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錦堂,日據時代由日本官方選定赴日,並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習畫的第一人……
何德來,日據時代首位以第一名成績進入東京美術學校的台灣學生……
范洪甲,日據時代多次入選帝展,至今猶創作不斷的老畫家……
關於陳澄波、李梅樹、李石樵、楊三郎這幾位老畫家相信你知道,然而劉錦堂、何德來、范洪甲,你可聽過他們的名?看過他們的畫?
歷經近百年的流離顛沛,這些四海漂泊或客死異鄉的老畫家,終於在近來被重新挖掘,而榮歸故里,也彌補了台灣美術史遺失的一頁。
由去年八月至今,台北市立美術館一連舉行了三個規模盛大的個展,令大眾納悶的是:怎麼好像都不是很有名,甚至聽也沒聽過的畫家?
正在展出的已故畫家何德來,雖然在五年前的「台灣早期西洋美術回顧」展中,曾由在台後人提供兩張畫作展覽,然而相關資料付之闕如。

一身長袍短掛,生於日據時代台灣的劉錦堂(前排左三),對故國充滿天真與浪漫的幻想。(北美館提供)(北美館提供)
誰是劉錦堂?
說來亦是機緣,前年底,一位與美術館合作多年的日本運輸公司老闆,輾轉知道何德來的全部遺作都由其姪子何騰鯨所保管。就在這一位熱心人士的引介下,美術館和何騰鯨接上了線,館長黃光男亦親自赴日拜訪何騰鯨,積極想迎回這些風格迥異於當時代畫家的畫作與國人相見。「找回遺落在外的老畫家,就像替子孫們找回祖先的靈魂,真是興奮極了」,黃光男每當說起這段機緣就覺得足以安慰自己任內了。
要說起劉錦堂畫作的歸鄉路,那故事就更長了。
十三年前,現任中國時報記者的李梅齡還在台大史研所藝術組念書,她在美術雜誌中看到藝術家謝里法介紹了劉錦堂的「棄民圖」,只知道他是台灣人,在日據時代赴日習畫後,轉往正處於軍閥割據時代的中國,改名王悅之。想要再知道多些,詢問所裡的老師們,答案竟然是不知此人為誰。李梅齡解釋這並不奇怪,因為在那時台灣史還不是顯學,美術史的建立更還沒開始。劉錦堂也就成為她心中的一個謎了。
後來大陸開放通信,謝里法聯絡上了劉錦堂在北平的三子劉藝,劉錦堂的生平才一點一滴自歷史洪流中浮現。

眼見日本侵略東北,許多百姓四處流亡。身受其痛的劉錦堂畫出了這幅「棄民圖」,畫家謝里法因而稱之為首張具有抗日意識的畫作。(北美館提供)油彩、畫布122×52cm 1934。(薛繼光)
一定要接他回來
今年,一九九五年,在台灣美術史上是個重要的年代。在一百年前,台灣割讓給日本,帶進了西式的油畫、雕塑等新媒材、新觀念的創作,開啟了台灣的西洋美術史。黃土水、陳澄波、劉錦堂三位台灣第一批留日藝術家也在一八九五年前後誕生。
當陳澄波的百年祭在嘉義盛況空前的舉行時,中國時報決定去北平尋找被遺忘的劉錦堂。於是李梅齡和畫家蔣勳相偕到了北平,在得知劉錦堂所存畫作四十多幅已捐給了北京中國美術館之後,又尋線來到中國美術館。李梅齡記得當天天氣很冷,當美術館人員自庫房中抱出一捆一捆很黑的畫布上來。有的畫已被蛀蟲蛀出洞,有的畫一打開,脫落的油料屑就一片片散落下來。
塵封了近一甲子的創作作品,一件件地攤開,「觀者彷彿看到了畫家自身在與時代拔河的心情與遭遇」。李梅齡和蔣勳有默契的對望了一眼,「當下我們就決定一定要完成這一件事。」走出美術館,在紛飛大雪中,除了很好、很好,他們激動得什麼也說不上來。「心中很難過,這個人怎麼這麼可憐?他這樣的一輩子,這樣的作品竟然大家都不知道?」李梅齡敘述當時的心情。
終於在時報和企業贊助下,以答應全部修復和重新裝裱的條件,在劉錦堂身後五十多年,把他那斑駁的畫作借回家鄉展出。這迎回的不只是畫作,更是含有那一代美術家的時代悲喜,且補充至今仍在不斷被發掘、銜接的台灣美術史。將於本月在北美館展出的范洪甲,就是另一個例子。

范洪甲的畫已經都回來了!這位首次與國人見面的老畫家,作畫不為名利,只為安慰自己。不過嗅覺敏銳的市場已經開始打探他的作品了。(薛繼光)
誰憶舊時人
一年多前的一個下午,當畫家的朋友帶著畫家他自己印行的畫冊來到台北市立美術館時,問起「高原洪甲?有誰知道高原洪甲嗎?」一時間並無人回答。當說出畫家中文名字范洪甲時,巧的是展覽組的研究員林育淳的碩士論文寫的正是日據時代的老畫家,在當年查閱眾多文獻資料中曾有印象見過這個名字。或許就這麼一個擦身而過,那范洪甲的畫作就將無緣和大家見面了。
今年九十歲的范洪甲由於素來與美術圈不甚熟稔,戰後又多在日、港經商,不求名利,作畫純粹為了安慰自己,未曾賣畫,即使在老畫家身價非凡,一畫千萬的今天也不為所動。也無怪乎美術史將其遺落,對於其繪畫、生平無隻字片語的描述。
對這位將於本月中旬在美術館展開九十回顧展的畫家,承辦館員林育淳忙著整理專程赴港採訪的五捲錄音帶,這也是這位第一次與國人相見的畫家目前所僅有的資料。
睽違故鄉、畫壇半個多世紀,行動不方便的老畫家直說「會漏氣嘸?會漏氣嘸?」

除了何德來的畫作之外,包括其手稿、詩作、照片等資料,全由其姪何騰鯨捐贈給台北市立美術館,這對美術史的研究將有相當的助益。
他們就是那些「更多」
近年來台灣史的研究一步步在蒐尋建立,美術史亦然,尤其日據時代前輩畫家的研究上,更是展覽不斷、著作成套。「然而,如果我們要瞭解早期的時代美感,單只有今天整理出來的國內老畫家是不足的。還必須要找更多資料」,黃光男表示。而這些流落海外的台灣老畫家,正是黃光男口中的「更多」。
要了解當時在台灣與離開台灣的老畫家有如何不同的境遇、形成何種不同的創作,且讓我們回到一百年前台灣割讓日本的那一天說起。
一百年前,由於清廷戰敗,台灣在馬關條約中割給了日本,基於文化殖民的考量,日本在一般公立學校設音樂與美術科目,開啟了台灣美術對油畫、水彩、雕塑的接觸,也產生了台灣第一批的西洋畫家。
作為台灣第一批的美術家,畫家所面臨的時代壓力,是以身作則向家鄉父老證明從事美術創作是一種有意義的工作,甚至可以功成名就的行業。因此當時的前輩老畫家大多都有一條相同的路要走,就是先考入當時亞洲地區西洋美術的最高學府——日本的東京美術學校就讀,接著就是讓作品在官方舉辦的「帝展」或「台展」展露頭角,如此便能在台灣畫壇中揚名立萬了。
老畫家范洪甲回憶當初自台南師範學校畢業後,要繼續到東京美術學校深造時父母並沒有反對。「他們只知道學成後,我依然可以當老師,就十分高興,很少出門的祖父還到港口來送我」,范洪甲回憶。

「人滿為患的地球」,思考的不只是人口過剩的問題,而是對於人性慾望的深沈思考與反省。(北美館提供)油彩、畫布 145×112cm 1950。(薛繼光)
帝展的滋味
然而為了跨入帝展、台展等所謂官辦的沙龍展門檻,不可免的,畫家就必須進入比賽約定俗成的風格中。謝里法在所著作的「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一書中,就提到當時的畫家為了參賽,得事先將作品送到當審查員的老師家中請老師過目,甚至還有在草圖打好後就請老師修改,沙龍模式也就這樣形成。
在題材上可以看到大多為桌上靜物、郊野風景或裸體女性的描繪。且在構圖上,趨向四平八穩的古典派,像是當時的人物畫,畫中人非坐即站,雙手還得規矩地交疊於前。藝評家王白淵在日據末期時於是發表了這樣一段提醒:「台灣美術家較其他的藝術家幸運,容易成名,很快便變成了大師。不過這反而是台灣美術發展潛伏的危機。」
比較起當時日本東京、中國北京與台灣的西畫路線:台灣囿於官展沙龍的模式,畫風統一;至於東京本身的畫風,除了官展模式,還有一些在野畫會,較自由個人的多樣風格並沒有被帶入台灣。而對岸的中國畫家,身處內憂外患的社會,心中有傳統沒落的壓力,逼使得畫家們吸收西方創作技巧與方式,只為致力於傳統繪畫的改革,這樣在技巧上講求中西融合,在內容上充滿民族意識的方向,與台灣西畫發展形成兩條完全不同的路。沒有傳統包袱是台灣畫家的幸福,然而這也使得台灣前輩畫家與當時台灣的文學比起來,明顯地缺乏時代感。

老畫家回家了。對於藝術家而言,將作品長存在故鄉美術館之中供後人欣賞,或許是最好的回家方式。(薛繼光)
忠於時代、忠於自己
這一年來找回的劉錦堂與何德來,一位忠於時代;一位忠於自己——劉錦堂在赴日後,有感於五四運動的號召,直接奔赴祖國,與中國美術改革派大家徐悲鴻、林風眠同樣致力於美術教育及創作的實驗改革。因為政治鬥爭加上東北的戰亂,晚期畫作每一幅皆是沉痛的民族吶喊。
而晚劉錦堂十年出生的何德來因為抗拒比賽的形式化,大半生閉門自居於日本,加入以自由、無定為宗旨的「新構造社」畫會,以忠於自己內心思考為先、加上文字入畫的個人方式創作。對照於與劉錦堂同時期的陳澄波,以及與何德來同時期的楊三郎、李梅樹、李石樵,這些客死他鄉的台灣畫家,與在台灣的前輩畫家在創作形式與內容上,有完全不同的呈現。
這也是在兩位畫家畫作回鄉展出後,不少美術工作者都十分惋惜道:要是劉錦堂活久一些,來得及回到故鄉台灣;要是何德來的畫早十五年在台灣展出,對當時的美術創作觀念,甚或對今天的現代藝術,都不知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然而時代的錯遷、歷史的悲喜又豈能在惋惜中,如人意而有所改變。單是想想故人的畫作能歷經多少戰爭災難的折磨仍舊保存下來,再現於今天,就不由同為後人的我們萬分珍視了。
齊白石都賣了
民國廿六年,四十三歲的劉錦堂在壯年急病驟逝,留下妻子與五個未成年的稚子在大陸上,面臨緊接著的對日抗戰、國共抗爭,加上劉錦堂的台灣身分,日子的艱難可以想像。雖然劉錦堂在生前曾表示,畫作是將來孩子的教育費,然而夫人郭淑敏還是艱苦的守住畫作。「我母親不是沒賣畫,她賣了,她把家中所藏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的畫賣光了,只有我父親的畫一幅沒賣」,目前擔任大陸全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的三子劉藝表示。
至於膝下無子的何德來,其作品全部由姪子何騰鯨保管。這位姪兒對何德來一生的支柱,被何德來比喻為如同畫家梵谷與弟弟賽奧的關係一般。何德來過世以後,何騰鯨更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闢出專室置收放何德來遺作。
何騰鯨本人對藝術並不專精,但是他知道叔父一生視畫如子,未曾賣過一張畫作。曾經有一次,何德來以自家後院癩蝦蟆為題作畫,一位收藏家相當喜愛這張小品,願意以八十萬日幣收藏,經過收藏家幾天的要求,何德來於是答應了。然而隔天早上何德來立即打電話給這位收藏家表示,他還是不能賣畫,因為昨晚癩蝦蟆在他的夢中對他哭訴「你為何把我給賣了?」畫家惜畫的心思,可見一斑。
真正到家了
自從何德來過世後,年近七十的何騰鯨經常感到憂心,雖然日本有許多美術館有意購藏這些畫作,然而這樣,作品卻將四處散藏。交給後人?又不知後人是否都如自己一般珍惜作品。也就在這樣的猶豫中,北美館和他聯絡上了,並積極洽談展覽或可能的捐贈事宜。這期間,何騰鯨親自到北美館典藏庫房看了幾回,終於在去年底,將何德來畫作一百一十張,還包括書法、手稿、詩作全部捐贈北美館。只有那一幅癩蝦蟆和幾幅何德來自畫像仍留在東京,因為何騰鯨希望葬在東京的叔父,若在夜裡魂兮歸來,還可以有這幅小畫相伴。
對已經眾人研究過的畫家而言,將畫作分散在各個博物館,或許可讓更多人親賞真跡;然而對於才出土、研究尚少的何德來而言,集中一處最有利後人研究。
至於即將來台主持開幕展的范洪甲,在同年紀畫友多已凋零的今天,本身就是一本美術史的活字典。作品以外,畫家在當時的生活,當年東美考試的方式、考題,他都能具體的陳述,修補美術史的部分缺憾。
對於台灣美術史而言,少了這些生命活動重心不在台灣的老畫家,或許不致使美術史斷裂,然而終究是一個遺憾。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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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國中生在老師帶領下,欣賞何德來的畫作。生前在日本擁有學生無數的老畫家,今日終於也與台灣的青年學子見面了。
P.98
一身長袍短掛,生於日據時代台灣的劉錦堂(前排左三),對故國充滿天真與浪漫的幻想。(北美館提供)
P.98
眼見日本侵略東北,許多百姓四處流亡。身受其痛的劉錦堂畫出了這幅「棄民圖」,畫家謝里法因而稱之為首張具有抗日意識的畫作。(北美館提供)油彩、畫布122×52cm 1934
P.99
范洪甲的畫已經都回來了!這位首次與國人見面的老畫家,作畫不為名利,只為安慰自己。不過嗅覺敏銳的市場已經開始打探他的作品了。
P.100
除了何德來的畫作之外,包括其手稿、詩作、照片等資料,全由其姪何騰鯨捐贈給台北市立美術館,這對美術史的研究將有相當的助益。
P.100
「人滿為患的地球」,思考的不只是人口過剩的問題,而是對於人性慾望的深沈思考與反省。(北美館提供)油彩、畫布 145×112cm 1950
P.102
老畫家回家了。對於藝術家而言,將作品長存在故鄉美術館之中供後人欣賞,或許是最好的回家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