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吔，打球啦！

靠近台東市區，卑南國小的操場上，一群理了光頭的小朋友正在練棒球。綠草如茵的球場上，遠望是山，近處有鐵道。小孩打球時的歡呼與火車通過的隆隆聲，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畫面。

這是一所只有十二個班級的學校，全校學生四百五十人，卻擁有硬式及軟式兩支棒球隊。更令人羨慕的是，它還擁有一座可供正式比賽使用的標準棒球場。

民國八十一年，台南公園軟棒隊同樣獲得了世界冠軍。社會大眾的矚目雖然少了，但是回到地方後，花圈、恭賀的海報，依然從校門口一路排到教室前。

熱絡了基層，冷落了成績？

除了不一定有棒球場，類似卑南國小的例子，可不在少數。一個明顯的指標是，從民國七十八年開始舉辦的「全國少年棒球聯賽」，參加的隊伍一年比一年增加：七十八年是兩百四十隊，七十九年為三百八十六隊，到了今年，又倍增為七百七十支球隊了。

如果每個學校以兩支球隊計算，也就是說，在台灣地區兩千四百多所小學中，平均每六個小學就有一所學校有棒球隊。這個數字代表什麼意義？

民國六十年代，金龍、巨人、垂楊等少棒隊在美國威廉波特屢次奪得世界冠軍時，各地少棒隊如雨後春筍般成立，當時最多也不過三百隊。如今地方少棒隊已超過當年數字，這又是為什麼？

七月底，台中市力行國小硬式少棒代表隊，在廣州舉行的遠東區少棒賽中，敗給了菲律賓，無法取得代表權，也喪失了進軍美國威廉波特衛冕世界冠軍的機會。

八月上旬，台南市公園國小軟式少棒代表隊，在日本舉行的世界軟式少棒比賽中，奪得冠軍。而這一勝一負都只登在報紙體育版的小角落，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怎麼大家又像是對少棒冷漠了？

職棒隊不僅是鄉下打球孩子的希望，也是都市孩子的新偶像。在台北市立棒球場舉行的夏令營，營教練用「職棒卡」作獎品，獎勵孩子們回答職棒常識。

看到了職棒大餅

這跟整個棒運的發展趨勢有關。

民國五十七年，當位於台東偏僻山區的紅葉少棒隊，打贏日本和歌山隊，造成少棒風潮後，緊接著民國六十年代，金龍、巨人、垂楊等隊年年獲得世界冠軍。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高峰期，卻種下了日後棒運低潮的隱憂。

當年一味注重打冠軍的奪標導向，使少棒隊員成為少數明星、菁英的代名詞。為了打棒球可以不顧學業，為了勝利可以不擇手段；挖角、超齡球員參加比賽、過度訓練等不正常發展，使得不少校長心灰意冷，不願再組球隊；家長在痛心之餘，不願再讓孩子打棒球。棒球隊與教育精神越行越遠。

民國七十七、七十八年間，少棒發展進入極度低潮期，總共不到廿所學校組隊。發展面臨瓶頸，棒界人士憂心忡忡。

民國七十八年三月，職業棒球開打，總算提振了士氣。打棒球的人有出路了，至少有機會可以進入職棒隊；生活無虞之外，社會地位也不差。關心、支持棒球的人士也有舞台可以發揮，職棒公司及相關機構為他們提供了去處。更重要的是，職棒的發展也提供了誘因，讓打棒球的小孩看到未來的希望。

職棒隊的選手，偶爾會到地方玩玩，指導孩子們棒球技術。（黃麗梨攝）

聯賽制度復活了棒運！

同一年間，由教育部主導舉辦的全國少棒聯賽開始，又給少棒運動注了一劑強心針。

全國少棒聯盟執行秘書黃昭西指出，以前少棒發展設定「錦標」導向，由地方主導。為了求勝，總是由幾個球隊中挑選菁英，組成強隊；其他學校雖有心參與，往往無法打出成績，只好放棄，造成好手越來越集中，隊伍越來越少的現象。

如今棒運發展以學校為單位，鼓勵多組隊、多比賽。每個學校都可參加全國聯賽，由鄰近的校隊相較量，再整個地區比賽，最後爭奪聯賽錦標。

這種制度不僅使得學校有意願爭取榮譽與獎勵，也形成了一張良好的競賽網。因為打贏的隊伍不能合併，學校也不希望好手外流，於是各校紛紛提升球隊的團隊默契和整體素質。如此一來，雖不見「超級明星」，卻產生了許多陣容整齊的隊伍。

棒運落實於基層，台東是個好例子。

擔任台東縣少棒聯賽競賽管理的卑南國小訓導主任王新帶指出，七十八年聯賽未舉辦以前，台東只剩三、四支球隊；聯賽開打以後，一下子增加到廿八隊。接下來七十九年是六十八隊，去年則高達一百卅六支球隊。台東縣一百所小學中，七十一所組有棒球隊，是發展最蓬勃的地區。

球場即人生。今天你奔回本壘得分，明日可能換我。這是今年全國聯賽激烈的攻守場面。（林明源攝）

棒球「桃花源」

一百三十多支球隊同處一個地區，使全國少棒聯賽在台東開打時熱鬧非凡。激烈的競爭下，各校都視參加決賽為真正的榮譽。

聯賽也發掘了台東人的棒球潛力。棒球原是東部人生活的一部分。山區的村里辦公室，大多有一套球具，豐年祭或農曆春節，出外工作的鄉民返家時，很自然就會組隊廝殺一番。

在十分偏僻的鸞山國小，棒球隊員對外征戰的優異表現，與學業成績優良的模範生同列於佈告欄上。落實於生活，這正是棒球界人士最期盼的棒運發展理想。

聯賽制度果真這麼神奇，可以使棒運旋乾轉坤？

說來有點尷尬，刺激學校的另一主因卻是，教育部以經費獎勵組隊的制度。

棒球本是一個花錢的遊戲，組隊需要的基本裝備包括球棒、手套、壘包等，教育部因此撥款補助組隊學校五萬元配置，第二年以後還有後續補貼。

對經費拮据的小學來說，這無異是寬裕校務支出的方法，既可以發展體育活動，又有錢可以周轉運用，一舉數得。從少棒聯盟的統計，很明顯看出七十八年以後新組隊的學校，大多屬於資源較缺的縣分，如桃園、南投、台東等。

台南縣善化國小擁有設備最好的球場，這些漂亮的草皮，都是小朋友自己維護的。

什麼樣的土地，開什麼樣的花

擺脫了當年強調錦標的偏鋒發展，如今以經費來當作誘因，是否又回到了畸形老路？

民生報體育記者陳筱玉指出，畸形與否，應該放在特定的時空環境來衡量。

例如在棒運發展的初期，由於棒運人才還待培養，教練不夠，使得好手逐漸集中一隊。這雖然造成組隊越來越少，但也提供了完美的訓練，培育了不少棒球好手，為後來的教練人才打下基礎。

再說錦標導向。爭強好勝本是人性之常，球場上爭勝負最刺激的就是有機會贏，而打出信心是重要關鍵。當年的菁英制固然剝奪了一般人參與的機會，但也因為棒球隊在國際比賽打出成績，棒球運動因而一路發展。

至於以金錢為誘因的獎勵制度，教育部體育司司長簡曜輝坦承，這是個下下策，易造成有錢才辦事的心態。

但是基層的體育推動，向以學校為主導，運動經費的統籌運用，也多由學校來支配。運動是個非常昂貴的事業，器材、比賽經費、球隊的經營……樣樣需要花錢。社會上贊助體育選手的觀念和風氣尚待提倡，政府不補助經費，又由誰來支持？

陳筱玉指出，不像西方國家，要加入球隊就得自己出錢。加入社區的俱樂部是一個途徑，社區也網羅了各方教練，負責籌募經費。我們社區的向心力還待建立，由學校統管運動事宜，說來也是個權宜之計。

當年金龍少棒國手余宏開，如今在台東任公職。他未完成的職棒選手夢，全寄託給他的孩子們。

棒界老友重回營地

由學校來推展棒運，其實有它的歷史背景。時報鷹職棒球隊經理吳清和指出，我們的棒運扎根於日據時代。

日本人推展活動，大多由教育體系下手，棒球也不例外。因此我國的棒球運動跟著學校的制度，小學發展少棒、國中是青少棒、高中則為青棒。

無論如何，這幾年少棒運動的勃興，的確給體育界帶來了熱切的期盼。今年六月在台北市立棒球場舉行的全國棒球聯賽決賽，球場內外展現了生機處處。

在棒運「正常化」的號召下，不少久未謀面的棒壇老友重逢了。第一代金龍少棒國手余宏開帶著他的家鄉球隊——台東市復興國小校隊來參賽。當年球場中叱吒風雲的小福將，如今是場外威風凜凜、指揮若定的好教練。

嘉義市博愛國小的校長陳德成，是當年少棒國手陳弘丕的父親，曾為少棒不正常的發展而不願再組隊。如今欣見棒運有望，他又重新出發了。

北市東園國小的教練陳炫琦，原是職棒球員，如今轉入基層，表現果然不凡。東園一舉奪得亞軍，洗雪了都市小孩全是「飼料雞」的刻板印象。

場邊的家長，多麼希望孩子快快長大。從小到大，成材的棒球員背負了多少成人的期望？

「輸不起」的餘毒

猗歟盛哉，我國的少棒運動是否從此步入坦途？

其實不然。當公園國小球隊凱歸，總教練吳盛治一再地訴說這面國際軟棒錦標冠軍是如何難拿。

「第二名，就好像最後一名一樣啊！」他解釋，打到了冠軍，有人列隊歡迎、有教育局的補助，甚至想使用練球的最好場地——市立棒球場，也只有打到南市代表權的球隊才有資格。「輸不起啊！」他說。

也就是這種輸不起的心態，使得應該最不功利的運動場上，處處充斥著錦標心態。

台東市一所國小的教練侃侃分析，如果以上場的球員只有九人計算，學校棒球隊成員不得超過廿位，否則就是浪費人力、金錢。他彷彿在說明一件事——把球隊當作投資，不符合經濟效益的，就不願使力。

而台北一所國中的例子更奇特。家長會曾為了支持棒隊，花大錢整治練習場，等到球隊沒有打出成績，支持的意願就沒有了，大好的河川地球場任其荒廢。

台北市體育會慢速壘球委員會總幹事莊洋文指出，少棒界對輸贏的態度早該改了。「當年，打輸美國就是民族的罪人，有這麼嚴重嗎？」他說，現在餘毒尚在。

紅葉、金龍是怎麼打勝仗的？

為衛冕全國冠軍，前年聯賽的盟主台南縣善化國小棒球隊從台東市挖角八名好手，雖備受輿論譴責，教練則信誓旦旦說是「為國家培育人才」而為。

「我們有條件支持，為什麼不讓我們培養？」他說的是教育部及縣政府撥發的常年經費五十來萬，以及家長及企業贊助的五十萬經費。但是也有人認為，如果每個人都有這種觀念，棒運普及地方的理想就永遠不會實現。

也就是這種「不願輸」的心態，使得推廣少棒真正的目的——教育的本質，永遠無法達到。學校競相花錢蓋漂亮球場、買昂貴球具的目的，套句教練的話，是追求「練習跟比賽的感覺不會差太多」。

讓我們回到起點，想想當年紅葉、金龍是憑什麼打勝仗的？卵石當球，玩得開心、打得痛快！快樂、健康才是孩子打球的目的啊。球場上，教育的本質不會改變，只有善變的大人，才會逐漸遠離它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