵收對他們沒有影響;相反地,高鐵在此設站,假日回來看老人家時,他們還能享受高鐵帶來的周邊利益。
有人則憂慮,一旦土地被徵收、房子拆了,家族從此也就散了。
持這種想法的多半是老人家,六十多歲的劉炳圭生活空間向來以種田為主,一旦沒有田地,生活會頓失依據。今年六月,他流著眼淚拆了房子,隨即在原地弄個貨櫃屋,每天仍在此耕種,與鄰居朋友下棋、聊天。短時間內,生活看似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每次播種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收割,」劉炳垚心裡的不踏實感,正是現在六家人的普遍心態。
末代農民
美濃與六家都是務農為主的農庄,居民的生活與兒時記憶都脫離不了田地。
「對土地的感情,不是來自每天看山、看水,而是共同工作,」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鍾永豐說,那種相互幫忙、開玩笑的感情與氣氛,一直存在自己的記憶中。
「從小在田裡勞動,對土地的感情比較複雜,」美濃愛鄉協進會成員鍾秀梅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與世無爭,但所得少,沒有出路。
美濃原有五萬多人口,而今實際居住在當地的大約三萬多人。美濃的人口在快速流失中,這與年輕人出外討生活有關。
為了要幫忙家裡種菸葉、香蕉,鍾沐卿一直留在家鄉美濃教書,七十三歲的他現在每天仍在田裡工作。在他看來,這些年美濃的改變很大。農業衰退是最明顯的,「很多田在那裡長草,」鍾沐卿說,由於年輕人口外移、加上種田收益不好,很多人乾脆休耕,領休耕、轉作補助。
二十多年前,美濃種菸面積達兩千兩百多公頃,現在只剩下九百多公頃了。
曾富壬四個兒子都離鄉出外工作,偶爾回來也不能耕作,因為他們禁不起太陽曬,一曬皮膚就起泡。眼看無以為繼,將來一甲半的田地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老農夫搖頭說。
若說美濃的農民是「末代農夫」,六家庄的農民情況也大同小異。比美濃更慘的是,竹北的六家庄有所謂的「九降風」,無法像美濃地區轉作水果、檳榔等經濟作物,只能種稻。
不再是客家村
縱然務農已是「末代產業」,但是美濃與六家對於水庫或高鐵並未因此人人心存期待。
「水壩動工的那一天起,美濃就不存在了!」張正揚如是說。
美濃水庫的興建一定會破壞美濃純樸的客家文化,反水庫大聯盟副會長黃廷生指出,一來興建水庫對身家財產安全的威脅,搞得人心惶恐,甚至遷居他鄉。社區一旦破壞,文化脈絡也就沒有了。水庫興建並非一年、兩年,至少耗時十年,這其間必須引進四千名外地勞工,對美濃的民風會造成相當大的衝擊。
六家在高鐵範圍內的住民大約有三千人左右,規劃中的高鐵新市鎮,人口將會增加到四萬五千人左右。
客家最後的「香格里拉」
美濃屬南台灣客家團練組織「六堆」中的「右堆」,是目前公認保留客家文化最完整的地區,素有「客家最後的香格里拉」之稱。
美濃愛鄉協進會執行秘書張正揚解釋,美濃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客家人,是很純的客家地區,再加上美濃山脈、茶頂山脈、荖濃溪的天然阻隔,地形封閉、交通又不是那麼便利,文化流失得較慢。
竹北六家庄的地形不如美濃「包被」,是比較「穿透」的,可以說是一個以客家族群為主的文化擴散點。「這裡有複雜、有趣的族群互動關係,」陳板說。這裡曾經是六個不同支脈、不同來台祖的林姓單姓聚落,隨著族群間的往來密切,也產生閩南變客家、原住民變客家的例子。
位於頭前溪畔的六家庄是新竹地區最好的「米倉」,此外六家也是北台灣形成義民信仰的根據地。每年農曆七月二十日義民節大拜拜,新竹、桃園地區共十五聯庄,輪流舉辦。
與其他客家村落相同的是,隨著都市化的腳步,南部的美濃與北部的六家或多或少都在改變。
「在美濃,放眼望去一定是以山為終點,但近年,突然之間就會冒出兩棟大樓、公寓擋住視線,無法看見山……」張正揚說。「六家的嘉興路已經變成每天晨昏兩次嚴重塞車的路段,」陳板說。
高鐵是房地產?
與其他客家村落不同的是,美濃與六家因為水庫、高鐵帶來的影響將更為劇烈,立即可見的影響是土地的價格。
「高鐵是交通,但六家人普遍認為高鐵是房地產,」陳板說,過去以甲計的農田,一夕之間改成以「坪」計價。五年之間,六家的農地從一坪八千八百元漲到三萬三千元,將來預估一坪二十萬。自從開始賣地的那一天起,六家人就不可自拔地陷入一場金錢夢魘中。
六家的居民在區段徵收後,雖然可配還四成的土地,但補償的錢只足夠買地,沒錢蓋房子了!因此,地方人士預估,約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會搬出去。
相對於六家的農地飆漲,美濃的地價卻是直直落。在美濃開設幼稚園的黃美英說,兩年前買的房子,現在虧一百萬都賣不出去;五十坪、四樓的透天厝,原來定價一千萬,現在幾百萬都乏人問津。
龍肚老農的憤怒
面對可能毀庄滅村的水庫,美濃人在「美濃愛鄉協進會」多年凝聚的文化意識下,群起抗爭。
鍾秀梅說,愛鄉協進會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慢慢地讓鄉親瞭解,花費大筆金錢、犧牲美濃自然人文環境所建造的水庫,竟然是為少數的產業服務。
「反水庫,救美濃」「好男好女反水庫、好山好水留子孫」「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水庫若能蓋,連糞都可以吃了),如今在美濃,不論男女老少、無論知識份子或農夫村婦,每個人都可以侃侃而談水庫議題。
只有小學三、四年級學歷的曾富壬,務農之餘也關心時事,經常寫文章投稿美濃的地方刊物「月光山雜誌」,一篇名為〈龍肚老農的憤怒〉的文章中,寫著他對興建美濃水庫的看法:「……子孫前途越來越渺茫、良心道德流失太平洋,忍無可忍大家上戰場。」
為了反水庫,擔任反水庫大聯盟執事的退休老師楊乾昌也跟著北上立法院、頭綁白布條抗議,「在抗議的現場,會掉眼淚,」老先生激動地說。
「美濃人多半是農民,性格保守,他們的天地就在那一方田地之間,」張正揚說,反水庫運動後,美濃人對公共事務的看法、水資源的瞭解,都已經有所不同了。
一旦投入抗爭,客家的硬頸精神與對土地深厚的感情,便成了很大的助力。
「鳥不得已才遷移,人也是一樣,」反水庫大聯盟總幹事宋吉雄說,先祖來台迄今已十二代,二百四十幾年世居美濃,「這是我的地方,絕不輕言放棄!」他說。
婦女出頭、青年現身
反水庫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反水庫運動是美濃婦女自覺意識的契機,」鍾秀梅說,過去婦女都在河邊洗衣服,女性對河流、水的感覺更為直接。
早期上立法院時,婦女都是站在第一線的;反水庫大聯盟去做家戶調查時,也都是女性在跑,「婦女是最穩定的基礎,」鍾秀梅說。
美濃的反水庫運動,不僅讓客家婦女出了頭,甚至出外求學的美濃子弟也因此勇於「現身」,投入抗爭運動。目前在淡江大學就讀英文系三年級的張淑君說,每次美濃鄉親到立法院抗議,她一定到場聲援。
「因為參加反水庫運動,我在班上的地位提昇了,」目前就讀台北醫學院三年級的張維財笑說,在他們這個族群意識已經模糊的世代,竟還有人肯為保衛鄉土而抗爭,他感覺同學們對他都像「稀有動物」般另眼相看。
最令人感動的,莫過於放棄人們眼中「正當頭路」,返鄉投入運動的「回鄉青年」,張正揚便是其中之一。
民國七十七年的「還我母語」運動之後,學校紛紛成立了客家研究社,張正揚在大三加入了台大客家社,「參加客家社我才知道自己對客家如此陌生,我甚至不知道還有其他不同語音的客家人,我不僅對台灣其他的客家地區陌生,對自己的家鄉美濃也很陌生。」
「在鄉下地區,年輕人回鄉是不被允許的,」張正揚說,客家地區這種價值判斷更為強烈,年輕人回鄉總被視為在外面混不下去。特別是像他身為長子、又念到台大,母親、親戚都不能接受他放棄高薪的工作,回鄉搞運動。張正揚認為:「我們身上背負的不光是自己的前途,同時也是上一輩的那一口氣。」
然而,這批年輕人的投入,不僅讓反水庫運動成為美濃的「全民運動」,也為正逐漸走向沒落的美濃,帶來再生的希望。
「菸樓再生」就是他們提出來的一種可能。
美濃從日據時代開始發展種菸產業,菸樓是用來烤火燻菸葉的,十幾年前,燻菸技術進步到由電腦控制,菸樓慢慢地被廢棄不用了,而今美濃地區約有近千座菸樓,成為當地頗具特色的建築。
美濃愛鄉協進會鍾永豐指出,文化保存並非定型化、脫離社會生活內涵的。以菸樓為例,空間的保存只是表象而已,人的社會關係、精神文明才是重要的。
我等就來唱山歌
「往時燒火燻菸草,現下錄音生樂章……」,在泥磚打造、挑高的菸樓裡錄音,聲音很特別,對美濃人而言,這也是大家熟悉的空間,可以說是個「社區錄音室」。以《我等就來唱山歌》這張CD為例,錄製過程中就有上百人次參與。
除了將菸樓改成錄音室,也有人把廢棄的菸樓改成陶藝教室。
鍾建志,人稱「阿志牯」,是回鄉創業的青年。退伍後,由於工作不順利,阿志牯十年前決定返鄉。
從田園造景作起,繼而接觸陶藝,三年多前鍾建志在美濃龍肚大崎下、阿太(祖父)留下來的菸樓裡,教學、做陶,不僅讓塵封已久的菸樓得以再生,永續利用,也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剛回來家人也很反彈,「能搞得到食?」是普遍的懷疑。如今他不僅走出自己的路,也希望將美濃這項新興產業做得更具地方特色,因此他不斷地實驗,像將稻草灰拿來配釉配方;拿菸葉來燒陶、用菸葉來做陶盤……等等。
除了菸樓再生、發展新興產業外,美濃最讓人感到希望無窮的是客家文化的傳承工作。
美濃後生會的青年,每年寒暑假都會返鄉帶領「八色鳥兒童生態體驗營」,教小學四、五年級的孩子認識美濃的客家文化,走老街,看藍衫……,此外,還有針對剛考上大學、五專等大孩子的「成長營」。
「這個機會是反水庫運動促成的,我們是第一批被找回來的年輕人,」張維財說,這一代的孩子娛樂方式完全不同於他的童年。「小時候我們在田野跑,現在的孩子看電視、玩遊樂器,童年生活完全脫離土地,」他認為,藉由兒童生態體驗營的活動,可以把孩子拉出來,在美濃的土地上活動,是件很好的事。
「新瓦屋」獨向黃昏
相對於美濃的自主與自信,六家人似乎尚未有這麼深刻的「覺醒」。六家庄面對高鐵,居民不是「逆來順受」,就是不知如何反應。
「我們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陳板說,「在還沒對六家有任何文化性的認識前,如何判斷六家可以被犧牲?」陳板說,國家公共政策從來沒有從社區、地方的角度去考量,六家的文化價值與文化意義,從沒有被認真對待過。
已有近兩百年歷史的林家「新瓦屋」,是六家高鐵區內最老的聚落,高鐵計畫原本保留下公廳和門樓做為公園,但地方人士和林家人並不滿意,目前正在向高鐵當局抗議,希望能將整個的聚落保存下來。
然而,不論是變成公園或整個聚落保留,六家新瓦屋裡,人唯一的命運就是搬家,新瓦屋也不再是新瓦屋。
「人都散了,公廳燒香要怎麼燒?」今年八十一歲的林礽堭說,目前這裡住了二十多戶、一百多人,要搬哪裡去,現在都不知道。
四月底他們拿到了補償金,知道搬家已經成定局,現在林家人退而求其次,只求將來配地不要離現址太遠,還能經常回老屋看看。
「我的根本在這個地方!」看著二十七歲那年與父親一起打造的土塊厝,七十多歲的林煥水眼角含淚地說:「我這麼老了,要在別的地方住到習慣,恐怕已經潮了(發黴)。」
「美濃人意識到美濃是有價值的,六家的時間太短,日後一旦覺醒必會後悔,」陳板說。
趕在高鐵來臨之前,陳板加緊從事《六家庄風土志》的紀錄工作,過程中也因此促成了六家庄「新瓦屋林家班花鼓隊」的再生。
「新瓦屋林家班花鼓隊」是六家自創的陣頭,在沉寂多年後,去年才又重建起來。現任花鼓隊隊長林煥庚指出,當年為了慶祝台灣光復,六家自創了與眾不同的花鼓隊,隊員清一色男扮女裝,詼諧逗趣很受歡迎,不時應邀表演。如今花鼓隊重建,名聞遐邇,舉凡客家的活動,他們都會應邀到場助陣。
再造桃花源
今年五月,在美濃人的抗議、下跪哀求聲中,立法院依然通過了美濃水庫的預算。問起反水庫運動何以為繼?「前途一片光明,」鍾永豐堅定的說,在反水庫的過程中,美濃人在不斷地改造、建設自己的家鄉。
「我們以前很擔心反水庫成功了,我們不知道接著要做什麼,但所幸反水庫時間拖得很長,讓我們有機會把根扎得很深,」八色鳥協會成員劉昭能說,「美濃人已經把反水庫內化為生命的信仰!」
有感於愛鄉協進會比較文氣,反水庫運動在行動上必須激進一些,一年多前,美濃地方人士又組織了「反水庫大聯盟」。
今年五月二十三日,「六堆反水庫義勇軍」在高樹鄉的「恩公廟」前宣佈成立,祭告文中有言:「……效法先烈精神,結合六堆鄉親,組織義勇軍、共同奮鬥,解救美濃,我六堆忠義精神得以發揚……」
眼看美濃人的誓死抗爭、六家人的默默承受,有人不禁問:「客家何該註定要浪跡天涯?美濃人、六家人要到哪裡去尋找下一個桃花源?」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水庫、高鐵議題讓美濃與六家獲得新生的機會,或許他們正在改造客家的桃花源。
p.119
美濃是南台灣客家重鎮,這次因反水庫興建,大家出錢、出力、說理、抗爭,反而凝聚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客家意識。
p.121
經過兩年多的爭取,六家庄隘口村的伯公樹終於可以留下來,樹上包著「高鐵植栽測繪」的紅色塑膠袋,正是「免死金牌」。
p.122
高鐵計畫在六家設站後,農民土地、建物被徵收拿到的補償金,不足以在當地買地建屋,只有另覓住處了。像這樣的售屋看板在當地隨處可見。
p.123
林家的「新瓦屋」已有將近二百年的歷史,高鐵留下公廳及部分建築作為公園,林家人希望爭取全部保留。
p.124
美濃地區有近千座老菸樓,往昔燒火薰煙草,現下錄音生樂章。圖為交工樂隊主唱林生祥攝於第七小組菸樓錄音室。
p.127
田地是劉炳垚(右)一輩子的生活重心,雖已被徵收,高鐵未開工前,他還是繼續耕作。每逢假日,兒子、媳婦回來探望他,順便帶些沒有農藥的「安心菜」回去。
近年各縣市紛紛設立社區大學,不僅讓民眾有終身學習管道,也鼓勵民眾將關懷重心放回日常生活、放回自己所處的社區。圖為北市社區大學在溫州公園舉辦活動。(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美濃是南台灣客家重鎮,這次因反水庫興建,大家出錢、出力、說理、抗爭,反而凝聚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客家意識。(張良綱)
經過兩年多的爭取,六家莊隘口村的伯公樹終於可以留下來,樹上包著「高鐵植栽測繪」的紅色塑膠袋,正是「免死金牌」。(張良綱)
高鐵計畫在六家設站後,農民土地、建物被徵收拿到的補償金,不足以在當地買地建屋,只有另覓住處了。像這樣的售屋看板在當地隨處可見。(張良綱)
林家的「新瓦屋」已有將近二百年的歷史,高鐵留下公廳及部分建築作為公園,林家人希望爭取全部保留。(張良綱)
美濃地區有近千座老菸樓,往昔燒火薰煙草,現下錄音生樂章。圖為交工樂隊主唱林生祥攝於第七小組菸樓錄音室。(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