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風暴中的當鋪傳奇

走進台北市動產質借處（公營當鋪），一名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子，帶著一部筆記型電腦走向櫃台申請質借，拿到借條後，他害羞地將借條摺了又摺，塞進皮夾深處，似乎擔心被家人發現。因為是型號過期就不值錢的電子產品，3,000元的救急金質借期限只有3個月，雖然為期短暫，從他身上仍可嗅出天降甘霖的喜悅。

金融海嘯席捲，有錢人也不免要「走當鋪」，為了怕人認出，業者體貼地仿照麥當勞「得來速」服務，來滿足典當人的隱私要求。

新興典當族

動質處處長陳惠平表示，以往前來質借的，大多數都是手頭拮据的家庭主婦，和無固定收入的打工族、失業族，拿著家裡僅有的金飾手錶來周轉，但從去年底至今年初，北市10個分處都出現了一些新客源──他們通常穿著正式，典當品以生財工具為主，如筆電、摩托車等，「看得出是受金融海嘯波及的民眾。」陳處長預估，隨著失業人口激增，在陸續領完失業補助金之後，今年五、六月起可能會再掀起一波典當潮！

動質處所見畫面只是冰山一角。台北市（民營）當鋪公會理事長黃一脩指出，過去「走當鋪」的年齡層多在25至50歲之間，現在連阿公阿嬤都來了。

過年前一對年逾70歲的老夫妻，騎著車齡二十多年的老爺機車，希望典當5,000元，「這車根本不值3,000元！」當天下大雨，老夫妻眼神哀戚，表示平日靠打零工生活，目前急需這筆錢，求了半小時，讓他內心十分掙扎，最後掏出5,000元，還讓對方騎車返家，省去一趟車錢。「唉，破車放在這裡也只是占位子，就算最後利息沒還（依法利息不能先扣除），也只好算了！」

去年底還有一名騎著三輪摩托車賣彩券的身障民眾，想用2萬5,000元典當摩托車，「這是他賴以維生的吃飯傢伙耶！」由於殘障摩托車體型太大加上索價過高，黃一脩表示愛莫能助，未能成交，但他心裡一直掛著這件事，難過到現在。

當鋪質借過程中，「鑑價」不能少，萬一看走眼可是要賠大錢的。圖為業者鑑別鑽石成色、大小，及黃金、鑽錶的真偽，以便做出適切的估價。

當無可當

不僅生財工具取代了首飾或紀念物，就連不易流通或不值錢的東西也有人拿來尋求變現，例如厚重的映像管電視、CASIO電子錶，有人甚至詢問「靈骨塔」權狀能否典當，「礙於公家質借處限制嚴格，能收的品項非常有限，我們只能轉介給社福機構協助，」陳惠平說。

黃一脩則發現，以前典當內容不乏50萬、100萬的高價品，現在則多是幾百元、幾千元的家用品，甚至是連流當後都不可能賣出去的東西，如微波爐、電鍋、老式DVD等。他指著木櫃上的紫水晶說，這個頂多值幾百元，但他還是讓對方借走了1,500元，「因為每個典當品背後，都有一個辛酸故事。」

黃一脩表示，民營當鋪公會每月須向警方陳報流當證明，近來明顯看出流當品總金額較往年少了很多，一來可能是二手拍賣網站多了，生意被瓜分，二來是以往常走當鋪的人已經「當無可當」，典當品的價值也大幅滑落。以機車為例，過去北市平均一年流當六百多台，去年只有380台，即透露「來典當的人變少，可典當的有價物品也不多了。」

如何證明全台目前消費停滯？黃一脩舉例說，以前名錶、鑽石一變流當品，就會在全島瘋狂流通，不愁找不到買家，但從去年六、七月起，此現象變了，國內有點閒錢、想撿便宜戴隻名錶虛榮一下的人少了，代之而起的，是來自中東杜拜、港澳地區的商人，以大量現金做蒐購，光勞力士等名錶一次就帶走四、五百隻，再轉賣到中國大陸。

當鋪質借過程中，「鑑價」不能少，萬一看走眼可是要賠大錢的。圖為業者鑑別鑽石成色、大小，及黃金、鑽錶的真偽，以便做出適切的估價。

假貨大考驗

最令人搖頭的是，典當人普遍抱著「當了就不想贖回」的落跑心理，使得民營當鋪的流當率激增（目前估計約為50%），經營風險也直線上升。

黃一脩想起以前景氣大好時，常見中小企業主動軋典當價值二、三百萬的賓士車，甚至一、二千萬的鑽石珠寶，他們根本不缺錢，只是利用閒置資產來週轉或投資，「利息都爽快付清，連砍都不砍！」有人一次當了七、八台名車去炒股，轉手大賺一筆後立刻贖回愛車，和現在勒緊褲帶慘澹度日完全不同。現在呢？即使是有錢人典當都會錙銖必較，常為了要多借幾千元而糾纏半天。

景氣差，騙子也變多。過年前，有人到黃一脩的當鋪表示，自己是台中人，帶了5,000元北上訪友被扒手扒光了，身上只剩下100元無法回家，希望以手機典當200元。自認老經驗的黃一脩，為了防止手機是贓物，還當場試打並確認對方身分證無誤才付款，之後典當人始終沒來贖回，再打時根本打不通，原來是換到了須要綁門號付月費才能使用的「一元手機」！

「汽車典當」是民營當鋪的大宗，僻處山區的停車場裡擺滿數百輛典當車，場面至為壯觀。

錢照拿，船照開

他同時發現，這幾個月來典當的假貨也變多了，有「金包銀」的假黃金、假名錶、假名牌包。為了防止收到假金，一般業者通常先用火烤再用水洗，但還是有疏忽的時候，萬一被「唬」了，也只能怪自己功力不夠，對方並無刑事責任，所以業界一旦發現會立即通報，以免同業上當。

隨著社會需求，民營當鋪的典當內容愈顯多元且專業化，有專職精品質借的，也有專職汽車質借的。以北市為例，因為汽車質借的流當風險低，以致「汽車當鋪」成為大宗，現在仍經營傳統當鋪的只剩一成左右。

黃一脩就專門做高難度的大型車輛與船隻、遊艇等大件物品典當。走進他位於萬華區的當鋪，不到兩坪的空間，只有一個小窗口供業者與典當人「銀貨兩訖」之用，很想難像這背後的雄厚「實力」，黃理事長細數他暫放在民間大型停車場的流當品內容，更是令人嘖嘖稱奇。

幾個月前，有高雄業者拿造價十多億元的運砂船來典當，一下子借走了4,000萬現金，還好一個月內就歸還，讓他放下心裡的大石頭。

個案中最多的當屬漁船，去年初油價居高不下，之後又碰上全球金融風暴，很多漁民覺得出海不划算，乾脆把船隻拿來典當，借一筆現金解燃眉之急。然而，為了避免船主因沒有船隻無法捕魚（或出海買魚）賺錢繳息，黃一脩會視情況讓一些遠洋漁船船主把船再開回去，按月邊付利息邊捕魚。最怕的是船主因為請不到船工，船賣了也沒賺頭，乾脆「擺爛」──不付息也不贖回，讓船成為流當品，「我的倉庫目前就擺了20艘漁船，真傷腦筋！」

同樣因為典當品屬「生財工具」，不得不網開一面，讓典當人「又拿走錢又拿走典當品」，以便繼續賺錢付息、贖回的，還包括計程車業。

黃一脩說，別看北市的計程車滿街跑，「10台中有6台是借錢在開，」每台平均可借2萬至5萬元；如果是熟客或對方談吐不錯、或抵押金額不高，他們就會破例「妥協」，讓典當人把車開走，成為近來的特殊現象。所幸到目前為止，拿了錢不按時繳息，屆期又不送還典當品而落跑的運將，還算少數。

金融海嘯席捲，有錢人也不免要「走當鋪」，為了怕人認出，業者體貼地仿照麥當勞「得來速」服務，來滿足典當人的隱私要求。

當品M型化

最誇張的是，連工廠設備、大型機具都趕上這波典當潮。黃一脩說，去年10月左右，有業者拿原裝進口、市價800萬、尚未啟用過的賓士級遊覽車來典當，借走了420萬元，如今這台車還原封不動的放在停車場。「我以300萬元賤價求售，依然賣不出去，當下損失上百萬元！」此外，有建築公司因為房市低迷，遲遲無法開工，為了節省開銷，乾脆把怪手送來典當。

因為如此，台北縣市和桃園等地專為民營當鋪「收留」典當車的停車場，目前幾乎「客滿」，一個停車場動軋放七、八百部車，場面至為壯觀，而且光是大台北縣市就有六、七座這種大型停車場，堪稱另一種台灣奇蹟。

有趣的是，有民眾當無可當，連貼身的丁字褲、藍白拖（拖鞋）都拿來民營當鋪典當，也因未贖回成為流當品，最後被拍賣出去，據知這些流當品被拿去夜市以一件10元叫賣，只是不知道買到的人是否知情。幾年前還有業者拿了好幾大箱螢光筆來典當，借了3萬元，後來贖回去；今年對方又拿了相同規模的螢光筆來當，眼看景氣如此差，黃一脩只願給一萬多元，對方也欣然接受。

民營當鋪品項繁多，有領有執照的珍稀象牙、二手名牌女鞋，也有藍白拖與貼身褲，業者因而認為，自己才是真正「有『當』無類」的「濟貧者」。

泥菩薩過江

「這樣的現況，你說慘不慘？」黃一脩說，這是他經營當鋪多年來所看到的最大慘狀，因為連一向被認為不可能「走當鋪」的建築業、鋼鐵業大亨都來當鋪週轉，有人甚至拿祖母綠等祖傳寶物求現，令人不勝唏噓。他推測，這些企業家可能是被銀行抽銀根，情急之下才會找上當鋪；如果典當不順利，可能進一步就會轉向地下錢莊，所衍生的問題值得有關單位注意。

其實，不只典當人慘，因收受品項眾多、幾乎來者不拒、很難把關的民營當鋪，也常遭受池魚之殃而慘兮兮。黃一脩指出，去年3月時北市有273家民營當鋪，到了9月已關了27家，「現在應該超過30家了吧！」其中不乏經營二、三十年的老店。

由於一直以來，「黃金」都是傳統當鋪的質借要項之一，但一來民營業者典當利率較公營的質借處高（見99頁表），不利競爭，加上現在黃金價格飆漲，民眾寧可趁高脫手，所以一窩蜂轉向銀樓去賣斷，民營當鋪失去了最大宗的高獲利典當品，經營更為雪上加霜，迫使業者紛紛轉型，另闢生路。

據了解，有南部業者發展「得來速」服務，典當過程隱密，典當人免下車，只要將典當物品交由特定窗口鑑定，確認為真品後當場鑑價，隨即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典當人無曝光之虞，此一創舉頗受好評。未來民營當鋪「窮則變，變則通」，還會想出哪些生存奇招？值得期待。

公民營當鋪比較表

當鋪質借過程中，「鑑價」不能少，萬一看走眼可是要賠大錢的。圖為業者鑑別鑽石成色、大小，及黃金、鑽錶的真偽，以便做出適切的估價。

當鋪質借過程中，「鑑價」不能少，萬一看走眼可是要賠大錢的。圖為業者鑑別鑽石成色、大小，及黃金、鑽錶的真偽，以便做出適切的估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