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顆握在手裡的蛋,會讓人深恐一不小心滑落或捏碎,可以想像,要在蛋殼上雕刻,是需要何等精絕的技藝?
一顆市場買來的雞蛋、一把外科手術刀、一個放大鏡、一雙巧手,以及一份敏銳的心,蛋雕藝師關椿邁塑造了蛋中至大至微的宇宙。那麼一個雕蛋的人會是如何玲瓏輕巧?映入眼簾的人,卻是十足北方氣息,關椿邁面容酷似歷史課本裡清朝皇室成員畫像,令人驚訝的是,他正是清朝皇族努爾哈赤的後裔,正確的姓名應是──愛新覺羅.關椿邁。
一九五○年,從東北長春鐵路流離遷徙到台灣縱貫鐵路旁的台中關家,小嬰兒關椿邁呱呱墜地。由於父母都是畫家,從小關椿邁耳濡目染,對藝術創作如國畫、雕刻,也培養出濃厚興趣。
當兵時,關椿邁在北部服役,不時利用休假到故宮欣賞古文物。故宮知名的文物──同心象牙球,有著溫潤的色澤、層層鏤雕的精美雕工,讓他怦然心動,這個象牙球也轉動著他的心思,腦海裡盤算著退伍後也要雕象牙。但是對一個剛退伍、缺乏經濟基礎的青年來說,象牙的價格實在太貴,只好放棄雕刻象牙的念頭。

在掌握蛋的特性後,關椿邁將八顆鏤空雕刻的雞蛋套在一起,做出宛如象牙球般的層疊效果。
石破驚天雕刻蛋
至於為何開始摸索蛋雕?動機起因於一九七七年,他的新婚妻子懷頭胎即將臨盆,朋友從屏東送來幾隻雞,一天,母雞生了顆蛋,當他把那顆蛋握在手裡時,即將為人父的喜悅隨蛋的溫度奔竄全身,再仔細端詳躺在掌心的雞蛋,形狀優美,色如象牙,靈機一動,他找到屬於自己的創作素材──蛋雕。
聽到他要雕刻蛋,所有的朋友都笑岔了氣,嗤之以鼻的勸告他,如果能雕,早就有人雕了,不可能輪到他來做。任誰也沒想到,這個當時被認為荒謬、異想天開的念頭,卻讓關椿邁成為知名的蛋雕工藝師。
面對親友的嘲笑,關椿邁的看法是:如果要投身藝術殿堂,就必須與眾不同,因為藝術的真諦在於創造與獨特。在看過太多的石刻、竹刻、米雕、髮雕精品後,即使自己投入,恐怕也難再有突破,再查看國內歷代史籍、傳世文物,也未聽聞有蛋雕藝術。至於國外,有關蛋的藝術品就是百年前俄國沙皇時期的「俄羅斯蛋」,將蛋切割後,飾以珠寶和彩繪,並非以純手工方式在蛋殼上雕刻。

關椿邁將圖案以浮雕方式先刻在蛋殼上,再透過燈光照射,筆尖沾上壓克力漆,穿過小洞,藉由光影將色漆塗在蛋殼內。作品完成後,透過燈光投射,顯得艷麗奪目。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就這樣,關椿邁選擇了一條稀有的藝術創作道路,從此,家裡的垃圾常是碎掉的蛋殼。而在刻破無數顆蛋、七個年頭的摸索之後,終於從蛋殼上整齊地挖出幾個洞,這時,他才開始領略到什麼叫「刻蛋」。
七個年頭,兩千五百多個探索的日子裡,關椿邁嘗試各種雕刻工具,但再怎麼銳利的刀尖一碰,薄脆的蛋殼就應聲破裂。後來,一位在醫院服務的朋友建議他,用外科手術刀試試看,他才發現外科手術刀雖然銳利,刀刃的部分卻相當柔軟,他恍然大悟,原來以前用的工具都太堅硬,劃在薄脆的蛋殼上是硬碰硬,蛋殼當然容易碎裂,而外科手術柔軟的刀刃,發揮了「以柔克剛」的特性,他終於成功地在蛋殼上刻出第一條線。
歷時多年,刻出第一刀時的心情如何?
關椿邁表示,有一次,他到中國旅遊,從結了冰的松花江走到太陽島。腳底下踏的是薄薄冰層,一旦不小心掉下去,人也就完了,他要體驗什麼叫「如履薄冰」,當時那種走第一步的感覺,就像蛋雕刻下第一刀時一樣──屏氣凝神,戰戰兢兢!
找到適合的工具之後,「最重要的是力道的掌控,」在捏碎、毀損了難以計數的蛋後,關椿邁終於研究出獨創的「抽刀法」,就是當刀尖落在蛋殼上時,力量是平均分散的,原理和撞球技法中的「抽桿」有異曲同工之妙。

身為滿清皇族後裔,關椿邁的作品流露出濃濃的東方風情。圖中的秦俑造型栩栩如生。
比雞瞭解蛋
挑選蛋,也頗費功夫,為了選購合適的蛋,他常帶著手電筒,把商店裡的蛋一顆顆拿起來照,一耗就是一個多小時,最後往往只買四、五顆蛋,因此被住家附近的蛋商列為「最不受歡迎人物」。
他的挑蛋經驗是,蛋的形狀要端正,太圓、太長、線條不光滑平順的都不適合,顏色要帶點米黃的象牙白,因為顏色越白表示蛋殼的石灰質越多、鈣質越少,相對的質地也較鬆脆,不適合雕刻。而蛋在強光照射下,若有很多白點,表示蛋殼的厚薄度差異較大;如果完全沒有白點,則是厚薄度均勻,最適於雕刻。
一九八八年,關椿邁在台中市立文化中心首展,這項前所未見的蛋雕藝術,引起國內藝壇齊聲驚嘆。在媒體報導下,故宮派專員到台中看他雕蛋,然後把他的作品拿回故宮鑑定,證實他的蛋雕是純手工創作的現代藝術品,特別邀請他在故宮現代館展出。當時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得知他的技藝完全得自自我摸索時,相當讚嘆:「你的蛋雕或許不是世上最美的藝術品,卻是真正從傳統中創新的傑作。」

名為《楊妃春睡桑籬園》的牡丹雕刻,為關椿邁贏得一九九二年第一屆的民族工藝獎佳作。
睥睨金氏世界記錄
蛋雕基本上就是繪畫與刻刀結合而成的技巧,無論是大小不同的蛋,都是在橢圓形的薄殼上,做或深或淺的刻鏤,因蛋殼易碎且薄,難度高,除需瞭解蛋殼的特性外,在刀勢的收放之間也要恰到好處,如此才能展現出線條的流暢洗鍊及造型的自然之美。因此關椿邁蛋雕用的雕刻刀,除外科手術刀外,還另外「開發」了用手工鋸鋼板磨成各種角度的刀片。
關椿邁的蛋雕技法略分為浮雕、鏤空、留膜三種。「浮雕」是先在蛋殼上用鉛筆打草圖,然後在蛋殼上刻出圖案層次。如何在只有○•○三釐米的蛋殼刻出二至三個層次感的作品,全憑力道的拿捏。
「鏤空」則是把草圖中不要的部分刻掉,類似篆刻技法中的「陽刻」,刻掉之處約需在相同的刻線上重覆切割五次,直到蛋殼一撬即開,可是蛋膜仍需保留,以便取出蛋黃蛋白,取出技巧也是門學問:先在蛋的上下各打一個小洞,然後放入水中,以豎直的姿態上下搖動,使蛋黃蛋白流出,若在空氣中導出,蛋殼必碎無疑。清理蛋內物後,再以手術用鐮刀將鏤空處的蛋膜刮除,即完成「鏤空」雕刻。
至於「留膜」,做法上和鏤空技法相同,只是在清理蛋內物後,留下蛋膜,待陰至八分乾時,塗上一層透明膠水保護,透過燈光投射,展現明暗層次分明的光影效果。
與蛋為伍了二十幾年,關椿邁自認為比雞還瞭解蛋,甚至還能馴服蛋。他曾以戳蛋技法在一顆蛋上刻了一萬兩千多個小孔,遠遠超過金氏世界紀錄的一千兩百五十個小孔。在了解蛋的張力和扭力極限後,他以螺絲釘紋路原理做套組,讓五顆蛋環環相扣;在掌握蛋的特性後,他更進一步把八顆大小不一的蛋套在一起,做出宛如象牙球般鏤刻的層疊效果,取名為《雲深不知處》。
為了增加作品的色彩,他將鼻煙壺的「倒吊畫法」運用在作品上,先將圖案以浮雕方式刻在蛋殼上,透過燈光照射,以極細筆尖沾上壓克力漆,穿過小洞,藉由光影以倒吊畫法將色漆塗在蛋殼內,透過燈光投射,一件名為《萬紫千紅艷陽處》的作品,色彩艷麗奪目。

在了解蛋的張力和扭力極限後,關椿邁將蛋刻成螺旋狀後拉長,長度可達原來的兩倍。
刻遍天下蛋
為了豐富創作內涵,他常藉閱讀和旅行汲取作品題材,也喜歡從生活經驗中尋求創作靈感。以一九九二年獲第一屆民族工藝獎佳作的《楊妃春睡桑籬園》為例,因偏愛牡丹,因此從十六年前朋友標下林務局阿里山祝山牡丹園至今,他長期參與種植牡丹,平日更以畫牡丹、刻牡丹為樂。
一次赴中國山東旅行,前往荷澤市「徵讀桑籬園」觀賞牡丹,園內牡丹盛開,尤以名為「楊妃春睡」的牡丹最為嬌豔可愛,他便以白色鴕鳥蛋為素材,鏤刻心目中「楊妃春睡桑籬園」的情景。
以蛋為素材,蛋的故事也跟他的作品一樣吸引人。有一回他的作品在彰化展出,一位魚塭主人問他是否刻過野鳥蛋?原來是一隻西伯利亞野雁過境時,覬覦魚塭裡的美食,不小心被魚網纏住受傷,被魚塭主人豢養療傷的野雁傷癒後,繼續未完的旅程,留下無法帶走的四顆蛋,「雁難歸」蛋殼上網狀的雕刻線條,傳達出母雁被網困住、無法攜子返航的淒切心情。
另一種較特殊的蛋雕「材料」,是澳大利亞國寶鳥鴯鶓的蛋,鴯鶓形似鴕鳥,體型比鴕鳥稍小,澳洲政府立法明定鴯鶓蛋未經申請不可外流。由於該國並無蛋雕工藝,當初關椿邁提出申請時,澳洲官員根本不相信蛋也可以雕刻,但在看過他的蛋雕作品後,才答應每年限量供應。鴯鶓蛋殼層次鮮明,表層深綠色,中層灰綠色,底層白色,使蛋雕的創作空間因此更寬廣。
二○○一年,關椿邁受邀到美國拉斯維加斯展出,當地人拿了顆猛禽類的鵰蛋來送他,這種保育類的鵰將巢築在岩壁間,由於數量稀少,保育人士會取出岩壁間的蛋進行復育。關椿邁拿到的鵰蛋是未受精卵,淡淡的嫩綠色相當吸引人,他向當地人買了十顆,回國雕刻後發現,這種鵰蛋的蛋膜比一般的蛋膜還厚,於是選擇留膜刻法完成作品。
除此之外,鴕鳥蛋、孔雀蛋、天鵝蛋、野鳥蛋、鱷魚蛋、烏龜蛋、甚至蛇蛋,他都有過雕刻經驗。他表示,鱷魚蛋和烏龜蛋,由於蛋膜太厚,不適合做雕刻素材,蛇蛋則因蛋殼太薄太酥,很難用來雕刻。

澳洲鴯鶓蛋的表層為深綠色,中層與底層則分別為灰綠色、白色,層次鮮明,讓創作空間更寬廣與變化無窮。
至精微,極專一
在費盡心力完成許多蛋雕藝術後,蛋雕作品的長久留存性,受到喜愛者的關注,關椿邁卻不擔心自己的心血結晶無法永世留存,他舉一百多年前沙皇送給英皇的「俄羅斯蛋」為例,至今仍存放在白金漢宮,「蛋雕的壽命,關鍵在於是否妥善保存。」
喜歡禪學的關椿邁認為,行、住、坐、臥間無一不是禪,雕蛋時刻也就是最好的坐禪時機;別人坐禪講究姿態、儀式,他卻在創作中得到禪定,就像禪宗達摩祖師所示「外絕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正是這種禪學功夫,使他能長時間專注在極精微的工作中,並得以保持精進不輟,為此他還以十八個月的時間,刻出十八羅漢,只為讓心境澄如止水。
為了不斷鞭策自己,在一件作品完成後,即使毀壞,他也不再做第二件相同的作品,他自豪於每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只因為雕刻同樣的作品,會養成惰性,讓自己無法創新。」
而為了追求完美,往往花費三、四十小時,眼見作品即將完成,卻在最後時刻出現破綻,儘管旁人看不出破綻所在,他也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時間,馬上把蛋給毀了。
「刻蛋只有零分或一百分,沒有九十九分,」關椿邁如是說。這樣的創作態度,也讓他一年大約只能完成十到十二件作品。
關椿邁攤開右手,只見食指指腹因長期按雕刻刀,長了六個「雞眼」,而小指關節外側,長期靠在蛋殼上,二十幾年來竟也磨出一塊厚厚的繭。他曾因長期戴放大鏡雕刻,得了「雪盲」,雙眼刺痛,眼睛所見一片白茫茫,就醫後,才知道是由於近距離雕刻,加上白色蛋殼反射白色日光燈,如此長期刺激眼球所引發的,在醫師建議將日光燈改成燈泡後,情況才稍有改善。
開創藝術新類別
由於不喜做商業買賣,關椿邁耗費心血完成的作品,目前由一位喜愛蛋雕的朋友長期收藏,也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隨心所欲地創作。
收藏他作品的林正成表示,十五年前,當他第一次看到蛋雕作品時,根本不敢相信真有這種細緻的藝品,尤其得知關椿邁花了近十年時間研究,以及親眼見他雕鏤時的用心,深覺每件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蛋雕因此成了他的第一件收藏品。十二年前,大陸一位知名毫芒雕刻師傅受邀來台,也對關椿邁的蛋雕深表讚嘆,並表示從未在大陸看過像這樣的純手工蛋雕作品。
長期關注蛋雕藝品的林正成表示,雖然國內和中國大陸也有人從事蛋雕,卻多少需要借助機器,完全純手工雕刻的只有關椿邁。近年來關椿邁也收了幾個學生,但尚無法達到像他一樣爐火純青的境界,這也突顯出關椿邁作品的珍貴與價值。
二十幾年來的投入,使關椿邁相信,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就像他成功的摸索出刻蛋技巧,但他並不引以為傲,只表示若在蛋雕上有一點成就的話,也不過是讓人類的藝術表現上多了一種素材。
「蛋雕這種素材的脆弱性,也正是這種藝術的挑戰性所在。有一天,我刻的蛋會破碎,我的名字會被遺忘,但我希望蛋雕藝術能夠光大,這種勇於挑戰的精神能一直流傳下去,」他強調。
多年來,除了經常獲邀在國內巡迴展出,他也遠赴美國、菲律賓等地展出。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是摩登的《紐約大樓》、幽雅的《鏡中牡丹》、隱含禪機的《羅漢》,或現代抽象的《母與子》,從傳統中創新,正是關椿邁創作生命力的來源。他突破傳統雕刻創作的藩籬,以全新的素材與技法展現蛋雕藝術創作,不但留下令人驚嘆的作品,也為雕刻技藝樹立了一個新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