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粿,我說糕?誰對?
你在湯裡放福菜,我在湯裡加火腿,誰鮮?
新曆、舊曆都是漢人年,原住民年祭大不同?
同一種「年」,卻有不同的過法。一樣叫作「年」,卻有不同的文化意義。
26歲嫁入婆家那一天起,這位外省媳婦愛上了農村過年的方式。
她是台灣知名的人類學家、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胡台麗;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在杭州長大的江西人,她是所謂的「外省第二代」。
1976年,她嫁入台中市南屯劉厝庄。婚嫁當天,禮車內的她既興奮、又焦慮,不確定婆家所在的農村,也會是她這位外省媳婦的村子嗎?
以2年的時間,她跟著長輩學習插秧、除草、割稻、打穀,從完全聽不懂台語,到可與村民流利對談、進行田野調查,並完成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人類學博士論文。
以人類學學者與農村媳婦的雙重身分,親身參與了本省、外省,以及原、漢族群的民俗節慶,對於不同族群的過年方式,胡台麗有一籮筐的心得。

原住民族有自己對「年」的定義與儀式,舉行的日子跟漢人國曆、農曆新年也不同,加以保存、復振,才是對多元族群文化的尊重。
湖州粽子香裡倍思親
就從年菜說起。
飲食,是族群文化具體而微的反映。即便台菜號稱融合了大江南北八大菜系,但在年菜部分,仍得各自歸位,族群、地域有別。
胡台麗的父母前幾年過世,縱使他們1949年離開了大陸,但江浙口味的年菜,就像一條牢固的線繩,緊緊拉住與大陸家鄉的連結,以及胡台麗對父母的記憶。
胡台麗說,以前農曆過年,除夕菜餚至少一定會有湖州粽子、桂花鬆糕,以及添加火腿提鮮烹煮的江浙經典名湯醃篤鮮。
「媽媽過年自己包湖州粽子,有豆沙和鮮肉兩種餡料。」跟本省家庭只在端午節包粽子不同,胡台麗記憶裡的外省年味,一定有粽葉的香氣,裡頭有她與母親一起包湖州粽子的記憶。
至於現成的桂花鬆糕甜點,幾乎所有的上海館子都有販售,準備起來也比較方便。
胡台麗的父親胡唯一是第一版中文《摩門經》的譯者,2008年過世,生前特別喜歡吃黃魚。胡家除夕餐桌上因而一定會有一條黃魚,若準備不及,也會以鰱魚砂鍋魚頭代替。
父母從大陸帶來的江浙口味,總讓胡台麗想起年輕時,跟在媽媽身邊包粽子準備過年的景象。之於胡台麗,如果江浙年菜是內建的記憶,需要召喚,則農村年菜就好比外加的印象,信手捻來都是風采。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菜連結著對家鄉及父母親友的思念。
見證農村工業化
出嫁後的第一個農曆過年除夕,胡台麗就在劉厝庄與婆家圍爐。自家磨製的粿、種的菜、飼的雞、河裡抓來的魚,在餐桌上化為一道道豐盛的菜肴,色、香、味都跟上海口味不同,讓胡台麗感到新鮮。
距今38年前,農村雖已開始朝工業化轉型,但仍保有傳統農業,主要從事者是家中婦女,成年男子則多移往都市工作,或回鄉開設小型工廠。
胡台麗表示,當時年節氣氛仍濃,村裡還能看到村民操作石磨,磨好的米漿用布袋裝好,再用石頭壓乾做粿,年菜裡會有剛從田裡採收的茭白筍、青菜,端上桌的白斬雞也是自家養的。
「親手做年菜,真的是台灣農村傳統的一部分,」胡台麗肯定地說。
此外,她也看到,農村家庭圍爐的餐桌上,炒米粉是少不了的,且一定會有長年菜湯,「不會吃不習慣,就只是口味不同而已。」
胡台麗稱讚農村年菜新鮮、取材用料簡單、實在,譬如她的弟媳自己做的甜粿,拿紅糖、白糖裹麵粉和蛋汁去炸,就是她年節必吃的美食。
「現在回到農村,石磨罕見了,村民已經不太從頭到尾親手做粿。」胡台麗試圖用影像留住傳統農村的身影。在她1997年完成的紀錄片《穿過婆家村》裡,就拍攝了手動石磨跟機器兩種不同的磨製糯米方式,為傳統技藝留下記錄。

不論時代如何改變,除夕圍爐過後,依然保有晚輩向長輩拜年、長輩發壓歲錢給小輩的年俗。
外省媳婦新體驗
「剛到農村時,舉目都是稻田。」對嫁入婆家的胡台麗來說,土地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而是紮實地存在著,其中也包括與祖先的連結。
新婚入門當天,站在公媽牌(祖先牌位)前祭拜,是胡台麗此前未曾有過的體驗。之後,每年農曆過年,相較於外省家庭沒有祖先牌位,胡台麗只要回到婆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捻香祭祖。
作為一位人類學學者,胡台麗對村裡傳統文化的尊重,也表現在寺廟活動的參與上。
在農村做田野的那兩年,大年初一鄉親熱鬧行春走廟的盛況,令胡台麗難忘。
劉厝庄有一座村廟跟兩座土地公廟,每戶人家都會扶老攜幼到廟裡祈福、拜拜,一處拜完,換到下個廟再拜。建於康熙23年(西元1684年)的萬和宮,奉祀湄州媽祖,是南屯的信仰中心,也是台中市歷史最悠久的廟宇,鄉民通常就以這裡為初一走廟的最後一站。
因為父母宗教信仰的緣故,胡台麗直到嫁入婆家,才初次體驗走廟的台灣民間傳統習俗。同時,她也跟著村民學習宰殺雞鴨、準備三牲等祭拜所需的貢品。
完成博士學位、進入中研院任職後,胡台麗與先生定居台北,並接來娘家父母一塊兒住。年節的安排,則改為除夕先在台北圍爐,初二才跟丈夫一起回到南屯鄉下。
現在只要胡台麗回到南屯,一定先到萬和宮拜拜,每年過年,也必定會到萬和宮幫家中成員安太歲、繞香爐製作平安符。
「每種文化都有特別的習俗,經過選取、採用,可以讓我們的生活更加豐富,」胡台麗說。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菜連結著對家鄉及父母親友的思念。
除夕煙火跨年 太巴塱部落歡樂搞笑
即使相同的年俗,本省、外省家庭表現的方式並不盡相同,只要是好的一面,雙方都可互相學習。
胡台麗舉壓歲錢為例,外省家庭裡,父母、長輩過年給未成年的小輩壓歲錢,天經地義;但根據她的觀察,在本省農村,長輩給小輩壓歲錢的習俗似乎被省略了,反而是子女只要有賺錢能力,幾乎就一定會包壓歲錢給父母。
農村子女包壓歲錢給父母,被認為是孝順的表現,胡台麗認為概念挺好的,所以也把這不成文的禮俗帶回娘家。因此,胡台麗的父母過世前,過年都會收到女兒與女婿的大紅包。
胡台麗也沒有忽略「年」對台灣原住民的意義。有意思的是,她看到花蓮縣光復鄉阿美族太巴塱部落,竟然發展出家家戶戶以施放煙火的方式,歡慶漢人的除夕跨年。
「年節期間,整個社會都在放假,在外地工作的原住民跟大家一樣,也會回家與家人團聚,但他們心裡很清楚那只是漢人的民俗節日,不是原住民自己的『年』,」她說。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菜連結著對家鄉及父母親友的思念。
原住民年祭文化不能消失
原住民用一連串的儀式活動,來總結過去的年度作息,同時也開啟新的年度。譬如,阿美族的Ilisin,就是阿美族文化裡的年。
然而,漢人常把Ilisin稱作阿美族的「豐年祭」,予人歡慶豐收之感,卻是天大的錯誤。
胡台麗說,阿美族人有專為收穫舉辦的儀式跟慶典,但並不是「年」;收成後再隔一段時間,才到了「年歲的轉捩點」,為此舉辦阿美族最大的慶典Ilisin,可稱為「年祭」,這才是他們的年。
此外,Ilisin的內容也絕非漢人社會認定的唱歌、跳舞而已。胡台麗強調,即便是歌舞,也必須與傳統信仰、社會組織連結才有意義。
不同的原住民族有不同的年,舉辦祭儀的時間、形式與文化意涵也不同。以卑南族為例,年祭期間在12月底至1月初,最重要的儀式,就是接在少年男子猴祭(Vasivas)之後,針對成年男子舉辦的大獵祭(Mangayau)。
胡台麗解釋:大獵祭期間,成年男子須先上山接受捕獵及野營訓練,回到部落後,接著進行「除喪」,圍著過去一年家中有人過世的喪家歌唱、跳舞,幫助他們去除悲傷、打起精神,重新面對新的一年。
在漢人文化及工商社會生活形態的雙重擠壓下,原住民年祭文化的存續,宛如在夾縫中求生存,數十年來,部落有識之士不斷向年輕的族人呼籲傳統文化的重要性。
譬如,卑南族音樂家陸森寶,在他的母語創作歌謠遺作〈懷念年祭〉裡寫道:
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我沒辦法經常回家探望父母與親友/但我永不忘記與家人相聚時的溫馨/我的母親為我戴上新編的花環/讓我盛裝參加部落裡的舞蹈盛會。
台灣是由多族群組成的社會,且已形塑生活共同體的共識,但不表示在族群融合的過程中,文化就應趨於普同;反之,個別的文化特色必須予以肯定、保留、延續,才能彰顯多元文化的要義。
正如胡台麗這位愛上本省農村年菜的外省媳婦,不會忘記要在湖州粽子的香氣裡,懷想已經過世的父母。也好比卑南族〈懷念年祭〉歌謠裡離鄉工作的原住民,永不忘記回家戴上母親新編的花環,虔敬地參加部落跨年的祭典。

大年初一走春,到寺廟拜拜祈福,是台灣民間非常重要的年俗。圖為台北龍山寺。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菜連結著對家鄉及父母親友的思念。

每逢佳節倍思親,年菜連結著對家鄉及父母親友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