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上一輩的美國夢,是以美國的強大及國際與亞洲情勢不穩定為背景,激盪出一波波赴美留學潮、移民潮。如今,台灣在數代人的辛勤努力下,早已成為可以安居樂業的寶島。當移民風潮不再,留美人數下滑,取而代之的是新世代更理直氣壯的冒險、遊蕩、找自己。不同世代的美國夢,也透露了台灣青年文化的流變。
去(2011)年8月,1982年次的劇場導演吳定謙,在「30歲恐慌」即將罩頂下,決定和大學同學兩人展開一趟由美國西岸開車到中西部的公路旅行,他選擇不斷被美國電影、文學傳頌的66號公路,花一個月跑了3,940公里路,是一趟對「美國夢」的探源之旅,也是自我的沉澱之旅。
美國66號公路,東起伊利諾州的芝加哥,西達加州海岸的聖塔莫妮卡,向來是追求自由的象徵,也是勇氣與開拓的代名詞,因為它曾是中西部人口往西遷徙的重要樞紐,在1920~1930年代大蕭條時期,沿線城鎮曾支持了上萬個就業崗位。
1950年代,隨著又寬又直的州際公路開通,依地形而建、起伏彎曲的66號公路逐漸沒落,部分路段甚至損毀廢棄,直到近年新一波公路旅行風潮吹起,加上地方人士的努力復興,這條路的故事又繼續傳唱。
吳定謙在籌備旅程時,原以為這條公路會是自己這一代心照不宣的美國精神象徵,沒想到跑遍各大書局,發現關於美國的旅行書籍都集中在西岸和東岸城市;跟朋友聊到這趟旅行,大家聯想到的畫面竟都是電影《恐怖旅社》或《德州電鋸殺人狂》。
「其實一路上遇到的在地人都超級熱忱友善,加油站、餐廳、旅館設施也都很完善,」他說。

在阿帕拉契山徑的100天工作假期,徐銘謙(前排左一)得到紮實的訓練與滿滿的友誼。
選擇踏上公路旅行,是因為享受駕駛的樂趣。吳定謙猶記,小時候名編導父親吳念真開車帶一家人到北海岸出遊時,總喜歡將他抱在腿上,耳際傳來莫札特的音樂,看著父親行雲流水地操控方向盤,那種抒情的美感,種下他熱愛公路旅行的基因。
步入自覺「不上不下、充滿變動與不安」的而立之年,也催促他踏上旅程,渴望一段長途的駕駛:「奇妙的是,當感官意識到車窗外的熱風,以及不斷倒退的風景,原本徬徨的心境和視野,彷彿能找到往前進的動力。」
此行吳定謙也刻意拜訪許多在美留學、工作或移民多年的親友,在對話過程中,他重新審視自己身上的美國文化影響:如果上一代人在成長階段經歷窮困與落魄,因此特別對美國抱有一種富裕、進步、充滿無限可能的夢幻感,七年級生則是一出生就被美國娛樂文化與食物所包圍,加上聽聞上一代的嚮往與失落、吸取同輩人的跨文化經驗,對美國始終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奔馳半個月,站在世界七大自然奇景之一大峽谷前,吳定謙對「美國精神」──高度強調自我價值──若有所悟:「設想幾百年前來到此地墾荒的人們,在孑然一身的條件下,若不能對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甚至轉變為一種信仰,遲早會被這樣的廣大給吞噬;這樣的拚鬥精神成為日後美國夢的起點,相信自己不斷努力,總會有在這塊土地上立足的一天。」
當身心被荒野洗滌得舒暢,一轉進資本主義象徵的超級市場,豐沛的物資與大量的選擇又讓吳定謙感慨:「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竟沒有比一條空蕩的道路帶給我更多的安全感。現代人是否都失去了孤獨的能力?」
無論如何,此行對吳定謙都是一場歸零之旅,「彷彿可以不必害怕很多事情,去做就對了,也因為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對腳下的土地更加珍惜。」

「即使孑然一人在這空曠孤絕的環境,全身上下卻被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感包覆著……」吳定謙的美國公路之旅,彰顯年輕世代的勇往直前。
美國大山大水很適合壯遊,汽車大國也提供便利的運輸服務,然而旅途也可以放緩到手腳並用,穿透力卻一樣深遠綿長。
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徐銘謙,6年前還在就讀台大國發所博士班時,因為關心山林保育,不忍見水泥化、人工化的石階步道蔓延寶島,飛越大半地球到美國踏查夢幻步道──阿帕拉契山徑,希望替台灣綠色登山找尋出路。
出發前,徐銘謙對阿帕拉契的想像來自旅美導演李安的電影《斷背山》中的大山大水、雨雪、黑熊等畫面,實際親近後,她更讚嘆背後創新的公民參與模式。
阿帕拉契山徑位於美國東部,是世界上由志工打造的最長徒步路徑,全長約3,500公里,穿越美國13個州,沿途飽覽荒野地景及野生動植物,也有部分路段穿越城鄉、公路。
這條國家步道起初只是分散的原住民傳統路徑及殖民時期郵車便道,1921年由美國人班頓‧麥凱倡議串連,此後美東幾個大型登山協會開始進行山徑路線勘定、串連、修築與維護,1937年終於全線貫通。如今每年有三十多個山徑俱樂部、四千多名志工,以工作假期的方式參與維護,路線持續擴充中。
徐銘謙參加的是維吉尼亞州的康拉洛克步道工作隊,用100天的時間,在領隊帶領及團隊合作下,一步步學習包括擊碎石回填、修築木棧道、翻修山屋屋頂、改建舊橋樑、就地取材找木樁固邊坡、設立排水系統、封閉嚴重侵蝕步道、開闢新步道等計畫。
從拿工具都氣喘吁吁,到榮登當年義工貢獻時間第二名,徐銘謙體會到路是人「做」出來而不是「走」出來的,而最上乘的步道美學是渾然天成,做到不留痕跡!
她也觀察到,步道工作隊無論在基地營或戶外紮營都有落實垃圾分類與回收,山屋附近也設置生態堆肥廁所,貫徹「無痕山林」原則。此外,步道志工來自全美各州,70%是女性,多數是退休人士,人人都從親手造路中獲得莫大滿足,且都相處融洽。
「有共同夢想,可以讓人跨越語言、性別、族群與意識形態。」
旅程結束後,她將經驗出書並積極投入步道運動,如今阿帕拉契精神已灌注到台灣步道運動,除了步道系統初具雛形,林務局也邀請阿帕拉契山徑協會成員來台舉辦工作坊,將工作假期納入計畫;近年台灣步道經驗更成為中國大陸環保團體的取經對象。

台灣新世代對街舞、嘻哈音樂、滑板等美國流行文化備感著迷,視為實現自我與創新精神的表徵。
如果廣袤的荒野適合放空與奔馳,人口動輒上千萬的美國大城市則是眾人景仰、又愛又恨的烏托邦。
夢想學校創辦人、作家王文華年輕時在加州舊金山念研究所,畢業後他迫不及待地去紐約工作,白天在金融機構上班,晚上去紐約大學學電影,熱烈擁抱紐約的超速生活。
他在〈白天紐約、黑夜巴黎〉一文中自承,二十多歲的他曾全心服膺清教徒的打拚精神和資本主義的求勝意志,練就出一身膽量和抗壓性,卻也養出了偏執和勢利眼。
他形容紐約生活:為了保持領先,每個人都在趕時間、搶資源。進了電梯,明明已經按了樓層的鈕,偏偏還要再按幾下,彷彿就可以快一點。出了公司,明明已經下班了,卻還要不停講手機,遙控每一個環節。不論上班、應酬、談戀愛、到KTV狂歡,人人臉上都殺氣騰騰,隨時準備拚得你死我活。
「在紐約時我深信,能在這裡活下來的,都是可敬的對手。黯然離開的,通通是輸家。人生任何事,絕對要堅持到底。半途而廢的,必定有隱疾。」
然而,在35歲那年,他的紐約精神開始崩解,原因之一是嘗遍職場冷暖與鬥爭,工作樂趣逐漸變味;其二是,一生辛勤工作的父親,在與癌症辛苦搏鬥兩年後悄然過世。王文華逐漸領悟,人生可以有比「功成名就」更幽微、更持久的樂趣。
於是,他開始轉向學習法國精神:「為什麼不把時間花在慢慢為生命暖場?你不需要一輩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可以偶爾伸伸懶腰、安步當車。」當然,他感謝美式生活的磨練,才讓他今天能有餘裕享受法式生活。

美國究竟是吸力強大的族群熔爐,或是多元並呈的文化拼盤?無論如何,美國文化與經濟影響力早已深入全球角落。
不同人生階段,對相同城市的確會產生不同視野與好奇。
採訪足跡遍及許多國家、在媒體打滾多年的6年級生YS,2012年中毅然放下薪水不錯卻緊湊的工作,選擇到紐約停歇、充電半年。
在紐約租屋而居、擁有時間與腳踏車當代步工具,讓YS得以放慢腳步,更從容地探索城市。例如布魯克林區利用廢工廠打造的文創聚落,或是閒置多年的舊火車線high line被重新規劃為超夯觀光景點,甚至住處所在的哈林區邊緣,也一洗過去「罪惡淵藪」的惡名,街道生氣盎然、小店進駐,蛻變為《紐約時報》口中最國際化的街區,都讓她驚豔不已。
「我發現紐約這10年來持續變化,且是變得更好,」超級颶風珊迪籠罩下的11月某天,YS緩緩騎著腳踏車訪友,往南的街區整區停電,路上只見交警指揮交通及安步當車的市民,「雖然城市便利不再,卻沒有因此脫序。或許這也是紐約人榮譽感的展現。」不過,紐約人對防範風災毫無經驗,只能眼睜睜看著海水倒灌進地鐵中。
其實12年前她就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碩士,如今以專業訪問人士(類似訪問學人)的身分重回母校,特別有一種大口呼吸的喜悅。
此行YS給自己定的研修主題是「新媒體對中文新聞的影響」,這是她近年對媒體環境產生的迫切疑問,卻因大家都忙,很難在同業或台灣的校園裡系統化的討論。「台灣的職場,容易讓人停在你早已嫺熟的東西,不知不覺失去自我成長,也看不見盲點。」
出走看似破釜沉舟、偏離軌道,卻更能看清自己是誰,下一步想往哪裡去。而哥大正好慷慨提供現階段所需養分。
YS指出,除了可以旁聽一些紮實的正課,由於哥大設有很多研究中心,傳統上又是產、官、學界重要人士來訪紐約的必經之地,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演講,是很好的交流論辯平台。
例如2012年10月份總部設在紐約的聯合國召開大會,校園也跟著忙碌起來,YS就聽取了甫卸任的前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暢談新書《介入:我在戰爭與和平中的生活》、法國大使帶來歐債危機的最新觀察、風采迷人的馬拉威女總統(非洲內陸國家首位女總統)伊絲‧班達分析非洲局勢。「最有趣的是見到台上台下不同國家、不同立場的交鋒,感覺到地球村的事事物物都是彼此關連的。」
美國夢褪色?轉化?美國究竟是以其強大的吸引力,將各國移民同質化的大熔爐,或是可以呈現多元特色的文化沙拉盤?仍有辯論。
早安財經出版社發行人沈雲驄認為,去美國對個人乃至家庭而言向來都是「大事」,過去年輕人赴美常因財力證明或工作經驗不足而受阻,如今美國免簽後,最大效益是讓更多年輕人有機會走出去,膽子變大,直接改變下一代青年文化。
至於恆常被討論的主題,如:隨著全球化與流行文化的滲透力,美國文化霸權是否會更「全面入侵」?沈雲驄認為,在1980年代之前,美國挾其經濟實力與媒體操控力,確實有文化壟斷之虞,現在則不用太過擔心,因為訊息與價值已趨多元。
例如新世代面對流行文化懂得篩選,而不會照單全收,即便排隊搶看好萊塢新片,也會寫出犀利的影評,或是回頭反省「為何我們寫不出這樣的劇本」?
新經典出版社總編輯葉美瑤認為,歷經911事件和金融海嘯兩個大災難,美國這個多元社會始終擁有強大的反省能量,即便美好無瑕的美國夢早已崩解、褪色,更為開放、真誠的社會對話仍然值得我們借鏡。
舉例而言,最近甫出中文版的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小說《修正》,於2001年911事件前幾天出版,彷彿對此後10年的社會巨變有所預示,出版後蟬聯《紐約時報》銷售排行榜許久,並得到國家書卷獎;小說藉由一齣失調紛亂的家庭諷刺劇,批判美國物質文明的沉重代價,揭露從經濟到文化、從表象的華美到泡沫化後的坑疤,最終指出個體與社會必須同步修復。
又如,大膽碰觸美國禁忌話題──後石油時代──的社會評論家詹姆斯‧哈維‧康斯勒,並不停留在警示一個充斥恐怖攻擊、失去石油、電力、科技的悲慘未來,反而別有企圖地描繪一個社區節慶取代電子娛樂、草木香氣取代汽車廢氣的另類烏托邦。他認為,美國有其社區互助的光榮傳統,未來世界的命脈並不掌握在充滿高樓大廈的都市中,而必須發展在地經濟與農業、加強連結小城鎮與鄉村。
不論你對美國是心懷嚮往或充滿批判,是享樂至上或嚴肅探究,勇敢上路圓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