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何凡先生自民國四十二年年底開始在聯合報寫「玻璃墊上」專欄,到目前已進入第二十九個年頭了。他是自由中國最資深與影響力最大的專欄作家之一。何凡的文章針砭時事,以犀利幽默見稱,他認為社會在發展的過程中,需要改革的事一定很多,應該提出來大家討論才能進步。且進步不光是經濟建設就夠,思想觀念也要跟上去。一位何凡的老讀者曾書一副對聯贈他:「鐵肩擔道義,辣手寫文章。」很能表現出他寫作的精神。

鐵肩擔道義 辣手寫文章——專欄作家何凡。
本文作者是何凡的女兒,現擔任純文學出版社主編。
童年的記憶裡,父親永遠是埋首在書桌寫作。
那時我們住的是日本式房子,只有三個小房間,其中一間三個榻榻米的「三疊室」,就是父親的書房兼臥室。一張兩頭頂著牆的長條桌,裝上三個抽屜,就是他的代用書桌。榻榻米上堆滿了書報,睡覺時要推開書報,才能找到一塊置身的地方。經常我放學回家,拉開三疊室的紙門,總看見父親正臥在書海裏看書。
父親的書桌上也堆滿了各種資料和剪報,中間留下一塊玻璃桌墊放稿紙。有時兩邊的資料越堆越高,最後把玻璃墊淹沒了,寫作的時候得清出一塊放稿紙的地方。
勤快的母親有時忍不住要動手清理,結果被父親指為「把親切的雜亂改為荒謬的條理」。父親的理由是:每日增加的書籍、報紙、資料、信件和剪報,蒐集起來已很吃力,再要整理,時間和精力實在來不及,只好堆在桌上。他認為他自己經手的東西,他總知道它的下落,若是旁人來代為建設一種「新秩序」,他這個舊領袖就指揮不靈了。
母親最後也只有妥協,任它保持「紊亂的秩序」了。

鐵肩擔道義 辣手寫文章——專欄作家何凡。
從三疊室寫起
書桌前面是兩扇矮窗,窗外是小巷。我們家正常巷口,人來人往,小販叫賣,兒童嬉戲,附近主婦、女佣人的閒談,都在窗前演出。對著這一扇展現人間百態的窗子,父親開始在報上寫「玻璃墊上」專欄。
那時我們常在巷子裏玩耍,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他在寫稿。有時玩著玩著,忽然有同伴叫:「你爸爸不寫了,可以到你家去玩了。」抬頭一看,果然父親已經不在「三疊室」的窗前,於是一大群孩子,唏哩譁啦的就衝進家裏來。
民國五十九年,家門前的街道拓寬為六線道,我們住的房子拆除了,就搬到附近的四樓公寓。算來「玻璃墊上」專欄從民國四十二年開始,到五十九年的這十七年,都是在那「三疊室」的小木屋裏完成的。
現在父親住在臺北市新發展的東區,書房在一幢六層樓上,比以前安靜多了。書桌左邊是兩扇大窗,望出去,眼前是一幢接一幢的高樓大廈,與當年的小巷風光完全不一樣。眼見社會經濟發展迅速,他常對人說,在臺灣這三十多年,是他這一輩子最辛勤耕耘而收穫豐碩的日子。
剛搬進東區的時候,晚上寫完稿,打開窗子,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常有黑煙穿窗入室。那是松山南港的鐵工廠正開夜工。二十年前,父親就在文章中呼籲取締住戶在人煙稠密的市區燒生煤、冒黑煙,同時要求把工廠遷出都市。二十年來,有關空氣汙染的話題他寫了幾十次了。直到前年,這些工廠終於被臺北市政府強迫遷移或停工。估計臺北約有六十萬人口受到影響的汙染根源消除了,市民都感到欣慰。父親常說,改善社會環境,要人人參與努力,專欄作家不過是其中的一份子。
「搖頭工業」與「惡性補習」
父親是在母親主編聯合報副刊的民國四十二年十二月一日起開始寫「玻璃墊上」專欄。次年二月,他的「一千小時?」和「搖頭工業」兩篇文章,以幽默的筆調批評當時國產電燈泡的品質太差,不但無法用到包裝紙上廠商所宣傳的「保用一千小時,鋼頭堅固,凝結力超過規定磅份,絕無脫搖之弊」;相反的,用了幾個星期就斷絲,或「口斷絲連」,一直搖擺到不亮為止。父親稱之為「搖頭工業」,意思是指燈泡容易「搖頭」,同時這種工業品實在讓消費者只有「搖頭」。他告訴讀者,用戶可到當時的皇后戲院(現在的明星戲院)旁,花一元新台幣找那位專治搖頭燈泡的「專家」銲接。
這兩篇文章刊出後,引起消費者的共鳴,紛紛提供他們對搖頭燈泡的感想。後來當時的經濟部長尹仲容下令砸毀六萬隻不良燈泡,才迫使業者改良品質。「搖頭工業」這個名詞曾在社會上流行一時,不久以前,附近電器行老闆來家堶袉z電器,還提到:「現在電器進步多了,已經不是當年何凡說的搖頭工業啦!」
四十四年八月十日,「玻璃墊上」刊出「惡性補習」一文,批評小學生在「升學主義」壓力下所受的填鴨式教育之不當,文章的末段說:「有人說,能升省中比什麼都強,何必問採取什麼手段呢?但是據一位過去著名省中的校長說,他在校時,發現有些個升學百分比最高的小學考進來的學生,卻發生跟不上班的現象。原來這些孩子不是因為強壯胖了,卻是在硬填之下腫了,此種作風,無以名之,名之曰『惡性補習』。」
這個名詞一直流傳下來,後來並見之於官文書,而且到今天「惡補」仍未完全消除,因為「升學主義」還是第一。
為讀者盡代言責任
此外,父親在專欄中還建議取消住戶門外髒臭醜惡的垃圾箱,改為由清潔車來收垃圾,並主張臺北電影院取消售票口的「鼠洞」,以表示對觀眾的信任。以及主張設立超級市場,以促使舊式菜場的改進,保護消費者權益等等。這些後來都逐一實現。
現在翻看「玻璃墊上」舊作,再和今日實況做個比較,可以發現他的專欄可說是一部近三十年來臺灣社會的發展史。父親常說,看到自己所批評建議的事獲得改善,是最高興的事情,因為這是文人愛鄉報國所獲得的最佳酬報。他曾說過,生於這個大動亂時代的中國人,人人應該做些有益國家社會的事情,他一輩子沒扛過槍,而報國之心不敢後人,只有用筆來指陳時事,為讀者盡代言的責任。但是一般說來,中國社會的傳統觀念比較保守,一般人也比較缺乏幽默感,下筆難免有些顧忌,不像美國專欄作家包可華那樣的可以暢所欲言,這是他感到遺憾的一點。他翻譯「包可華專欄」就是心儀其言論的開放。
父親是從民國五十六年十月開始在「純文學」月刊上譯介「包可華專欄」,後來又轉移到聯合報副刊,到現在已有十五個年頭,一共譯了將近六百篇,並由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十集。他是第一個把包可華的文章連續不斷的介紹給國人的作家。
包可華是目前世界上影響力最大的專欄作家,他的文章刊登報紙之多是世界第一,總數超過五百家,其中有一百多家是美國以外的報紙。但是多數是用的英文原文,譯成他國文字的較少,臺灣的英文報紙沒有登過,因此譯為中文就很有必要。
民國五十七年四月,父親應邀訪問美國,曾去華盛頓拜訪包可華,包可華對於他在中華民國也擁有眾多的讀者表示驚喜。父親曾將會見的經過寫了一篇「包可華會見記」,刊在「包可華專欄」第一集上。
最早支持家庭計畫
人口問題和家庭計畫,是「玻璃墊上」專欄經常出現的話題,其中以民國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三年間,討論這個問題次數最多。當時社會上有一派堅決反對節育的人士,立法院中也有人提出質詢,認為節育是「白種人消滅有色人種、尤其是黃種人的陰謀,政府絕不可同意這種『亡國滅種』的計畫。」父親對這些論調大加駁斥,並堅決支持節育計畫。這種「滅種陰謀」的怪論,今天人們會覺得可笑,可是當時社會風氣保守,少數頑固派反對節育,在社會上和議會裏大聲喧譁,阻擾了家庭計畫的推展。而鄰國日本及韓國都已經行之有效。現在我國人口密度高居世界第二,壓力嚴重,抵銷了我們經建的成果,這是當年反對的人沒有想到的。當時父親曾批評反節育的論調,以為他們會「以愛國始,以誤國終」,說他們雖「不能阻止國家的進步,卻有延緩的力量」。現在證明這種看法具有遠見。
前年夏天,我到台中訪問臺灣省家庭計畫研究所所長孫得雄博士,他曾說:「你父親是我們家庭計畫工作最早的大力支持者。」家計所工作推進的最大障礙,是國人不能放棄「多子多福」的舊觀念,因此對於輿論的支持,感到特別的需要。
關心臺北市政建設
父親的專欄多年來對於臺北市政批評得最多,因為從三十七年底來台以後,父親就一直住在臺北市。他說,臺北市政比以前進步多了,做一個臺北市民,每天生活在城裡,許多事情看得比較清楚,當然也比較關心。專欄作家不一定是專家,但是要比別人看得早、想得周到,把事理分清,有了新觀念,再做建設性的建議。寫出來的文章要公正合理,為公不為私,對事不對人。許多時候政府很歡迎報上明理而有遠見的言論,因為這幫助他們理直氣壯地推開議會或其他方面的阻撓或壓力,而努力擇善固執地做下去。
他曾把寫專欄比做下棋,他說:專欄作家像棋士一樣,要比別人多看幾步。社會上每有一個問題發生時,人們有的有自己的看法,有的無意見,但是都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專欄作家的看法,自然是他們所注意的。這時專欄作家應當依據資料,加以分析,寫出文章給讀者看。文章內容除了批評以外,還應該有建設性的建議,才不失為一篇完整的專欄。「多看幾步」就是「遠見」,人類的進步和有無「遠見」有很大的關係。
豐富的資料庫
蒐集資料是父親寫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家裏有十幾份臺北早晚報和中南部報,還有聯合報特別送的外地版。許多地方性的消息,都是從外地版得來的。此外,還有許多英文的書籍報刊,都是他的資料庫。
他認為,有些事情大家都覺得不夠好,但是又不知道應如何改革,這時就可學習外國先進的經驗,可以事半功倍。因為至少人家走過的錯路,我們可以不再走。因此外國的資料應當多多蒐集,以供參考。
民國五十一年十月他寫的「泰利多邁度事件」,就是從國外最新的雜誌上得來的資料,首先在國內報導出來的。
他在當年十月十六日到十八日,有「怪嬰的難題」一文,談到一種西德製造,名叫「泰利多邁度」的鎮靜劑,孕婦服用會生下缺胳膊短腿,或像海豹肢的怪嬰。有一位比利時的蒲特太太,殺了自己的怪嬰,結果被判無罪。文中提到這種藥已以「易速眠」之名進口臺灣銷售。廿一、廿二日兩天,父親又寫了「擒兇及其他」一文,把美國「星期六晚郵」上一篇科學記者親自到德國和英國採訪「泰利多邁度怪嬰案」的專文擇要譯述,並連帶提到英、德兩國義肢工作補救情形,說在臺灣恐怕難以辦到,畸型兒的命運只有更淒慘,所以大聲疾呼要馬上阻止這種慘案在臺灣發生。
泰利多邁度事件
次日,父親就接到當時臺北市立醫院婦產科楊子思醫師的一封信,說廿二日他從外地回臺北,看到父親的文章,為有人注意到「泰利多邁度怪嬰」這件事感到安慰。他認為這件事很嚴重,但是國人的反應卻很遲鈍,他正要為國內發現一個「泰嬰」的病例而發表一個報告。
當時父親覺得既然已有醫師發現怪嬰,這種藥在臺灣又曾大做廣告推銷,服用者必定不少,因此轉告聯合報採訪組派記者去追蹤這條消息。二十五日聯合報社會版首先刊出,讀者大為震驚,當天各晚報繼續追蹤,發表了楊醫師當日在醫學年會的正式報告。二十七日空軍總醫院又發現了第二個病例,引起衛生當局的重視及民間的注意,孕婦不再以「安胎藥」購服「易速眠」,才阻止了更多人受害。
前幾年,把這種藥銷到臺灣的日本廠商,曾派代表來台,對臺灣的若干「泰嬰」,進行賠償,也可以說是對「泰嬰」事件做了一次補救。這件事使我想到父親常說的話:專欄作家不一定是專家,但卻不可放棄發掘問題的職責,要制其機先,問題被提出而引起大家討論,才可獲解決。
另外,他常常談到的交通秩序、空氣汙染、噪音、影院衛生等等問題,引起海外僑胞、留學生的注意,他們也常把當地的情形寫來和剪報寄來。這些人有很多是從臺灣出去的,他們在國內時就看父親的專欄,出國後更從他的專欄瞭解國內的情形,因此樂於提供意見,這樣一來,國外資料就源源而來了。這可以看出,國人身在海外、心繫祖國的心情,同時也是說明專欄作家可以做海內外中國人的橋樑。
有時在床上寫作
父親的書桌上永遠備有割紙刀、迴紋針、紅卷紙筆、紙條等等。他一面看報,一面把有用的消息或文章用紅筆勾出,等家人看過以後,用割紙刀割下來,記上年月日和報名,用回紋針分類別起來。雜誌書籍上如有可用的資料,則夾上紙條,寫個題目,以備他日引用。
「玻璃墊上」專欄現在都是晚上寫,例如星期一晚上寫好,星期三早晨見報。「聯合副刊」要預留版面等他的稿子。有一個時期是第一天下午交稿,第二天早晨見報,這樣可以密切配合新聞。他不喜歡早寫晚刊,到見報時情勢變了,是十分掃興的事。
有時因為工作太多,腰酸背痛,他就改到床上工作,方法是把枕頭加高,手持夾了稿紙的田徑賽用的紀錄板,半躺半坐的寫。他的身旁堆滿了稿紙、書籍、文具,看似雜亂,其實自有他個人的秩序。他說這樣把工作與休息混合一起,是既省力又出活的好方法。日本有些作家就是喜歡在榻榻米上放一個矮桌工作,累了的時候就躺下來休息,既舒服又方便。
除了寫專欄和翻譯「包可華專欄」外,父親也寫散文和雜文。由於報上寫文章限於篇幅,他常有意猶未盡、紙短情長之苦,因此就運用那些平日蒐集的多餘資料來寫雜文和散文,題材多半以家庭和日常生活為範圍,包括:壽命、運動、健康、飲食、吸煙、觀光、迷信、公寓生活等等。他介紹新知、提倡改善生活,總是本著積極、樂觀、進取的精神下筆,不作無病呻吟。這些雜文已結集出書的有早年的「不按牌理出牌」和近年的「人生於世」。
擇善固執的本性
父親生長在一個中國舊式讀書人的大家庭裡,民國二十三年自北平師範大學外文系一畢業,就進入成捨我先生辦的「世界日報」擔任副刊編輯。編報之外,兼寫專欄和譯稿,從此沒離開過新聞事業。他雖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仍保留有中國讀書人的生活態度:做事認真、多新構想、操守廉潔、奉公守法、不隨波逐流。在子女眼中,最能表達他的本性的就是「擇善固執」,在目前這個時代環境裡,這該是非常必要的一種性格。
父親也是個「安土重遷」的人,不愛搬家、不換工作,每做一事都要貫徹始終。民國三十七年底舉家來台後,做了兩件有長勁兒的事情。一為辦國語日報,到今天已經是服務的第三十四個年頭。另一即為寫「玻璃墊上」專欄。和他同一時期的專欄作家,已有多人退出筆陣,而父親卻樂此不疲,堅持到底。
自民國四十二年十二月一日起,到七十一年二月底,「玻璃墊上」一共有五千二百六十三篇,以每篇平均一千字計,已超過五百萬字。父親不是快速作家,而且寫作以外還有更多的工作,因此五百萬字需要二十九年光陰才能湊成。他說,他不曉得這五百萬字對國家、社會與人群有多少貢獻,只是憑良心下筆,作為「文人報國」的一份心意。
從專欄看臺灣進步軌跡
「玻璃墊上」專欄的選集,已由純文學出版社出過的,有「三疊集」、「談言集」、「一心集」、「如此集」、「這般集」、「五風集」、「十雨集」、「磊磊集」、「落落集」。六十年以後的作品,今後亦將結集出版。全部選集出齊後,可以當做光復後臺灣社會生活及發展的一部簡史看,因為和日常生活有關的問題,他幾乎都談到了。把他的舊作和現狀比起來看,也可以看出臺灣社會進步的軌跡和若干仍待努力的地方。父親的專欄在這兩方面都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我不是說臺灣社會上若干進步是他的功勞,而是說他指出若干需要改進的地方,並且提供改善的意見,盡了專欄作家的責任。我從小看慣了他在紊亂的書桌上專心寫作的情形,每天晚飯後,不管家裏是否高朋滿座,或是有什麼好的電視節目或晚會,他一定撇下滿屋子的熱鬧,回到書桌上埋頭寫作。及長,自己成了家,也因興趣走上寫作的路子,雖然尚無成就,卻深感寫作是非常艱苦的工作,而父親數十年來,每天埋首書桌,認真工作,樂此不疲,我在體會之餘,心中更是感佩。
父親不煙不酒不賭博,也不愛寫信和串門兒。他熱愛體育,在北平念書的時候,是花式滑冰和排球的好手,現在還打桌球。他的嗜好是看賽球、電影、電視和喝茶,加上堆積如山的書報雜誌等著看,這樣就使他一天到晚忙個不停。
現在我每次帶孩子回娘家,看見他仍是在埋首寫作,兩個外孫在去要糖的時候,不忘互相警告說:「公公在寫稿子,不可以吵他!」母親也曾形容他:「每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埋在書報堆中,像一隻白蟻那樣的辛勤蛀蝕,然後像蠶一樣的吐出絲來。」
童年時,總覺得父親比較嚴肅,不像母親那樣隨和開朗。但長大後,卻能感覺出他那份拙於傳達的愛心,有時是更溺愛我們的。
父親雖然從三十七年底來臺就到國語日報工作,到今天還擔任發行人的職務,但是他說他的「終身職」卻是寫作。因為興趣所在、職責所在,他永遠不會放棄寫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