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昔日,家鄉子弟在農閒時,跟隨師傅學戲,節慶演出時與父老同樂,也在吟哦中學會了音韻和歷史。
今天,愛戲者紛紛組織地方社區劇團,只希望看戲不要再非去台北不可,也不再只依賴「藝術下鄉」的空降部隊。
在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推展計畫的支持下,他們各自深入鄉里,展開巡迴公演。
自己人演戲給自己人看,社區劇團的理念就這麼簡單。
晚上七點半,台東縣長濱鄉公所二樓的表演場地一切佈置就緒,觀眾席的成列鐵椅間,卻只有小貓兩三隻徘徊觀望。看來今晚的戲,是不敵隔村賣藥的阿匹婆了。

宜蘭小劇場工作室致力與民間藝術資源結合,譬如拜訪廟祝,提出規劃廟會的構想。(黃麗梨)
你們演得很好!
戲仍然準時開演。台北某建設公司的王秘書奉命來到台東,宣揚大溫泉別墅的美景;財迷心竅的地主陳桑百般巴結,竟然在工地秀看到了離家的女兒正大跳豔舞……
觀眾席不知何時坐滿了人,晚來的人只好一邊站著。小孩悉悉嗦嗦地講話、鑽動,大人們卻被誇張逗趣的演出吸引住了。一切就發生在眼前,演員咫尺可及,有時候應劇情需要,觀眾不覺成了路人,或是工地秀的圍觀者,拍拍拍鼓起掌來……
散場以後,演員和文化中心的工作人員快速地收拾道具、清理場地,然後聚在靜謐的星空下檢討今晚的演出。大後天要去成功鎮表演,而明天一早還要回台東市上班呢。
有觀眾推車經過,一句「你們演得很好」,讓大家頓時振奮起來。

「東城飛花」反映近年台東房地產飆漲,工地秀隨之興起的社會現象。(黃麗梨)
「藝術下鄉」難生根
「我們是東岸唯一的劇團呢,別人一聽說台東竟然有劇團,都非常驚訝」,台東公教劇團總幹事劉梅英不掩得意地說。
類似的地方劇團,各地加起來大概不會超過十個,參與者大多是意識到城鄉文化發展不均衡:台北藝文團體雲集,表演活動頻仍;而透過強力媒體的輸送,大家一起盯著電視上幾個明星與生活脫節的哭與笑,反映當地生活的戲劇那堨h了?
「只有藝術下鄉是不夠的,表演團體來中南部巡迴,終究是空降部隊,留不住成果」,台中觀點劇坊創始人郎亞玲說。
於是,地方上有表演興趣的人聚合在一起,演戲給當地人看,為了自己高興,也給當地人在電視、電影,乃至電子花車之外,帶來一點娛樂,一點生活的省思。
昔日廟口前的野台戲,扶老攜幼,歡鑼喜鼓,不也是如此嗎?「讓家鄉子弟有機會聚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戲劇學者汪其楣說,舊時的台灣社會,相信「學戲的孩子不會變壞」,父老們延請師父教村中子弟學戲,從中學習了音樂、語言、歷史,也學到了應對進退的禮儀。
只是隨著時代變遷,電視、電影取代了子弟戲,也壓倒廟會節慶的野台演出。今天有可能再回復昔日民間演藝活動與民眾生活的密切關係嗎?宜蘭小劇場工作室執行者游源鏗不斷思索這個問題。

這可不是工地秀,而是台東公教劇團下鄉巡迴,招徠觀眾的宣傳車。(公教劇團提供)(公教劇團提供)
名稱舶來,理念鄉土
去年八月間,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展開一項為期三年的「社區劇團活動推展計畫」,輔助地方成立劇團,巡迴鄉鎮演出,希望增加文化休閒活動,培養劇場專業人才,達到縮短城鄉文化差距的目標。經由各地文化中心報名、甄選後,有四個劇團中選。他們多已成立經年,其中最「年長」的高雄薪傳劇團成立於民國七十二年,其餘的台東公教劇團、台中觀點劇坊和台南華燈劇團也都有四、五年歷史。此外,萌芽不過一年多的新竹玉米田實驗劇場也已向文建會提出補助申請。
在另一項「劇場與民間藝術資源結合計畫」下的宜蘭小劇場工作室,如今正著手協助成立全省第一個縣立劇團,意圖復興台灣古早的社區劇場。而在首善之地台北,位於民生社區的民心劇場,也有意朝向社區劇場發展,開放訓練場地、提供戲劇課程,與社區居民互動。
這些林林總總的劇團,全部冠在「社區劇場」的名號下。到底什麼是社區劇場?
承辦這項推廣計畫的文建會視察蘇桂枝說明,這個名詞原是舶來品,譯自英文community theatre,原指人員及經費都出自當地社區,演出也以服務當地為主旨。
台灣其實沒有真正的「社區」這種行政單位,沿用這個名稱的兩個主要定義,一是劇團要發生在台北以外的地區,二是以服務當地為目標。那麼用「地方劇團」會不會比較貼切?參與計畫的學者卻是顧慮到會與地方戲曲如歌仔戲、布袋戲混淆。因為行政職權的劃分,這項計畫的對象以舞台劇為主,地方戲另有單位負責規劃。

(上)新竹玉米田實驗劇場主動出擊,深入社區並以兒童作為戲劇播種的對象。(玉米田提供)(玉米田提供)
走向劇場,各有因緣
這些劇團,多半是從文建會歷屆舉辦的戲劇研習營中,有興趣的學員逐年累積組成,如台東公教劇團。取名「公教」,是因早期都是由教育局發函各機關學校「派」老師職員參加研習。目前他們已走向「民營」,參與者有從商者、軍職人員及學生等。
新竹玉米田實驗劇場,則由家鄉子弟返鄉所創立。負責人邱娟娟畢業自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曾任魔奇兒童劇團副團長,做過好幾齣舞台劇及電影的藝術指導。回到新竹後,她成立劇場,想向當年得知她考上戲劇系、問她媽媽「你家女兒要去做明星哦!」的街坊鄰居溝通戲劇的定義其實並不這麼狹窄,而是可以與生活結合的。
台南華燈劇團由當地天主教華燈藝術中心起家,因為主事者紀神父有意成立劇團,遂召集一批有興趣的社會青年組團。團長蔡明毅自小離家北上,當完兵後才回到家鄉工作。他自稱是因為「山中無老虎」,憑著當年參加蘭陵劇坊演山的經驗,被「拉拔」為團長。
也有的創辦人本是外地人,因為工作或婚嫁落腳當地,推展起戲劇活動。台中觀點劇坊的郎亞玲本是台北人,在東海大學念完中文研究所後留下來任教,在幾個大專院校指導學生演戲,又成立了中部唯一的劇團。高雄薪傳劇團的邵玉珍,則由台北遠嫁到高雄,推廣學校劇團已有廿七年之久,目前她回到母校國立藝專任教,台北、高雄兩地跑。

(下)邱娟娟心目中的社區劇場,是能與生活直接結合,而不只是愛戲人的組合。(玉米田提供)(玉米田提供)
僻處鄉里,有啥吃啥
這些在各自鄉里活動的劇團,發展過程多有相似的地方。他們從「照本宣科」起家,改編歐美名劇、搬演文建會優良劇本,當然也少不了集體創作和肢體即興。他們多以開辦戲劇研習營招募團員,參加每年一度教育部主辦的社會組話劇比賽磨練演技,或是提供兒童戲劇的演出和訓練。誠如汪其楣所言:「外地小劇團沒什麼人理,幾乎可說是乏人養育,只好吃下各種食物、垃圾和營養。吃什麼就長得像什麼,但為了要長大,還是什麼都吃。」
台南華燈劇團早期都在華燈藝術中心十幾坪大的電影放映室演出,演出形式不拘,默劇、肢體即興,隨個人表現。三、四十個觀眾坐在場地四周,這些形式就已令他們感到新鮮不已,下場後向演員問東問西。
去年八月由蔡明毅編導演出的台語相聲「世俗人生」入圍國家劇院實驗劇展,引起不小迴響。下一齣台語劇「帶我去看魚」再次入選,算是奠定了劇團取材地方特色的演出走向。
台中觀點劇坊則以實驗劇為主,兩年前由朋友好心捐出兩百萬,有了自己的劇場,音響、燈光俱足,可以放映藝術電影,開辦戲劇研習營。他們也曾經應邀北上,試圖帶給台北人另一種劇場的「觀點」。
作為一個社區劇團,除了凝聚當地人心,提供溝通情感與見解的地方外,它的演出是不是必需能反映當地的人文、風情,或是結合當地的傳統資源?

台南華燈劇團的台語相聲「世俗人生」,曾獲選國家劇院實驗劇展,一鳴驚人。圖為該團受邀在台大台灣文化週演出。(黃麗梨)
取材當地特色
答案不是必然,這些劇團都是經歷各種的摸索嘗試。然而取材當地特色,卻是劇團邁向成熟、深入人心的可行之路。
今年四、五月間,幾個劇團在文建會推動下到所屬縣市免費巡迴演出,除了薪傳劇團由於劇本趕寫不及,仍然就現成劇本演出之外,其它幾個劇團在較充裕的經費與人力支援下,或是請外地老師來作訓練和編導,或是從事田野調查,都在戲堣洉M了當地的人情和社會問題。
台東公教劇團的「東城飛花」,請來蘭陵劇坊創始團員卓明作肢體訓練,再請文化大學戲劇系畢業的何乾偉作編導。劇中反映了近年來台北人在台東競相飈地蓋別墅套房,不顧水土保持,並帶來歌舞女郎工地秀的情形。排練時,演員之一作房地產的哥哥不禁問了自己一句話:「我們台東真的需要小套房嗎?」

台中觀點劇坊為了演出「火車快飛、火車快飛」,曾在風化區及夜市作「田野調查」。(黃麗梨)
實地作「田野調查」
台中觀點劇坊推出的「火車快飛、火車快飛」講的是物慾競逐下,人們逐漸喪失了清純的夢想,也點出台中色情泛濫的問題。劇中的娼妓、拉皮條客和夜市賣春藥的豔星,都是他們實地「田野調查」的成果——他們的小劇場位於湖北街,正是昔日的風化區。演出後的座談會上,飾演拉皮條客的演員回答觀眾如何揣摩這個角色時說:「很榮幸身為台中市民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全場大笑,他補了一句:「希望戲劇能給我們一個重新思考的機會。」
台南華燈劇團的「封劍千秋」,講一個布袋戲老藝人的一生,終場以封箱帶出傳統無可避免的式微。他們作戲的靈感來自協助文建會作全省劇團普查時,發現台南當年布袋戲戲風鼎盛,如今卻凋零大半,許多劇團有名無實,或成了「一人劇團」。然而他們為了排練這齣戲舉辦布袋戲研習營,戲雖已上演,卻應有興趣的學員要求又開了進階班。
演野台,趣味多
這次巡迴公演,也是許多劇團在文化中心演出之餘,第一次有機會「下鄉」,一嘗昔日野台戲的滋味。演野台變數多,不能預估觀眾、預料場面,碰到颳風下雨只有聽天由命,然而觀眾反應直接,熱情捧場,卻也會讓演員加倍賣力演出。
觀點劇坊藝術總監郎亞玲表示,在觀音廟那場巡迴演出,才真正體會到劇場堙u人的味道」,譬如夜市叫賣的戲,觀眾看得津津有味,還起鬨問豔星怎麼不表演一下?
「野台戲變數很多很多,然而生活的冒險不正是如此?這該是社區劇團活動力的關鍵。」她計畫再推出與民眾更切身的戲,也到更偏遠的地方去演。
藝術和社教孰重?
為了要深入鄉梓、老少咸宜,社區劇團的取材與表演,是不是就得通俗易懂?該怎麼看待社教功能與藝術創作的比重問題?
創作者多認為取材應來自生活,但表現手法則可藝術化,兩者不必有衝突。當然,太過實驗風格,讓人看不懂的戲,也可能會把觀眾都嚇跑。
在玉米田實驗劇場負責人邱娟娟的理想中,社區劇場應該不只是愛戲人的組合,她計畫成立兒童劇團,並到長青學院、工商婦女會招兵買馬成立媽媽劇團,定期到學校演出。「戲劇可以直接與生活結合,不一定是精緻的藝術品」,她說。
她的劇團,不但希望接近大眾,更主動出擊,走出傳統劇場,在任何場所演出。譬如他們第一齣戲「身份獨奏」,在由她家車庫改裝的小劇場排練、演出,街坊鄰居就在巷道上觀看。第二出「河川看誰最美麗」環保劇,走得更遠,到社區廣場,到廟前戲台上演,讓台下廣場賣菜的歐巴桑抬頭就可瞧見。他們甚至尋求建設公司贊助,在建地表演了一場與眾不同的「工地秀」。籌備中的大戲「與東門城的對話」,則要以環境劇場的方式,一路在新竹市幾個歷史據點,如東門城邊走邊演。
經費難籌,人才難留
綜觀這次的下鄉巡演,幾個團體都更走近鄉土,展現了較以往成熟的風姿。然而今後要有更好的表現,仍有幾個問題尚待克服。最主要是缺乏專業人才和經費來源。
這些劇團所在縣市的學校,大半沒有戲劇科系,團員都是因為興趣而結合,純粹業餘。要從工作之餘抽空排戲,相互摸索,往往無法突破瓶頸;而由於缺乏排練場地,燈光、音效專門人才也不容易培養。
「沒有專任導演是我們最弱的一環」,台東公教劇團副團長謝碧紅說。這次他們請到專業人才帶領,就覺得耳目一新,排起戲來興味十足,開了竅。華燈劇團也認為是在請了藝術學院戲劇系劉克華來作一年訓練,又請了卓明、李國修、劉紹爐等專業工作者指導,才奠定了專業規模。
「人才能夠流通是好事,台北工作者可以下鄉去教課」,汪其楣說,但有沒有良好的環境留住他們就很難說了。
文建會一年兩百萬的經費,對這些向來湊和過活,團員常要自掏腰包繳團費的劇團是很大的鼓勵,「然而我們最終目標是希望他們能自給自足,至少能作到文建會、地方政府與劇團三方面分擔經費,畢竟地方性劇團有自己的發展,中央不好太過介入」,文建會視察蘇桂枝說。
知名度難比大台北
為了籌措經費,也有劇團試著尋求企業贊助,然而地方性劇團缺乏響亮的知名度,很難得到企業主的垂青。玉米田曾經尋找某化菻~公司的贊助,對方一聽到巡演的都是鄉下地方,竟一口回絕了。
而缺乏知名度,卻也是城鄉差距的結果。地方性演出的消息很難擠上以台北為主體的媒體文化新聞版。觀點劇坊和華燈劇團都是因為挾帶在台北演出的聲勢「返鄉演出」,才受到當地一些重視。「可是我們在台北的知名度可能還比台南大一點」,蔡明毅說,「你若問台南本地人知不知道華燈劇團,十個有九個半不知道,但你問起雲門、表演工作坊,他一定點頭說知道」,他搖頭說。
由於以台北為主的都會文化一枝獨秀,影響力遍及全省,地方文化乏人照料,文教風氣還有待培養,當地文化工作者受到的重視不夠等現象,仍然是他們設法克服的阻力和障礙。
展現地方的活力,生活的藝術
「事在人為」,何乾偉從這次演出,體會到劇團與當地文化中心是可以互相妥協,互相結合的,「地方行政體系是最好的鄉間原動力,給他們機會一起工作,可以擺脫傳統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退縮態度。」
台東公教劇團,明年計畫搬演當地元宵特殊民俗寒單爺的故事,後年則要展開田野調查,以排灣族的五年祭為重點。他們興致勃勃,要繼續打拚下去,其它幾個劇團在這次巡演後休養生息,也要再度出發。
這股出自地方的生命力,也只有靠本地人的支持,才能更加旺盛成長。當鄰居明白念戲劇系不一定要當明星,當台東市民懷疑起是否一定要蓋小套房時,戲劇這原出自於生活的藝術就發揮了力量。而其它尚無社區劇團的縣市,是不是也能急起直追,給當地鄉親帶來電影、電視外的另一種選擇呢?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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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自己人作戲給自己人看」的想法,社區劇場在台北以外的地區崛起。(圖為台東公教劇團「東城飛花」在長濱演出的招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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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小劇場工作室致力與民間藝術資源結合,譬如拜訪廟祝,提出規劃廟會的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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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飛花」反映近年台東房地產飆漲,工地秀隨之興起的社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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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是工地秀,而是台東公教劇團下鄉巡迴,招徠觀眾的宣傳車。(公教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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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新竹玉米田實驗劇場主動出擊,深入社區並以兒童作為戲劇播種的對象。(玉米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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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邱娟娟心目中的社區劇場,是能與生活直接結合,而不只是愛戲人的組合。(玉米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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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華燈劇團的台語相聲「世俗人生」,曾獲選國家劇院實驗劇展,一鳴驚人。圖為該團受邀在台大台灣文化週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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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觀點劇坊為了演出「火車快飛、火車快飛」,曾在風化區及夜市作「田野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