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金融動盪，總數超過四千家的東南亞台商企業首當其衝，與風暴有著第一類接觸。他們的境遇如何？下一步又該怎麼走？

北市長春路一棟看似平常的七層建築裡，座落著亞洲最大的專業冷卻水塔廠商──良機實業公司。素樸的會客室中陳列著各項獎章，及董事長張廣博與東南亞各國政要的合影，泰國皇后蒲美蓬夫人的玉照，尤其引人矚目。

張廣博對事業版圖的擘畫用心，在他的三個兒子身上顯露無遺：小兒子派駐泰國，娶了一位華裔泰籍新娘，替父親掌理泰國廠及印尼、菲律賓兩家合資廠；二兒子在大陸，旗下有五座散落全中國的工廠；大兒子則協助父親坐鎮台灣總部，負責桃園總工廠及與國外技術合作、全球運籌等工作。

業績下滑何時止？

剛過六十，從赤貧中白手起家的張廣博，早在一九七八年就進入泰國設廠，對泰國有份深厚的感情。此波金融危機始自泰國，震盪半年多而仍餘波盪漾，張廣博的感受特別深切：「在東南亞闖蕩二十年，誰想得到在營運最順手的時候，碰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金融風暴？」他感嘆道。

風暴衝擊下，東南亞處處可見蓋到一半的大樓及臨時叫停的建廠工地。對以內銷當地市場為主的良機來說，業績衰退是逃不掉的。從去年下半年的冷卻水塔接單情形來看，業績驟減二到三成，即使風暴停息、局勢回穩，今年的業績也可能倒退回九六年的水準，而且低迷情勢恐怕還會持續兩、三年。

「『艱苦』是不會啦，但是『不進則退』呀，」張廣博平靜的描繪中難掩心焦。

國內食品業龍頭統一集團，近年也在東南亞積極設立據點。九三年才投產的印尼速食麵廠原本十分看好，「開工不到三年就有盈餘可供擴充，八套機器二十小時運轉，是非常不容易的事，」統一企業集團總裁高清愿帶著既驕傲、又惋惜的語氣形容。去年速食麵廠在後起者低價競爭下，本已陷入苦戰，不料又遭逢印尼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經濟混亂，業績連番下挫。尤其新廠不像老廠，投資的本錢還沒有回收呢，這會兒又將面臨虧損。

不過，針對最近的新聞焦點──印尼排華暴動，台商倒是未受其害。據印尼台灣工商聯誼會總會副會長陳銘章指出，印尼盾貶值，進口成本大幅提高而民眾資產又縮水，加上少數商家囤積米糧等民生必需品，才成為攻擊洩憤的目標。台商多半從事設廠外銷，經營形態完全不同。只是暴動頻傳下，台商難免感到不安，聯誼會也呼籲大家加強戒備，但截至目前為止，還算「安啦」。

「外幣貸款」藏陷阱

業績下滑、收入減少，偏偏金融風暴後，東南亞各國利率狂飆，貸款負擔增加不少，「外幣貸款」更是許多台商的最痛。

以良機實業來說，一百萬美元的貸款，是在去年八月間泰銖貶到三十多元兌一美元時去借的。

「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泰銖已經貶過頭，應該要反彈了；再加上借美元的利率大約是百分之七，比借泰銖（百分之十二，目前已飆至百分之十六）的利率低很多，」張廣博解釋。在「又想賺匯差又想賺利差」的心理下，不少台商借了外幣。不料泰銖竟然一路走貶，跌破了眾人的眼鏡。

換句話說，同一筆外幣貸款，如今要在當地賣更多產品才能還得起，「等於賠了一千多萬泰銖！」張廣博坦承這兩個月來泰銖的上下巨幅震盪，讓他的心情也隨之起伏。目前他用「還息不還本」來因應，只祈禱泰銖快快回升。

張廣博指出，好在這筆錢是向「自己人」──曼谷的中國國際商銀分行──借的，又有良機台灣總部的資產作為擔保，因此不但沒被抽銀根，銀行還鼓勵他們多貸點呢。

良機做內銷，外幣貸款不划算。而在菲律賓蘇比克灣設廠生產主機板的宏砦q腦，雖然有價值五千萬美元的貸款組合（美元、日幣各半），但宏眲O做外銷，「收美元、付美元貸款，兩相抵消，心疼的程度可以減輕很多！」宏眥]務副總兼發言人彭錦彬表示。

然而，宏痐~剛投下鉅資，廠房設備的貸款都還沒付清，就因為東南亞地價下跌而導致資產縮水，會不會覺得「南向」來得不是時候呢？彭錦彬倒看得很開，「土地廠房本來就屬於長期投資，我們又不賣地、又不賣廠，也就談不上有什麼損失了！」 重新思考佈局藍圖

不管是統一或良機，都以台灣、東南亞和大陸為事業版圖的三角主軸，這也是台灣中堅企業的典型佈局。廉價的生產成本、誘人的市場潛力，加上當地約七成經濟勢力都掌控在華商手中，與台商脈絡相連，因此早在十多年前，台商就絡繹於途，是東南亞最早的外資來源國之一。四年前，政府為了避免廠商一窩蜂湧向大陸，更積極推動「南向政策」，掀起另一波赴東南亞投資的熱潮。

以金融風暴受害最烈的四國──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及印尼來說，根據地主國統計，截至去年九月底為止，台商企業共有四千二百多家，投資總額接近三百二十億美元，名列當地外資排名的前五名。（附表）

「東南亞發生金融風暴，台商首當其衝，對他們的產業版圖與競爭力都造成影響，」一月間率領龐大考察團走訪當地的經建會主委江丙坤表示，他此行除了向受害國表達樂意協助的善意外，「宣慰台胞、了解台商處境」也是一大重點。

不過，同處風暴中心區，台商的處境卻有好有壞，個別差異極大。

「以市場景氣來看，做東南亞內銷的廠當然吃虧，」張廣博指出，好在良機的進口部份只佔生產成本的一到二成，多半是由大陸或台灣供應的零組件。否則在此刻外匯管制嚴格、根本搶不到美金的情況下，如果還要向歐美或日本進口原料，那就更撐不下去了。

然而業績下滑，倒也提供了一個空檔，可以趁機進行整頓。原本員工數在二百三十人左右的良機泰國廠，目前已精簡到二百人左右。不適任的員工也趁機汰換，再找條件更優的新人遞補：「現在裁員風氣很盛，工人比以前好找多了，做起工來也更賣力，」張廣博表示。

在東南亞已耕耘二十年的良機公司，在金融風暴中既有損失、亦有額外收穫，不變的是他們對當地的感情與信心。（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誰家歡樂誰家愁？

作為全國工業總會東南亞投資貿易委員會的召集人，張廣博對同業情況多有掌握。他指出，內銷與外銷，似乎就是劃分台商「憂」與「喜」的那條線：「內銷廠商苦水一大堆，做外銷的卻是笑哈哈！」

宏砦q腦就是一個幸運的例子。兩年前在政府「南向政策」號召下，宏硍i入菲律賓蘇比克灣工業區租了間廠房，設立主機板生產基地，以外銷美國為主。去年底，宏皉菑v蓋的新廠落成，產能比以前驟增三倍，而此波金融風暴反倒讓宏皉]禍得福，成本大幅下降。

「菲律賓當地勞工的平均月薪是四、五千菲律賓披索。金融風暴前，菲幣還比台幣值錢，大約是二十六元兌一美元；現在菲幣貶到四十元兌一美元左右，換算起來，每人每月的工資可以省下一千多元台幣，」彭錦彬表示。目前宏秺洶韺J灣廠的員工將近一千五百人，每月省下的人事費用達到一百多萬。未來隨著產能擴增，用人會增加，節省的成本將更為可觀。「整個主機板的生產成本可以下降三成，」他預估。

「成本降低，價格更有競爭力，可以爭取更多訂單；更多訂單又會使成本進一步下降，形成良性循環，經濟規模就這樣衝出來了，」彭錦彬相當樂觀。由於主機板佔個人電腦成本的四分之一，菲律賓生產再回銷台灣母廠後，也有助於宏眴茪H電腦降價。去年美國市場流行一千美元以下的低價電腦，今年會進一步降為八百美元：「新的價格策略可以刺激美國個人電腦的市場需求，同時也是對各廠商營運管理能力的嚴酷挑戰。」而宏皉h年來在全球廣設據點，藉以分攤風險、方便運籌調度的策略，這次又獲得了成效。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金融風暴中另個引人的話題，是哪裡有「便宜貨」可撿。事實上，不待政府提出「互惠互利，擴大投資」的呼籲，東南亞台商早已悄悄展開行動，進行經濟勢力的重組。尤其像良機這樣在當地浸淫多年、熟門熟路的老手，更是胸有成竹，出手又快又準。

張廣博指出，良機泰國廠原本是和一位台商合夥，金融危機爆發後，對方急需賣掉良機的股份。於是元旦前後，張廣博以七成價買下對方擁有的四成多股份，既顯示了朋友的道義，又從此獨掌經營權，心理上頓時輕鬆不少。

「這時候去探聽一下，便宜貨到處都是！」張廣博指出，像他「吃下整家公司」的購併模式是最普遍的。還有台商買下同業的設備、工廠，用泰銖原價八折成交，加上泰銖對美元貶值近百分之四、五十，等於半價奉送，實在划算。

此外，雖然有極少數東南亞台商投資當地房地產而慘遭套牢，但現在卻是個進場的好時機。長久以來，良機一直希望在曼谷市中心找一塊可以產銷合一、工廠和公司連在一起的地點，但以曼谷高昂的地價，這個願望似乎可望而不可及，如今也有了實現的可能。也幸而有這些額外收穫，使得業績下滑的損失略略獲得彌補。

靜待夜盡天明

吃虧也好、因禍得福也好，在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氣氛中，東南亞台商最期盼的，還是局勢回穩，生意重上軌道。

「畢竟產業經營不是光計算表面成本的，」高清愿指出，金融風暴如果持續，當地政經情勢動盪、物價飛漲、失業者鬧工潮、社會治安敗壞等等，都會使經營狀況蒙上莫測的風險。尤其今年三月有印尼大選、五月菲律賓大選，一個個關卡橫亙眼前，唯有金融安定才能順利渡過。

言猶在耳，二月中旬開始，台商投入資金最多的印尼發生排華暴動，同時國際貨幣基金會也揚言要撤銷原定對印尼的四百多億美元金援計劃，本已接近尾聲的金融風暴竟平添變數。這番異鄉打拚的甘苦牽掛，何時才能紓解？台商都在耐心等待著。

資料截止日期 1997年9月底

資料來源：泰國投資局、馬來西亞工業發展局、菲律賓投資局、印尼投 資協調委員會、行政院經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