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年代的台灣攝影家中,徐清波是道地的「實力派」人物之一。在拍照、撰文與評論等方面,他不落人後,一方面力行寫實攝影;另方面引介欣賞理論,保有自己的原則與觀點,既不好高鶩遠,也不流俗附會。他腳踏實地的作風,贏得當時圈內普遍的注目與談論。
個性執著而內向的徐清波,談起卅年前對攝影的專注與熱忱,認為那只是一個社會青年在生活與藝術間的心靈追求與平衡之道,沒什麼好誇耀的。
然而,今天回頭去看他在五○年代末期的寫實作品,簡潔生動的構圖中流露出濃郁的人文氣息,寒意中有一絲溫煦的關照與祈望,一幀幀圖片都勾起我們有關景物的滄桑、存活的毅力、生命個體的原型等等思考。
更重要的一點是,徐清波的作品呈現了整齊、一貫的個人風貌。他擁有一種沈穩而安靜的觀察點,不像有些街頭攝影家的即拍作品,質素不一,缺少性向。徐清波卻能在紊亂的現實生活中,摘取了現象的真情與意義,單純、隨性,情感內聚,寓意動人,是這些作品的特色。
在「瓦廠」(一九五五年)的影像中,我們見到兩座焚燒爐宛如一組猛然現形的怪獸,長年吞吐著工人苦力與汗水的辛勞歲月。斜照的陽光增加了各種線條光影的變化與層次,亂中有序,視點豐富。那源源冒出的黑煙,突顯了工作進行中的動感以及現場的壓抑,徐清波悄然地按下快門,為這已然消失卻又亙古不滅的生產景觀,留下有力而生動的一瞥。
在「密談」(一九五六年)、「常客」(一九五六年)與「音樂家」(一九六八年)中,我們發覺徐清波善於尋找「人物」,而且知道如何在最自然的視點上按快門,不刻意構圖,也不矯情作態,抓住表現的內涵焦點,這是他對寫實主義最深切的體認。
而如「虔誠」(一九六一年)、「賣斗笠」(一九五五年)、「農家樂」(一九五七年)這樣的作品,巧妙而生動地處理了人與環境的關係,將個人的攝影美學和諧地融入現實生活中,既表達了他對鄉土與庶民的感懷,又提昇了「觀察」的層次,皆為難得一見的攝影佳作。
瓦廠/南港/1955。(徐清波)
單車獵影家
徐清波,一九三○年出生於板橋,初中畢業後,偶然拿起親友留置於家中的相機,第一次好奇地接觸到攝影。
廿一歲至廿八歲期間,他與兩個朋友定期拜師學畫,三人常出外用水彩與油畫寫生,其中徐清波的成績最差。後來他就隨身攜帶相機將風景拍下,回來再練習,也逐漸覺得繪畫是件麻煩事,用相機記錄更直截了當,而導致日後興趣慢慢地移轉到攝影方面。
踏入社會的徐清波,先後做過市政府事務員、代理老師、引擎修護廠管理、新聞局視聽室專任攝影、銘傳商專攝影講師、自由廣告攝影師等工作,業餘之際,則全神貫注在個人攝影創作上。一九五五至六八的十餘年中,是他創作力最旺盛的一段時期。
廿五歲左右的徐清波,年輕、熱情、帶勁,經常一大早就帶相機騎著單車往板橋郊區、樹林、新莊、南港、關渡等地跑。他懷著初學者的耽迷心情,希望多獵取些好鏡頭,累積自己的影像成績。終於,第二年他已能填寄作品送往日本參加影賽,並屢次獲獎。
「賣斗笠」(一九五五年)就是徐清波在板橋往樹林的單車行旅上跟蹤拍攝的。當時,他左手抓著單車把手,右手按下快門,一種「冬日旅愁」的印象躍然浮現紙上。
層層相疊的斗笠所構成的迴旋曲線,與延展遠去的枯枝斜幹,組合成別緻而動人的鄉野景況。冬暖的陽光、稀疏的行人、空曠的道路、斜瘦的留影,重現了五○年代的孤寂與寒意。
有許多攝影家拍過「斗笠販」的相似特寫,但焦點只集中在幾何構成上的單一趣味,未能照會到環境全局;徐清波的觀角顯然高人一等。他跳出狹小的「點」,用更寬的視野去包容整個「面」,因而兼顧了生活現實與造型美。
「農家樂」(一九五七年)宛如早年李梅樹、郭柏川筆下的畫作,顯示著徐清波對繪畫上的自然主義及古典寫實主義的情感。五個村婦在樹蔭底下靜謐、祥和地工作與閒談。她們的穿著、姿態與相互配置,和傳統寫實繪畫的構思韻味極為神似,看似自然,卻又有一種「佈局」的錯覺導向。
不過,現實的影像畢竟更接近生活的真實與情感,它那繪畫般的構成中有著現實的觸探。徐君是「畫」不出那種感覺,乾脆把它「照」下來的罷。
虔誠/板橋接雲寺/1961。(徐清波)
未完成的展覽
徐清波年輕時喜歡郊遊登山。他在一九六○年一個陰雨天午後,因上山不成四處遊晃,意外地發現了奇石嶙峋的野柳岩岸。
廿八年前的野柳在旅遊與影像上是一塊未開發的處女地,徐清波迷上這塊地方,每週日一大早就帶了兩個便當泡在野柳,如此持續了好幾個月之久,日曬雨淋,毫不間斷。
他將所拍的照片拿給當地漁民看,引起他們的興趣,竟演變成一到冬天,漁民的攤子無魚可賣卻賣起他的照片。那一陣子,他可是在暗房中應付成堆成堆漁民所要的石頭照片。
徐清波是第一個用照片介紹「發掘」野柳的攝影家,許多新聞、畫報當時也都以他的照片來附加說明,隨後引起攝影朋友成群結隊前往。然而第一回有關野柳的攝影展卻是黃則修、吳東興在一九六二年以「被遺忘的樂園」為名,先行舉辦的。慢了一步的徐清波並不以為意,他認為各有各的表現風貌,攝影的目的不一定在展覽,不在爭先恐後,而是在於追求自己、肯定自己的「觀察」之道。
由於地利之便,徐清波也很早就為板橋「林家花園」做了全面的獵影紀錄,三千多張的照片涵蓋了早期的生活、建築等人文景觀。他本想為配合林家整建,順便做一次展覽,以喚起大眾對民間古蹟的重視,卻又因縣府經費拮据,整修停擺而作罷。
事隔多年,這些底片經過雨水浸漬與保管不慎,大部分已散失殆盡,以致未能重現當年的風光,成為另一件「未完成的展覽」的憾事。
一九六四年,徐清波去了一趟蘭嶼,回來後整理了兩百多張幻燈片,從北至南巡迴台灣放映,這個創舉贏得當時攝影圈的廣大迴響。這也是徐清波攝影生涯中唯一的「個展」,頗值得他在廿多年後的今天回味一番。只不過這些片子後來大都被人借走沒下落了,僅留下部分「褪色」的回憶。從野柳、林家花園到蘭嶼;從六○年代到今天,似乎有許多的眷顧與期盼,都在未完成中。
密談/新莊/1956。(徐清波)
感覺的觀察者
徐清波認為,攝影是「感覺」出來的,必須在生活的意義上表現出個人自己的思想與感受。題材無所謂新舊,有沒有消化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影像不應以「美」與「構圖」為追求目標,內容才重要。
攝影界的名銜常扮演著「國王的新衣」,只是一件透明的華服罷了,追逐名位,是欺人騙己的藉口。「不要炒冷飯」,「不要盲從流行!」是他在評論短文中經常大聲呼籲的。
在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常客」(一九五六年)中,我們見到生命流徙中真情流露的一瞥。搭乘著渡舟的「常客」,以他的容顏與穿著,訴說著生活的歲月奔波舞步和年代跡痕。失焦的船伕以模糊的笑容相對,襯托出主體的凝重與銳利。突出而新穎的構圖方式,若即若離的視角關注,自然而真切地表達了寫實主義的精要。
和徐清波所敬佩的日本攝影家土門拳一般,這幅照片呈現了人在困頓中存活的本質與個性。凝視中的男子背後,是一片朦朧未明的景象,增添了幾許「影像」獨具的抽象美,虛實相應,極為耐看。
徐清波知道如何利用鏡頭的特性來強調感人的訴求點。在「常客」中的大光圈、短景深運用,突顯了主題焦點。「小販」(一九五六年)中的長鏡頭壓縮效果,把彰化大佛與芸芸眾生交疊在一起,使得畫面飽滿而有張力;或是在「寒意」(一九五四年)中,利用車輪造型的質感屬性與地平線上蹀蹀而行的模糊人影,來表達他領受中的寒意,都是他試圖透過較別緻的方式來呈現自己的影像觀。
孩童也是徐清波極為關心的題材,在「蘭嶼玩童」(一九六四年)裡,他仰攝了四個雅美族頑童,勇健的形體中透露出好奇與專注,而仰角透空的取景,使得四名小童宛如凝固的石像一般,直接明快地表白了生命力的堅韌。
「迎水燈」(一九五八年)則不著痕跡地抓住了中元節慶堛漫]祭神韻。恍惚的身影在搖晃的燈籠與閃爍的火光間,似乎引領著孩童的心靈走向深夜的神話裡。影像的節奏流動而富詩意,兩張交疊不明的孩童顏臉,有一種曖昧的神秘;這看似隨意而輕描淡寫的一瞥,即使在卅年後的今天看來,仍充滿了新鮮的視覺感動。
一九六八年,徐清波為維生計開設「長安廣告公司」,六九年到銘傳商專商業設計科教了十二年的攝影學與廣告攝影,七二年之後,長期為「攝影雜誌」、「中華攝影」寫評論,並經常為各地攝影會做講評與顧問,拍照的時間反而減少了,也愈顯得其早年作品之珍貴。
綜觀徐清波的寫實風格,他能在單純、嚴謹的取景中反映了生活的真情與關照,既傳達了現實的徵象,也賦予人生的寓意。
在他的作品中,現實可以是現實,也能使人偶爾跳出現實之外,重新冷靜地來審視這被忽略了的光影人生。手法洗練,視角寬闊,徐清波這些抒情的憶舊片斷,將是六○年代台灣攝影進程中,不可或缺的研討資料。
賣斗笠/樹林/1955。(徐清波)
農家樂/台南西港/1957。(徐清波)
小販/彰化八卦山/1956。(徐清波)
音樂家/台北/1968。(徐清波)
蘭嶼玩童/1964。(徐清波)
常客/新莊、板橋間/1956。(徐清波)
寒意/板橋/1954。(徐清波)
迎水燈/板橋/1958。(徐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