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福清是近四十年第一位來台講學的俄國學者。去年四月,他在短短一個月的停留間,出版了兩本書,又在媒體上發表過有關年畫、曹族字典、「蘇聯」漢學研究等多篇文章;「俄國老李」之名不逕而走。今年,他更應清華大學之邀來台客座一年。四月下旬,他在「蔣經國基金會」舉辦的歐洲漢學研討會上,以一口流利、帶著甘肅鄉音的中文,針對其他學者的論文提出質疑,更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
李福清,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他以古典漢學研究,成為俄羅斯第一位科學院通訊院士,在中國民間文學章回小說與回、蒙民族文學的研究上,付出相當心力。

去年來台,李福清在淡江大學中文系介紹「舊蘇聯」的漢學研究。(張良綱)
浸淫民間文學
學生時代,李福清前往中亞回族村做民間調查,使他對民間文學產生興趣,並在中亞、外蒙古、越南許多地區廣泛收集民間文學史料。奠立他學術地位的幾部專著:「萬里長城的傳說與中國民間文學的體裁」、「中國歷史演義與民間傳統——三國演義」、「從神話到章回小說」,也都和民間文學密切相關。
「俄國老李」長久沉浸於民間文學,國內學者對他博洽地談論各種民間傳說、不同版本,與世界學者相關的著作,留下深刻印象。在研究上,他也提出不少被學界視為新鮮、有趣的題目,他研究中國文學中各種人物肖像的描寫,試圖由中國諺語了解不同地區、時代、民族的世界觀,都給極待充血的中國民間文學研究開了新視野。
在台灣與「新蘇聯」交流愈形頻繁之際,訪談一位俄國漢學家如何看待中國文學,亦算增進互相了解的一小步。以下是訪談內容——

在淡大演講完,聽講人追隨而出,意猶未盡。(張良綱)
胰子和梨瓜
問:我們知道您曾在中亞回族村住過不少時間,可以跟我們說說那段經歷嗎?
答:當我還是列寧格勒東方系一年級學生時,認識了一個回族「東幹人」,他告訴我,中亞熱海有幾個農村,居住的是十九世紀左宗棠平定回人時,由甘肅、陝西退過天山來到俄境的東幹人。到現在他們仍說甘肅、陝西土話,也保存了不少民間文學。
我聽了覺得很有興趣,我的同學中,也有位東幹小姐,聽她講甘肅土話,和一般漢語有不少區別,我很想學。暑假一到,我就隻身前往中亞,在名為「米糧川」的東幹村,向集體農場領導表明我想和村民一起勞動,學東幹話,他們就把我分派到建築隊當泥水匠助手,幫忙和泥、遞磚。
當時的建築隊長曾在東北參加日蘇戰爭,會說標準北平話,為了幫助我說好當地的語言,他有獨到的「民間方法」。
有一天下工,我由泥坑出來,需要肥皂洗手,我說:「我要胰子」,但我發音成苡子。他就派他的兒子回家拿來米糠,我說不是這個他說那你應說胰子,不是苡子。又有一次有人吃某種水果,他就問我這是什麼,我用甘肅土話說「我知不多」,結果他說知不多就不給吃,這叫梨瓜,明天你記得了再給吃。過了四十年,今天我仍未忘記胰子和梨瓜。
想想那時我才一年級,中文水平可想而知,當時學校也缺乏好的口語教科書,剛到東幹時,我連筷子都不會說,第一次在那兒住了四十五天,我的漢語和甘肅土話就都突飛猛進。

李福清在聖彼得堡大學,談他在台灣的見聞,說、演俱佳,隨手戴起由阿里山曹族部落帶回的飾物。(張良綱)
「怪腔怪調的甘肅國語」
問:除了學東幹話,在東幹的生活,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麼呢?
答:我原來也不敢確定在那兒還會得到什麼。但在那裡第一次聽到有關孟姜女的故事,有位東幹姑娘常在下工後來為我講民間傳說,梁祝、白蛇傳、薛仁貴征東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當時我的老師中沒有專研民間文學的,圖書館能找到的史料也不多,我等於是在農村直接接觸到具有豐沛生命力的中國文學,再回到書本,它當然影響、決定了我未來研究的方向。此後每年暑假我都會回到當地,收集民間故事。有時住甘肅農村、有時住陝西農村,我也由此知道了很多不能由書上得到的知識,後來我覺得自己很容易明白中國的風俗習慣,和這段經歷有絕對關係。
好玩的是,回學校後,很多老師反而責怪我,因為我「怪腔怪調」的中文,今天很多中國人聽我的口語,會問我:「你的老師是不是山東人?」只有來台北時,打電話給文化大學的金榮華教授,他一聽我說話立刻問我:「對不起,李先生,請問您在甘肅住了多少年」?真是他鄉遇「知音」,對不對?

除了民間傳說,中亞東幹村也保存許多傳統的民間手藝。圖為東幹刺繡,繡花鞋上也有「故事」。(張良綱)
祝英台,賽灑尿?
問:聽起來,您在中亞回族村聽到的民間故事,在中國人社會也都流傳得很普遍?
答:我想舉個在加拿大的例子,當地有一百多年前由俄羅斯和烏克蘭前去的移民。研究人員發現,他們生活圈中保存的民歌比今天蘇聯烏克蘭、俄羅斯保存的還完整。離開自己土地的人,往往對自己的「以前」特別懷念,因此一些傳統在原有社會已經改變,遷移到其他文化圈的人,反刻意保存。同樣,中亞的東幹人在離開中國,居住其他民族周圍,這樣的環境有助保存他們帶來故事的原貌,在當地反而能收集到較原始的材料。
比如東幹的孟姜女傳說中,提到秦始皇有趕山鞭、登雲鞋等四種寶貝。你可能不相信,但在東幹人的梁、祝傳說中,甚至有一段是師母懷疑祝英台是女生,要老師讓學生比賽灑尿的情節。
問:多出這樣的細節,對從事民間文學研究又有什麼樣的幫助?
答:如果你有興趣,我想從民間文學本身說起。
一般人總會說,講唱的民間文學,對於文學修養欠缺,不識字的廣大群眾有教育、鼓勵、安慰等等作用,這沒有錯,但應更進一步認知,正統文學其實多由民間文學發展而來,它的作者是廣大群體,所以更易創造生動活潑的新形式,刺激正統文學不斷創造、變化。

李福清喜愛收集和民間故事有關的民藝品。圖為與賀后罵殿、紅樓夢故事相關的年畫。(張良綱)
刺激正統文學
民間傳說往往保存了很多文學典著中已失去的母題,它更原始、強烈,有血有肉。例如以我自己最愛的三國傳說來看,故事中張飛、關公二人初見面,是大吵進而大打出手,分不出勝負,再結拜為兄弟。但後來根據口頭傳說寫的三國志平話已做過修改;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又根據三國志平話再度修飾,結果張飛和關公的衝突已減至最低,衍變成「和平競賽」,賣豬肉的張飛和賣豆腐的關公比力氣,把巨石舉起來。
現在人們在湖北蒐集到的許多有關三國民間傳說,被稱為「反三國」,因為都在對三國演義翻案,比如由三國演義中知曉桃園三結義之間極盡忠義之情的人,聽到傳說中劉備曾懷疑米夫人和關公在曹營有曖昧關係,大概會很驚訝。
了解民間文學如何過渡到章回小說,可說是我的研究重點,而了解像三國、水滸這種中國經典之作的原始面貌更是有趣的事。這個研究過程當然就必需廣泛收集相關的原始史料,特別是來自民間的傳說,對了解它的發展、演變經過和特點很重要。
即使在各地蒐集到的故事大同小異,文學上的價值不大,但為了故事情節的研究,就連外貌描寫有差異這種小細節,也很值得注意。而且你要知道,中國人很喜歡修改情節的,尤其口頭文學的主要傳遞者說書人,腦子一直在轉,一直在想如何讓故事更吸引當時的聽眾,這裡頭就有更多有趣的故事了。

工作地點在莫斯科,李福清卻不時拜訪聖彼得堡東方研究所,除閱讀東方所收藏的漢學史料,也和漢學界老友敘舊。(張良綱)
「拆解」連環計
問:能否進一步談談您又如何研究探討民間傳說和章回小說的關係?
答:有一次「中國曲藝戲曲研究學會」在美國開會,會中專門討論了我卅八萬字的著作「三國演義和民間傳統的關係」。
他們有興趣的就是我仔細研究了羅貫中如何利用三國志平話、元雜劇等資料,即民間文學對羅貫中的影響。例如三國演義中第八、九回講連環計,我把故事分成小段,王允和貂蟬在庭院中見面為一段,王允和呂布的談話是一段,共分十八段,發現其中十六段,母題均來自過去的資料,只有在表達儒家思想的兩小段內容是羅貫中創造的。
除了羅貫中的創作方法,捷克有個著名的漢學家普魯士格認為,中國的民間說書是一個系統;水滸、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是另一個系統,兩者無關,布拉格漢學家之間爭論的很熱鬧,但缺乏具體研究。
後來我由大陸揚州、上海、蘇州找到三個較晚期的三國說書本子進行分析,例如其中諸葛亮探周瑜病,入幕前一景,諸葛亮很躊躇,思量要不要進入,三國演義中只有一頁,寫的很簡單,十來個動作;說書講的卻很長,有近百個動作;諸葛亮又是舉右腳,又是舉左腳,我將動作分解,並畫了圖,發現小說中有的,說書也都有,可以證明說書是沿自三國演義,這是反過來探討三國演義對民間文學的影響。
從古代神話到章回小說
問:您對中國民間文學的研究,在您回頭比較俄國文學或其它文學時,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答:我研究古代伏羲、女媧到十六世紀明朝的「開闢演義」當中一些人物描寫的演變。我發現,中國文學有很清楚又連貫的發展脈絡,這是別的文化缺乏的,比如當代的埃及、希臘文學可以說和古埃及、希臘文學已完全無關。以我自己的國家為例,十八世紀以前,俄羅斯民間文學根本沒有文字記載。
因此有許多理論,像近來文學界提出「一個情節可以在民間活多久?可能活上千年嗎?一個形容詞的壽命又是多久?」這樣的問題,學者間意見紛雜,但許多國家的文學無法用來做這樣的研究,利用中國的材料就有辦法進一步探討。在中國神話中,伏羲在上古時代是半人半獸,到了宋朝,已完全人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探究為何有這樣的變化,它和整個社會發展的關係。
問:您在為中國民間文學追根究柢的過程,一定有不少發現新材料的尋寶之樂吧?
民間調查樂趣多
答:我在德國、捷克、奧地利、越南、外蒙古,差不多都發現過新材料,例如明版的水滸傳、石頭記抄本,比漢代淮南子還要原始的女媧故事;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正要出版我蒐集的三種戲曲選。我和兩位東幹朋友蒐集的回族故事早編成「東幹民間故事傳說記」;而回族民間故事,幾乎文革後大陸才有人蒐集。
當然,做這些事花掉許多時間,在丹麥皇家圖書館我就花了一個星期看目錄、做筆記,不過我真的喜歡這樣的工作。
我在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發現的紅樓夢抄本,如今更成了漢學界一個專研的題材,這也算為中國文學盡了一點小小的心力吧!
問:能否談談您在外蒙古蒐集口頭文學的經驗?
答:文革期間我去過五次外蒙古做調查,蒙古有許多本子故事是譯自中國古典小說,我想了解蒙古人如何譯介中國小說。蒙古人早有木版印刷,但只印佛教典籍,其他作品往往都是手抄本,有些故事在漢文中已找不到,蒙文卻還保存,我就在一位外蒙古科學院院士家媯o現小說「鍾國母」,是講齊宣王很醜、卻很聰明的太太鍾無豔,在中國幾乎已無人知曉。
腦袋裝滿故事
內蒙古南方一帶,許多地區十八世紀已逐漸漢化,很多蒙古人中文、蒙文一樣好,韓天明征西、五龍盜寶等許多故事就這樣被譯介過去。
當然這不表示蒙古沒有自己的口頭文學,他們的說唱文學發展已到很精緻、嚴謹的程度,他們講自己的敘事史,是用馬頭琴。講中國故事則用胡琴,說唱調名有卅多種,什麼樣的情節要配什麼樣的調子,非常專業。
只要我有時間,不論那一民族、任何形式的民間文學我都喜歡,當我看小說時,腦筋常一直想這個典故是由那個民間傳說來的,知道他們的來源,使我很快樂。尤其民間文學,只看自己研究領域的書是不夠的,調查愈廣,愈明白故事的來龍去脈,也了解各個民族間想法的異同。
問:您蒐集年畫,也和民間文學研究有關嗎?
答:當然,我調查過蘇聯、德國、捷克、奧地利幾個國家典藏的年畫,理由就是因為它和民間故事、傳統相關。我曾在莫斯科一家賣古董的信託商店買過唐朝羅成的年畫和「青地三國」。我也和大陸研究年畫的知名學者王樹村一起編過年畫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也要求我為他們編本具有歷史、風俗題材的年畫選。蘇聯藏有不少和中法戰爭、中日戰爭有關的歷史題材年畫。
蟄伏清華大學
問:大陸文革後,與蘇共關係惡化,前次我們訪孟列夫先生時,他一直到三年前才有機會到大陸,您呢?
答:文革之前,我在北京大學念書,結果只待了八個半月就發生文革,我是在亂七八糟之中逃走的,亂的沒時間刮鬍子,後來人家問我何時刮鬍子,我開玩笑說等文革結束吧!但過去消息很封閉,也不明白文革是否真的結束了,就一直蓄著這把鬍子。
不過七○年代後,我去過大陸不少次。今天,即使到了四川,和他們溝通都不成問題,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雖然有些老教授說我去東幹對說中文有負面影響,但東幹味道也好,甘肅味道也好,總是比莫斯科味道的漢語好吧!
問:您來台灣兩個多月了,生活上還適應嗎?
答:除了上課,我大部分時間在宿舍看書、寫文章。我在莫斯科時,最大的敵人大概是我的電話,大家知道我喜歡做事,所以有大多人打電話請我做這、做那。去年莫斯科電視台要我介紹北平故宮,其中十四集是我介紹的;我是國立中央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的客座通訊員,要為他們報導俄羅斯的漢學會議。前年我去大陸時,大概有一百件他們託我辦的有關出版、寫稿等等的事;去年我來台灣,文藝出版界要我辦的事大概也有四十件。所以我週末一定留在莫斯科城外的家,那兒沒有電話,可以專心看書,現在清華大學就像我城外的家。
〔圖片說明〕
P.122
忙於研究的李福清,難得偷閒,在莫斯科紅場前留影。
P.124
去年來台,李福清在淡江大學中文系介紹「舊蘇聯」的漢學研究。
P.125
在淡大演講完,聽講人追隨而出,意猶未盡。
P.126
李福清在聖彼得堡大學,談他在台灣的見聞,說、演俱佳,隨手戴起由阿里山曹族部落帶回的飾物。
P.127
除了民間傳說,中亞東幹村也保存許多傳統的民間手藝。圖為東幹刺繡,繡花鞋上也有「故事」。
P.128
李福清喜愛收集和民間故事有關的民藝品。圖為與賀后罵殿、紅樓夢故事相關的年畫。
P.129
工作地點在莫斯科,李福清卻不時拜訪聖彼得堡東方研究所,除閱讀東方所收藏的漢學史料,也和漢學界老友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