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不是我的埋骨之所,台北才是終老之地。」這是49歲的香港作家馬家輝對台灣最深情的告白。馬家輝愛台灣,不只因為他是台灣女婿,與不少台灣作家友情深厚、結為死黨;也正如李歐梵教授所說,在香港眾多文化人當中,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可以港台雙棲,熟知港星張國榮的崛起故事,也可以把台灣導演侯孝賢、楊德昌的少年歷程描述得入木三分。
來往於兩岸三地,2010年馬家輝被大陸《南方都市報》選為「年度深圳香港意見領袖之一」,他的文字抒情又犀利,動見觀瞻,更是台灣理解兩岸三地社會脈動的窗口。
少有作家會如此形容自己,馬家輝卻大言不慚地說,他是「香港的頭牌作家」,這個稱謂來自於他書寫的媒體夠份量;除了同時為打對台的《明報》和《蘋果日報》寫專欄外,一個月他總共要為兩岸三地9家報紙、3家雜誌撰稿。
三十年來,他平均每日至少寫2,000字,共寫了2,200萬字;如果把專欄的文字都印成書,以一頁600字來計算,可以印製成187本書,堆起來比前NBA大陸籃球明星姚明還高。
名字天天見報,他寫專欄有個策略,周一周二讀者精神好,就會討論比較嚴肅沉重的話題,周三周四講些好玩的觀點,周末就寫一些小故事。由於稿量大,若有讀者發現為文大同小異時,他也有個辯詞,民初梁啟超的文章一出來,全國同時有23份報紙轉載,「梁啟超可以一稿多投,為什麼我不可以?」

馬家輝的文采亦莊亦諧,國內出版界形容他是兼具幽默感與文化深度的「難得品種」。
他的語出驚人程度也反映在他定調的新書書名上《愛上幾個人渣》;出版社原本很反對這個書名,周遭朋友聽了也頗不以為然,但他堅持,因為這是他的「頹廢三部曲」之二:去年是《中年廢物》、今年是人渣,明年將完成人間垃圾。
不過,馬家輝的這本新書並不是在為人渣或廢物辯護,而是他的日常生活隨筆,集結了他為兩岸三地報刊撰寫的專欄文章,有電影、有旅行、有議論、有雜感等。電影尤其精彩,例如他評論導演陳可辛的《十月圍城》就寫道:不知為何導演要將黎明的角色設計得很搞笑,「睡在街頭的蘇乞兒,戀母成狂卻又忽然清醒,一個打三十個,最後壯烈犧牲,黎明出現時,觀眾一陣爆笑,閉目死去,又笑一番;如果把這個角色刪去,電影的口碑分數會提高20%。」言論直率。
「人渣」書名其實來自港片《志明與春嬌》中的經典台詞:「一世人流流長,總會愛上幾個人渣。」一世人是廣東話,指一輩子;流流長,意謂漫長的歲月。馬家輝說,不論男女,正因曾經愛上幾個人渣,成熟了,成長了,始會明白眼前人並非人渣,才會珍惜。

香港作家馬家輝,有江湖味又有書生氣,筆鋒銳利,又能抒情;他在台灣念大學、工作,成為台灣女婿,對台灣懷有深厚情感。
若真要追溯書名的起源,與他的出身背景有密切關係。
馬家輝生於香港灣仔,灣仔是香港的舊社區,很像台北萬華,龍蛇雜處,三教九流,從小他在此看盡了毒蟲妓女流氓等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人生境遇。
「每個人對人渣都有不同定義,心理學相信,我們的心中有黑有白、有好有壞,但為什麼有人可以輕易將別人視為人渣?」馬家輝對這種外來標籤深感興趣,他的兩位舅舅本來是警察,不料卻從緝毒變成自己吸毒,甚至因毒癮犯了,索錢不成,拿刀砍人,最後自殺。
從小和外公外婆、舅舅們等十口人擠在20坪大的房子,他5歲就學會打麻將。甚至一度變成「病態賭徒」,他曾經站在澳門賭場賭桌旁兩天兩夜,不吃飯、不上廁所,像入了魔般的緊盯紙牌上的數字與符號,有一把他自認拿了一副好牌,一定翻本,詭異的是對面的牌友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他;一翻牌,他徹底輸了,那一秒鐘他感覺完全失控,再不走,可能連老婆都會被他賣掉,因此在12年前下定決心戒賭。
他的家族故事比港片更真實,他在黑社會電影裡寄託少年「情懷」;最想做的事,就是當黑幫電影裡常有的角色泊車小弟,既可以開好車,又能展現人的獸性與草根性。
「黑社會就是領了牌照,可以理直氣壯地打人、罵人嘛。」可惜他又瘦又白又有千度的近視,終究與黑社會無緣。
「你們的台語說,怨嘆啊!很多人會用宿命來解釋生命中的憾恨,但生命有時也是自己走出來的,也有自己選擇的成分。」

經常語出驚人的馬家輝,最想做的事竟是當泊車小弟,因為就可以開到各種名車。
馬家輝愛談江湖險惡,兄弟情義,無間道上的種種爾虞我詐;而他之所以能既有江湖味,又有書生氣,好發議論的能量應來自家學淵源,他的父親曾是《東方日報》總編輯。
17歲時,馬家輝偶然在書店看到一本描寫文化頑童李敖的書,覺得很有趣,於是開始遍讀李敖的作品,如《傳統下的獨白》、《李敖千秋評論》;讀完之後還不過癮,又看了李敖的老師殷海光的書,以及胡適的著作,直至許多和新文化運動相關的書;他也立志寫出一本關於李敖的著作。他自高中就開始寫稿、投稿,一寫三十年,大學畢業後的工作就與媒體分不開。
熱愛電影的他,原本視導演徐克為偶像,才進香港的大學沒多久,經過再三思考,決定為了李敖,離港赴台,就讀台灣大學的心理系。他一邊讀書,一邊研究李敖,也去拜訪採訪李敖。每天下午就到李敖家中,幫忙整理剪報,聽李敖笑談江湖。
大二那年,他完成了《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一書;李敖讀完後,對他說:「小馬,我當你面這樣說,背後也是這樣說──我以前研究胡適,胡適跟我說,李敖,你比我胡適更了解胡適。那我今天跟你說,你比我李敖更了解李敖。」
「我只是借用了李敖的矛攻李敖的盾,沒想到得到他的肯定,很有成就感。」馬家輝說,幾年前素未謀面的徐克計畫籌拍李敖的紀錄片,請他擔任顧問,生命的兜轉果然奇妙,走了一圈又原到原點,該碰到的人都能遇到。

今年初馬家輝與台灣作家楊照、大陸媒體人胡洪俠,三位同是1963年出生的文化人,書寫兩岸三地的共同記憶,完成《對照記@1963》一書。圖為馬家輝在大陸演講一景。
台大畢業後,他留在台灣工作,當過廣告公司文案、雜誌社記者;後來赴美國取得社會學博士學位,1997年回台在世新大學教書。
那一年春節前,台灣著名報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創辦人高信疆從香港打電話給他說:「你一個香港人,在台灣幹嘛?來《明報》工作吧。」隔天,他便坐上返港班機,到《明報》任副總編輯。
馬家輝為《明報》創辦了「世紀副刊」,一改之前香港報紙副刊上充斥市井八卦的「豆腐塊」專欄,拉大篇幅刊登名家文章,視野遍及兩岸三地,做出大格局的文化副刊。
1998年,他到香港城市大學任教,教書之餘,鋒頭更健。除了兼任《明報》顧問,還要參加電視節目錄影、電台錄音,專欄也是每天準時與讀者見面;尤其是1998~2000年他在香港鳳凰衛視主持一個名叫《三人行》的談話性節目,每周一到周五播出,收看的人次多達兩億人,所到之處都有人認出他來;至今他仍是鳳凰衛視後續製作的《鏘鏘三人行》節目的固定受邀來賓。
馬家輝說,香港的大學教授一向與社會保持冷漠的距離,但他投入社會改革很深,常在公開論壇上分析政治與時事。他在《明報》頭版的評論文章(很像國內報紙的社論,但有署名),幾度引起香港前特首董建華的關注,特別請《明報》總編輯和他的大學主管「喝咖啡」;《明報》總編輯深知言論自由的可貴,請馬家輝不用理會。
今年7月1日是香港回歸中國大陸15年,依然有數萬名香港人走上街頭,對香港特區和中國大陸提出各種訴求。15年了,香港有多大的變化?
「今天的遊行群眾比15年前更不信任特區官員之治港能力;遊行訴求遠比15年前多元博雜;年齡層遠比15年前包容了更多的年輕社群;遊行吶喊遠比15年前更能反映對於內地與香港的所謂『融合』有所拒抗。」

馬家輝以文字寄情,著作豐富。他寫景、寫江湖是非、寫兒女情長、寫影評,除了小說外,對各種寫作文類已達駕輕就熟的地步。
馬家輝指出,香港民眾對於以法治自由民主為主導的「核心價值」的崩壞,深感焦慮,而貧富懸殊惡化和房價持續猙獰,也證明了「高度自治,港人治港」是個以理想為始、以虛妄終結的謊言。
「大陸和香港有明顯的情結,他們瞧不起香港人,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尤其以前香港經濟走在大陸前面,現在卻要靠大陸民眾來消費支持。」馬家輝說,現在在香港出生成長的任何一個人都能找到一個「恐懼」大陸的理由:年輕人的工作被搶走,因為大陸學生到香港讀碩士,畢業後就可以留在香港找工作、申請居留;深圳人周末開車來香港掃貨,無所不買,造成奶粉原本一罐港幣30元,一個禮拜飛漲到港幣40元,他們不信任大陸生產的東西,但也造成香港物價飆升;孕婦更是憂心忡忡,深怕臨產時醫院沒有床位等。
「但這不是文化衝突,而是利益衝突。」馬家輝更直言,香港是台灣的鏡子,好在兩岸隔了一道海峽,問題並不嚴重,台灣是養老與生活的好地方,千萬不要為了經濟利益大量開放陸客,必須維持自己的步調。
「判斷一個社會的文明素質高低,不是看發生多少壞事,而是看這個社會怎麼回應、評論?在這方面台灣有很高的教育素養。」馬家輝說,大陸觀光客喜歡到香港和台灣買禁書,入境時還把書像夾帶毒品一樣藏在隨身行李之中,大陸審查言論自由,又亂無章法,更顯得台灣的美好。
執筆多年,馬家輝希望自己能做到「不講刻薄話」,「不是怕得罪人,而是不想傷害人。」如同他形容自己的死黨──作家楊照,從寫小說中得到安身立命的力量;馬家輝以一支筆,追問世界也挑戰自己,在文字裡,不離不棄,把自己的生命銘印於一筆一劃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