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慶祝更名儀式的祭典,卻由平埔族的另一支噶瑪蘭人唱出。當天真正的「主人」──凱達格蘭人後裔,只有一位出席。
是什麼樣的際遇,讓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式微,不復被記憶?而誰又是今天的凱達格蘭人?
三月二十一日凌晨,五十年來從總統府正前筆直朝東至景福門的道路,就在朝野意見兩極對立下,從「介壽路」正式掛牌更名為「凱達格蘭大道」,連帶坐落在路旁的台北賓館、外交部和改建中的國民黨中央黨部,也重新更改門牌。
一位首當其衝的公務員投書到報社不滿地表示,「新」名稱「詰屈聱牙、(不知)意義為何」。同一天同一份報紙的不同版面,作家平路卻認為這是個極富意義的機會,可以讓大家對如今漢族的支配地位,作最起碼的省思。
回溯過往,從總統府所在博愛特區的全台政治中心,放射延伸到台北市西、南區附近,日據時代舊名大加臘,據說最早是平埔族凱達格蘭人的獵場,和祭祀祖先的公廨。雖然這個說法尚未獲得證實,但大多數的學者同意,在距今四百年漢人大規模渡海來台之前,北從基隆、南到桃園,整個大台北地區都屬凱達格蘭族的活動範圍。
從主角到配角
現在的貢寮鄉三貂角沿海附近,據說是凱達格蘭人登陸台灣所建立的第一個部落「三貂社」;因此,三貂社在歷史上的起落興衰,彷彿就是凱達格蘭族命運的縮影。
三貂社民主要靠海維生。由於東北角有許多天然港灣,他們注定要面對許多充滿野心和冒險精神的「不速之客」。
「三貂」這個地名本就是外來語。根據文獻記載,在西元一六二六年(明朝天啟六年),西班牙人以Santiago為首次登台的海岬命名。後人翻譯成「三朝」或「山朝」;用閩南語發音,就是「三貂」角,而附近的三貂社也因此得名。
到了清朝初年,以漳州人為主的漢人相繼來到三貂開墾,有「開(宜)蘭始祖」之稱的漳浦人吳沙也是其中之一。大多是「羅漢腳」單身的他們,向原住民租地耕作,並落地生根娶原住民女子為妻,所以有句俗諺「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婆」,典故就出於此。
當時海盜也相當猖獗。師大歷史系教授溫振華說,在嘉慶年間,就曾發生了一件著名的「蔡牽事件」。這位大海寇從宜蘭一路沿著海岸往西打劫,三貂社自然不能倖免。
雖然現在無從得知,當時三貂社的原住民如何看待這些外來者,不過在歷史上,三貂社民的確從海邊不斷往內陸遷徙。
現居貢寮鄉新社的凱達格蘭族後裔潘火炎提起這段歷史,就相當激動,他甚至也稱對方為「番」。他們祖先原先住在海邊的舊社,後來敵不過梅州「番」(梅州吳氏),於是被迫住到「番仔山」(鹽寮附近),但是又碰到姓楊的山賊,只好再舉村搬到新社,也就是現在的雙玉村。
祖先還遺留了訓示,禁止後代和吳姓通婚,不過現在知道的人已經不多。在海岸附近有一座「萬年公」祠,不明就裡的漢人,把他們當作無主的孤魂野鬼祭拜,尤其在幾年前六合彩風靡全台時,香火特別鼎盛。潘火炎說那其實是與梅州吳氏械鬥陣亡的族人埋骨處。
就這樣,擁有土地田產的漢人,逐漸成為經濟活動和文化的強勢者。再加上一八九五年日軍進佔三貂角,整個台灣受到大和風影響長達半世紀。而原住民的聲音,最後只剩下泊泊在體內流動的血脈。
失憶
現今貫穿新社的柏油路兩旁,多半是已經歷不少風霜的老式水泥平房。就像台灣各地的鄉下,這是個青年人出走的村落。據說在全盛時期有兩、三百戶聚居,現在則只剩十一、二戶。
林金波頭戴貢寮鄉公所致贈的深藍鴨舌帽,帽緣竄出幾許花白髮梢,徐徐迎面而來。他手持一根竹竿,前端用鐵絲捆縛兩根如箭頭又似鏢槍般的鐵條,平常拿它來捕捉偷吃農作物的田鼠,也可以做為魚叉。
他從宜蘭被招贅到簡家,而太太則是簡家(可能是漳州人)的養女,本姓趙。她強調自己不是平埔人,卻也因為三歲就離開生母,對趙家的來龍去脈毫無記憶。相對於渺杳的祖先,兩位老人家談起日據時代親身經歷的種種艱辛,可就熱切得多了。
路旁瓜棚有一條小路蜿蜒而上,通往潘玉惠家門前的庭院,那兒正曬著從岸邊採集來的石花菜。一旁頹圯在蔓草叢生的廢棄石屋,據說由三貂社的末代頭目潘金山所建,潘玉惠則是他的姪孫女。
今年八怞n幾的老太太是新社最高齡的長者,一張開嘴說話,只看到下排牙齒。向她請教祖先從哪裡來?有沒有聽過人家講平埔仔?還會不會講番仔話?老太太只有一搭沒一搭地重複:自己年紀大了,什麼都記不得。最後,她索性轉過頭去,看起閩南語電視連續劇來。
即使多數的凱達格蘭後裔對自己的身分不復記憶,然而,根據國立政治大學民族研究所教授林恩顯的觀察,隨著近年台灣本土化呼聲的高漲,社會氛圍從歧視和禁忌,轉為尊重少數民族。願意公開認同自己的原住民血統、甚至引以為榮的人越來越多。
誰在補綴歷史?
漢族民間學者楊南郡就常常把「我的身體中一定有平埔西拉雅族的血液」掛在嘴邊;而因應介壽路改名的流行話題之一是:現任總統李登輝也有可能具有凱達格蘭族的血統,因為他的家鄉在台北縣三芝鄉,正是凱達格蘭人的故居。
林恩顯同時提到,解嚴後透過政黨競爭的推動,政策上對少數民族權益的改善,是原住民表明身分的另一誘因。
透過傳媒和交通的便利,這股蔚然成形的風潮也吹入新社。
潘火炎說,他從前也沒有聽過「凱達格蘭族」,只知道自己是「番」。直到五、六年前,才從到新社做平埔族田野調查的學者那裡聽到這個名詞。不是因為記憶失傳,而是這個名詞原本就是學術分類。所謂高山族、平埔族,以及其下再細分的各族,其實都是日本人類學者為了研究需要,按照語言的不同所歸納出來的,原住民本身只有部落意識,而沒有「族」的觀念。
父親是閩南人的林勝義,也宣稱自己是凱達格蘭人。雖然自認「大逆不道」,但「還是媽媽的血統比較優秀」。潘火炎與他是表兄弟,一個在新社、另一個在基隆,是目前較積極恢復凱族文化的推動者。
兩年前,貢寮鄉核四預定地挖出疑似凱達格蘭族的考古遺址,潘火炎用身體擋住推土機的鏡頭,象徵文化與經濟發展的矛盾。自那次事件後,為數更多的政治人物、文化工作者、媒體記者,不斷來到這塊地方一次又一次地要瞭解什麼是「凱達格蘭文化」。
新社的大廟慈仁宮入口廣場前,由林勝義成立的凱達格蘭族文化史調查小組主導,豎立起兩塊簇新的鐵皮牌,簡述三貂社的沿革,和清朝皇帝賜予潘金山的番界界碑譯文,便是因應外來者的需要而生。潘火炎接受採訪時表示,「要問凱達格蘭?現在我很懂了。」顯然他早已摸清訪客的需要和胃口。
他們的觸角甚至延伸到國外。目前國內尚未承認凱達格蘭族的原住民身分,他們卻已到聯合國註冊為台灣原住民凱達格蘭族,並將有關資料登錄在網際網路上。
灰色地帶
然而,在過去缺乏文字的記載、老人家的記憶又已模糊的情況下,所謂的「凱達格蘭文化」,其實存在許多灰色地帶,並交纏著漢族以及鄰近噶瑪蘭族的文化。
例如一尊存放在慈仁宮神壇下面的道教神祇「虎爺」,卻被解釋成凱達格蘭族祖先逃難時用來鎮船底的石像。而他們視為凱族圖騰的「五峰旗」,台灣省立博物館的館藏也發現有類似圖形的木雕掛板。根據人類學組組長阮昌銳的研究,那是噶瑪蘭人在成年禮時用來當作男子會所的屋架或橫樑。
林勝義甚至結合聖經和有關外星人的各種傳聞等,認定凱達格蘭人才是創世紀的主宰。在六、七年間憑著對祖先的「感應」,他幾乎踏遍台灣所有的稜線,為的是找尋「凱達王朝」的遺跡,最近才剛發佈大屯山區有金字塔的消息。即使林勝義的言行在旁人眼中有多麼的荒誕不經,他卻依然故我,對自己的「故事」深信不疑。
由於他的說法根本無法驗證,講究證據和方法的專家學者最後紛紛敬而遠之。林勝義堅稱核四開關廠(電力輸送裝置)預定地是凱達格蘭人祖先煉鐵製陶的場所,但參與研究的學者卻抱持存疑的態度。
再生而非消失
凱達格蘭族後裔想要抓住過往的熱切心情不難理解,然而,如果就此認定他們的文化早已「消失」,卻也太過偏頗。溫振華反問,漢人有許多習俗目前也已不再遵循,是不是漢文化也消失了?
文化是活的,會不斷地吸收各種不同的元素,彼此共存,因此他寧願以「再生」的角度去觀察凱達格蘭人與外來文化的互動。
新社的大廟慈仁宮雖然屬於漢人信仰,然而從廟內一座木雕媽祖的來由,卻也可以追尋到些許關於凱族歷史文化的蛛絲馬跡。
據說在清朝道光年間,新社居民潘古祿老太太在海邊岩石間拾獲這尊雕像,於是帶回家供奉。卻又不知該如何祭拜,索性吊在拜祖先的公廨屋簷下。結果當晚媽祖就顯靈斥責,後來才為她另蓋一廟分祀。溫振華認為這足以顯示,當時三貂社民已經逐步接受漢人神明的觀念。
廟牆上刻有許多捐獻建廟者的名字,潘火炎特別指出「三貂社屯目潘國音合屯丁二一名會叩」字樣。他說,三貂社在清朝(乾隆五十五年)被編入屯兵,名額是二十一人,一直持續到清末,短短兩行字,就是一段歷史變遷。而廟簷廊柱上一尊長有翅膀的神像,門口對聯上方如蝙蝠又像青蛙的裝飾花紋,都是一把把窺探凱達格蘭文化的鑰匙。
面對歷史,面對未來
因民族認同而追尋過去,是浪漫的懷想、夢裡的鄉愁,然而選擇肩負歷史凱達格蘭人「包袱」,回到現實面以後呢?
五月二怳橧`統就職當天,台北縣地檢署檢察官來到貢寮,處理楊家和潘火炎之間的土地糾紛。潘認為楊侵佔土地,而楊則宣稱潘的祖先老早就租給他們耕作。
透過林勝義的律師,潘火炎一狀告到法院,因為不想讓當年的歷史重演。林勝義說,要是這件事發生在過去、對自己民族的主體性和權益尚未有自覺時,或許就算了,現在他們可不能再任人宰割。
潘火炎的女兒潘夢璇今年就讀國小三年級,在學校有「小黑人」外號的她被問及「妳是哪族人?」時,望著父親遲疑了一下,拉長聲音回答「凱達──格蘭」,有點心虛,還趕緊追加一句「對不對?」
明知凱達格蘭話已成為死語,只剩下單字,仍進一步再問她會不會講母語。她搖了搖頭,突然撲向爸爸懷裡撒嬌喊著,「你都不教我,你都不教我……。」
或許,今天的凱達格蘭人需要想的,不只是土地的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