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在台灣的人,每天面對十幾份報紙、上百種雜誌,或許會覺得茫茫資訊海直要把人淹沒。但可知遠在地球的另一隅,心繫故園卻又無處可問鄉情時,一份中文僑報,會是多少人的心緒所繫?有南半球第一大僑報之稱的「美洲華報」,在南美僑社就有著這樣維繫人心的力量。
「美洲華報」雙日刊的總部在巴西聖保羅市,發行地區則涵蓋巴西、巴拉圭、烏拉圭、智利及玻利維亞等南美國家,每期發行量約六千份。
從一九八三年十月創刊,在沒有任何政治靠山及財團支持的情況下,美洲華報在僑情複雜、僑報生生滅滅的巴西苦撐了八個年頭,也算是僑報史上的一個異數了。

趕在員工下班前,照張「美洲華報全家福」。(張良綱)
說起這些,就得先談到美洲華報的靈魂人物——袁方社長——與巴西的一段緣:一九八二年,袁方從台灣到巴西,探望任職中央通訊社駐巴西聖保羅辦事處的長子袁凱聲。他在巴西住了一個多月,對當地氣候、景色、物產、民情……樣樣滿意,惟有葡萄牙文報紙看不懂、又找不到一份像樣的中文報,令關心時事的袁方氣惱不已。
「當時聖保羅市出版的中文報紙,都是用台灣、香港的舊報紙剪貼複印,字跡不清不說,還常常剪丟了字頭字尾,教人讀來不知所云。而且刊載的都是十天、半個月前的舊事……。」袁方尤其為巴西華僑「抱屈」的是,近八萬名僑民,絕大多數是一九五○年代以後從台灣來的新移民,他們一來不懂葡文,對巴西的了解也極為有限,亟須有人幫他們將葡文報紙上的政經新聞譯成中文,好儘快打入巴西社會;二來他們去國不久,親友家產仍然留根台灣,也因此特別繫念故土,但來自台灣的資訊卻既少又簡陋,僑胞的苦悶可想而知。
袁方客居時的無心之論,卻被有心的僑界朋友——經營善得利旅行社的廖安義、廖安雄得知。廖氏兄弟早有辦報念頭,又知道袁方與報界夙有淵源,所以懇切邀約,甚至袁方結束假期回台後,廖氏兄弟還「跟」到台灣,在袁方任職的台灣土地銀行前守候,又對袁方說之以理、動之以情,就這樣打動了袁方原本躍躍欲試的心。
於是,年過六旬的袁方,提前從土銀專門委員的高薪職位上請退——一九八三年四月辦妥退休、五月辦好手續移民到巴西、六月領到巴西身分證、八月申請報紙登記、九月找好社址及試刊、十月就正式出刊……。袁方事業的第二春,就在這樣快刀斬亂麻、義無反顧的情況下展開了。

美洲華報現有十七位華裔員工,由於人手不足,每位員工都要身兼數職。
「現在想想,這麼貿貿然前來,真是『跳火坑』!」退休時在土銀的月薪超過新台幣四萬元,比起現在「社長兼打雜」的月薪兩百美元,袁方也只有用「丟掉金飯碗、去就破飯碗」來自我解嘲了。
話說回來,對袁方這樣一位不折不扣的「老報人」來說,異鄉辦報,與其說是一時衝動,不如說是「新聞癮」犯了。
袁方與新聞結緣甚早,早在民國卅六年,他就曾任公論報駐基隆記者。後來大陸淪陷,政府遷台,他又被調回台北跑政治新聞。民國卅九年二月,一則報導蔣公將於三月一日復任總統的獨家新聞,使袁方聲名大噪,立刻升任為採訪組副主任,隨即又升為主任。
但其後不久,公論報經營出現危機,不但薪水沒著落,身為採訪主任的袁方,還得為旗下記者張羅採訪時的車費、餐費等。最後迫於生計,又不願背棄故主、跳槽別報,袁方離開待了六年的公論報,轉入土銀,擔任內部刊物主編、公共關係科長及新聞發言人等,和新聞界仍脫不了關係的職務。
任職土銀期間,袁方仍不能忘情於報紙。民國四十九年公論報改組,他在昔日老友邀請下,出任副總編輯。白天照舊上班,晚上八點則準時向報社報到,總要忙到凌晨一點、夜深人寂後才回家。如是三年,袁方和新聞界的緣也就更深更遠了。
也就是仗著這份老報人「藝高膽大」的自信,袁方投入「美洲華報」的創辦業務。創報期間,還從台灣徵召了新聞編採科班出身的三子袁叔慈,連同在聖保羅新聞界已卓然有成的長子袁凱聲,父子三人,合力把報社創建起來。

每週二、四出刊六版,星期六出刊八版,美洲華報的編譯群總有忙不完的編務。(張良綱)
但身處異鄉,許多前所未料及的困擾紛紛湧現,袁方不禁喟嘆:「編一份報紙或許不難,難的是在巴西編報、是編務以外還有種種困擾。」
一九八三年前後的巴西僑社,可謂暗流湧動。中共於一九七四年與巴西建交後,對台灣僑胞利誘哄勸,統戰日亟;而台獨組織的恐怖活動更是駭人聽聞,甚至有黑道份子假台獨之名,行綁票勒索之實。
一九八四年二月,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派駐巴西聖保羅的僑務顧問廖俊明遇害;半年後,前中華日報總編輯、巴西中華會館副主席錢塘江又遭人暗殺,一時僑社風聲鶴唳,凡是我政府派駐當地稍有身分的人,進進出出都帶保鑣,連夫人小姐上街買菜也必須嚴加保護,公務車上更一律配槍。
「在這樣複雜的政治情勢下辦報,真是戰戰兢兢」,袁方透露,創報初期,兩岸當局都有意資助,但是他「不能也不敢」接受任何金錢幫助——一來不願失去報社獨立自主的言論立場;二來只要被人抓到一點介入政治的口實,恐怕馬上就有飛來橫禍。因此至今美洲華報仍是純粹民營。
雖然如此,袁方四十多年的國民黨老黨員身分,仍然容易給人「錯覺」,美洲華報也於一九八四年間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黑槍」,一排玻璃全碎,幸好無人傷亡。
在台獨、中共的夾縫中,袁方常用「我們做生意的,門必須永遠敞著,誰都不能得罪」來形容。而美洲華報報導時力求語氣中立、客觀,不帶情緒化字眼的風格,終也逐漸贏得敬重和信任。

位於巴西聖保羅市鬧區的觀音寺弘道院,是撫慰僑胞鄉情的另一大力量。(張良綱)
近幾年來,隨著台獨暴力分子彼此火拚、聲勢漸弱,巴西僑社的「政治風潮」已成過去,辦報以外的困擾略見減少,倒是辦報本身的技術問題始終無法突破,尤以「三才」——人才、錢財、器材——缺乏,最令袁方傷腦筋。
以人才來說,美洲華報至今尚未擁有專職的採訪記者,沒有辦法建立「一家之言」,因此新聞來源主要還靠外界供給,其中最重要的,是每天從台北傳真來的各大報重要新聞。這一部分的工作,目前由袁方在台的兩位任職銀行的女兒擔任,每天下班回家後,便剪報傳至巴西,遇到重大事件,還往往要參考晚間電視新聞的最新報告。像是三年前經國先生驟逝,台北傳真直至午夜,袁方也即時於巴西時間一月十四日中午發出「快報」,力求與台北「新聞同步」。
至於從巴西當地取得的,則有中共中新社供應的大陸新聞、台北遠東貿易中心提供的台灣財經新聞、當地僑社各社團的各項活動新聞稿、讀者投稿,以及報社編輯「行有餘力」時做的僑界人物專訪等。
除了以上兩種和海峽兩岸及當地華人有關的新聞外,選譯巴西葡文報紙的重要新聞,也是美洲華報的重頭戲。

美洲華報有「中南美第一大僑報」之稱,這是它在八年前的試刊號。(張良綱)
去國八年仍不諳葡文的袁方,對中葡文翻譯人才難覓,特別憂心。
「台灣沒有葡文系,懂中文的巴西人更是鳳毛麟角。要在僑社塈銦A年歲大了才移民的,葡文根底不會好;年歲小就移民的,中文又忘光了」,袁方說。有些聖保羅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葡文呱呱叫,臨到要寫中文時,卻靦腆地問:「袁社長,我能不能寫注音符號?」
另一方面,報社盈利不豐,自然薪水低,連大專畢業的編譯,也不過五、六百美元一個月,比起大公司千元以上的月薪,實在不足以挽留人才。還有一些做生意的僑胞,知道報社有中葡文都精通的人才,特別喜歡來這裡「挖角」。袁方的次子,目前擔任副社長兼業務經理的袁國聲說了一個笑話——「報社門口的接待小姐流動率最高!」原因無他,往往客人來社堭筋◢き﹛A一聽到接待小姐中葡文流利,就高薪挖去當秘書了。
薪水低,難以留才。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後,不少大陸人士以探親、偷渡,甚至買假護照等辦法來到中南美洲,於是美洲華報編輯群中出現了大陸「黑戶」。但對於聘用大陸人,袁方有著他的顧忌。一來他們用慣簡體字,寫稿、校對常生困擾;二來思想觀念及生活習慣總有不同,海峽兩岸人民四十年的隔閡,也在美洲華報的小小辦公室內,具體而微地呈現。但在人才難求的情況尚無力改變前,大陸員工的比重在未來仍可能有增無減。

美洲華報不僅幫助僑胞慰藉鄉情,也是國內做巴西生意商人的最佳參考指南。(張良綱)
人才之外,錢財也缺。這倒不完全是資本額不夠,主要還是受了巴西幣值狂貶、通貨膨脹高的牽累。
「巴幣貶值嚴重的時候,超級市場一日三價,售貨小姐光忙著換貼價格標籤就累壞了」,袁國聲的太太如此形容;而報社的國際電傳費、印刷費,乃至華裔員工薪水,付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美金。在這種情形下,訂報時收進來的巴幣支票,等月底兌現時已經「縮水」多多了。八年來,巴西幣制一改再改,但直到今天,「收到巴幣兌美金」,仍然是報社最「緊張」的日常工作之一,不敢須臾耽擱。
另外,通貨膨脹也如影隨形地干擾著企業經營。和報社息息相關的郵費、水電費、電話費等,平均每個月往上調價一次,連領巴幣的巴西籍員工,政府也明文規定必須每月調薪。最近傳出新年度的印刷費要漲一倍半,又令負責財務的袁國聲愁眉不展。
支出不斷增加,收入成長卻有限。八年來,台灣僑胞未見增加,報紙的發行量也始終維持在五、六千份。「訂戶增加得很有限」,袁方語帶無奈地說。
推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訂價太貴,精打細算的僑胞往往三、四戶合訂一份;另一方面,「巴西華僑多半出身台灣中下階層,到此地以經營小商業為主,一心只想賺錢,對時事及文化關心的程度不能和美國華僑比」,一位在聖保羅僑教班教中文的老師,對美洲華報的困境頗感「心有戚戚焉」。
維修機器傷腦筋訂戶少,廣告營收更少,不足的差額還是得從讀者手中補足——一份薄薄一張半(六版)的美洲華報,零售價二百五十巴幣(約一美元),三個月卅六期要一萬一千巴幣、半年二萬,而且每隔不久就漲價一次,報價之高,的確令人咋舌,於是難免落入「訂價貴」、「訂戶少」、「廣告少」的惡性循環中了。
和人才、錢財相較,「器材」雖是「三才」中的末節,但也頗令人傷神。袁方回憶創報初期,由於沒有電傳設備,要用電話傳遞新聞,往往人名地名解釋半天,仍會出現同音不同字的錯誤;又由於沒有照相打字的設備,各級標題字全都是由從台灣帶來的字體表複印,一個字一個字找出來、再剪貼上去。光是大小標題,往往就得耗去三位員工一整天的工作時間。
現在,機器是更新了,但維修卻很困難,人才少、零件也缺乏。而巴西電流不穩、線路又擁擠,機器很容易耗損不說,有時急著傳送稿件卻總是發不出去、收不進來,加上維修機器的日本師傅隨著日裔巴西人的「回流潮」回去日本後,機器維修就更傷神了。
「錢途」與理想的茫然正由於人才、錢財、器材「三才」的牽制,美洲華報八年來發展的步伐總是邁不開,其間的心力交瘁也非外人所能理解。
「爸爸為了辦好這份報紙,從八年前的六十九公斤掉到現在的五十八公斤,還急出了胃出血!」袁方的三媳婦冷眼旁觀,不免心疼。
「爸爸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在書桌前工作到快九點才趕去報社。再見到他時,總是晚上七點以後的事了」,這是二媳婦的話,「報社到家不過十五分鐘車程,但他老人家卻總不肯回家好好吃頓飯、睡個午覺!」
六十八歲了,袁方辦報既不為名、也無利可圖,只是把它當做一份志業努力撐持。尤其長子轉往智利、三子也因報社「錢途」不大而回台灣發展後,美洲華報的重擔就由這位老報人帶著次子勉力支撐。
展望未來,由於第二代華裔能寫、能讀中文的人愈來愈少,袁方有意開闢一頁葡文版面,既讓不懂中文的華僑子弟也能知曉故鄉事,也讓巴西友人認識中國、認識台灣。構想雖好,但在目前有限的人力、財力下,如何付諸實現,還要煞費周章。
未來容或尚有理想,但隨著老報人年事漸高,美洲華報的「危機意識」也始終存在。將來還能撐持多久?這恐怕是袁方不願想、旁人也不忍心想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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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辦好這份僑報,年近七十的老報人袁方每日仍孜孜工作十二小時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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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員工下班前,照張「美洲華報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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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華報現有十七位華裔員工,由於人手不足,每位員工都要身兼數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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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週二、四出刊六版,星期六出刊八版,美洲華報的編譯群總有忙不完的編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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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巴西聖保羅市鬧區的觀音寺弘道院,是撫慰僑胞鄉情的另一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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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華報有「中南美第一大僑報」之稱,這是它在八年前的試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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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華報不僅幫助僑胞慰藉鄉情,也是國內做巴西生意商人的最佳參考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