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的奧秘之一,是當我們將現實生活的流程凝住成一剎那間的「寂靜」來重新審視時,有時候竟能營造出另一種想像或幻影的氛圍。這種鏡頭再造的「新視覺」,不是我們凡常的肉眼在繁忙行進的現實過程中所能體驗得到的。
一個攝影者如果具備了敏銳的觸角與內省意識,當他面對一個攝影物體時,他會試圖用自己心中感覺去詮釋物象的「裡」「外」世界。現實的表相容易被覺察與紀錄,然而它內層可能孕含的精神與意境卻較難捕捉。有時候,那藏匿在影像背後的訊息,隱隱地引發出另一種情境的聯想感知,它既能傳達作者心中的美學意念,也豐富了攝影作品的閱讀層面。
六○年代活躍的攝影家,能表現現實與幻象交融之妙的並不多見,「東港人」林慶雲算是較特殊而用心的一位。他利用光影、造型及構圖上的現實物象,表現了一種詭異、謎疑般的心靈造境。在現實中取材,卻若即若離的,宛然訴說著現實之外的另一世界。
「大地之女」(一九六二年)雖是一幅日常易見的秧作圖,但林慶雲的處理,卻全然有了另一層異貌。他壓暗了上半部田壤的色調,並以粗粒子效果強化在秧女醒白的工作服上,造成一種失焦飄浮的效果;她的背部彷彿經由紅外線軟片的處理,變得粒子鬆散、層次缺乏,一片泛白,與黯黑的田壤相應,有一種非現實的質感徵象。秧女沿著對角線向前爬行,她雙腳泥濘地粘滯在田壤中,好像掙脫不了大地似的。她的跪爬身姿以及身後留下的一個個望之悚然的黑穴,令人聯想起泥沼中困難蠕動的蝸牛或爬蟲,十分艱辛、賣力而認命。照片中的俯攝視角與空間留置,造成秧女好像貼疊在一個斜垂面往上爬的錯覺,現實的空間層次消失了,照片中的構成因子好像都被壓縮在一個平面上,包紮的頭部、模糊的雙腳、閃動的秧影、深陷的窪洞……似乎在現實之外,還告訴我們另一層難言的神秘訊息。秧女的姿顏,對我來說,更意味著一種向大地膜拜、為大地受苦的形象。也許只是一張簡明的耕作圖,卻引發這樣的聯想,應是林慶雲當初所沒有料到的罷。
「朝」(一九六八年)這幅作品也令人有現實邊緣的遐想。一個散步的老頭、一隻休息的狗、加上三個打太極拳的人,也許只是一般的公園晨景,但光影明暗的配置與互異其趣的形姿對峙使畫面鮮活起來。坐在草地上的狗有一個很奇特的彎身架勢,三個人則注視著另一個人打太極,畫面中的這五個「點」均衡地分佈著,好像很近,卻互相隱含著一種心理的「距離」,而攝影者的位置與視角,又與他們隔離了一層,這冷眼旁觀,使真實事物有時候產生一種惘然的虛妄感。

大地之女/東港/1962。(林慶雲)
「單鏡頭」中的靈魂
林慶雲,民國十六年在屏東縣林邊鄉出生,童年過的是漁家生活,在東港小學唸書。十六歲那年,他參加了日據台灣總督府主辦的「熱帶拓南農業技術人員訓練班」,隨後又被徵召為海軍技術人員遠赴印尼、婆羅洲服務三年。民國卅五年返鄉時,他獲得日人遣返時遺留下來的軍用偵察6×6日製相機一部,開始接觸攝影。
隨後十年間,他做過中華日報及新生報駐屏東特約記者,買了4×6的相機,除了新聞報導外,他開始拍自己的照片。民國四十二年,他潛心自修,考上了「土地文件」及「土地測量」代書,便以此為終生職業,然而,他的妻子總是調侃他說:「攝影才是你的專業,代書是業餘的。」
民國五十一年,林慶雲召集了東港攝影家吳吉川、許得全、張梅莊、林茂盛、謝德正等人,成立了屏東第一個攝影團體「東光俱樂部」。「東光」辦了三屆展覽,部分成員又和潮州鎮元老張達銘發起「屏東單鏡頭攝影俱樂部」。他們每月舉辦活動,自第一次例會迄今辦了二百四十餘次,堪稱南部攝影學會中,素質相當,歷史悠久的代表團體。
在「單鏡頭」裡,林慶雲擔任了前十年的總幹事,踏實、靈活的行政能力,熱誠、公正的待人處事,以及在攝影實務與理論上的創作與涵養,使他贏得老少會員的信服,「單鏡頭攝影俱樂部」前期能在安定與進步下推展,林慶雲付出很大的心力。

朝/台東/1968。(林慶雲)
「景觀器」裡的意境
在早期的「單鏡頭」成員中,林慶雲和劉安明是兩位風格突出的作家。他們性情敦厚,年齡相近,交友多年,其對事物寬廣的認識,對寫實的基本理念,對民間的真實情感和對攝影的長期堅持,導引他們的作品,共通地流露出持久而誠摯的人文觀照之特色。劉安明的視角開展了寬闊、和諧及幽默的生命力情感,而林慶雲則努力去發掘現實造形中可能引發的幻象意境。同樣都以寫實精神出發,林慶雲試圖去接近另一層境界。
在「撈蛤蜊的少女」(一九六七年)中,我們看到各種機巧的線條組合:橫豎的、三角的、四方的、圓形的,以及不規則的彎曲線,在滿布白點的雨衣包裹下,少女蒙著遮陽黑罩,驀然一看,這般裝束像極了戲劇舞台上的一個奇特角色,然而她的手拿著工具,腳踩入水中,又是那麼活生生的現實。那黑罩堨O人猜測的顏容,成了畫面的「情感」焦點,那已然不是一個單純的漁家女形象所能解釋的了。
同樣的,在「春耕」(一九六七年)中,那罩著黑巾的農家女使一幅平凡的耕作圖產生異樣的神秘感。耕牛身上醒目的渦漩狀鬃毛,顯出奇異的肌里造型,與手執竹鞭,貌不可測的少女,構成一幅神秘的現實取境。它的視覺導向,因為那蒙上黑罩的形體,而有了超現實的聯想感知。
「趕回家」(一九六六年)除了一種揶揄的愉悅外,因為物像出現在異態空間的奇特感,也有了失常與荒誕的意境,容我們去構思現實之外的許多可能。
「光與影」的窺探
在林慶雲許多寫實作品中,都能兼顧到內容上的「精神面」與形式上的「構成美」,這大概是他多年來研讀攝影的史料與評論書籍所訓練出來的鑑斷力。對幾何線條的佈局,光影的捕捉,心靈的伺探,他確實有一番功力。
「窺」(一九六五年)中的七個孩童以俏皮的姿態不知在偷窺些什麼,他們的手腳變化多端地倚仗在線條豐富的建構物上,觀者的視點可以在畫面四處遊走而不會顯得呆滯。攝影者也像黃雀一般地「偷窺」著——螳螂似的孩童的「偷窺」,因為不知道被窺伺的是蟬或是別的什麼,因此顯出一種「謎趣」。
在「漁人」(一九六一年)作品中,林慶雲以簡單、巧妙的線條交錯,組成一幅大方、靜謐的現實佈局,破網中的釣者似乎也被偷窺著,這樣的風景,好像更契合夢中的心境罷。
「雨後」(一九八七年)、「孤獨」(一九七八年)及「獨行」(一九七○年)三張作品裡,人與物在強烈的光影反差中,被鮮活地提昇出來。「雨後」中的雨衣,背光透明中滴滴的雨點殘留,林慶雲將一件平庸的雨衣形象,整個生動地扭轉過來,而天空的彩雲與鴿群,地面的水漬反光,以及錯綜交叉的線纜景觀,都變成了豐富的背景陪襯。
「孤獨」中的老人逆光而坐,他好像一座雕塑粘緊在長凳上,然後一起將夢魅似的黑影重重地嵌印在地上。再一次的,簡明卻不刻板的幾何線條構成,在明暗的反照中,似乎也強烈地傳達了老人孤獨的心境。
「獨行」是林慶雲一九七○年在月世界拍攝的。他不以一般攝影者所喜好的「牧羊」為主題,而以「人」去點綴出這荒山廣漠的野趣。曲折展延的山坡斷層、纖細的野草、飄揚的塵煙,一人獨行其中,在這大自然的奧秘背後,彷彿有一份敬畏與未知的心靈恍惚擾動著罷。
多年前,林慶雲曾在一篇「寫評序言」中談到,攝影作品形成的五個重要因素是:「內容表現」、「構成及攝影角度」、「色調與質感表現」、「快門機會」及「作品處理」。他又強調,要用「面對現實,不容假造之寫實性」的攝影特性,去迫近現實的斷面,創造屬於「攝影」的藝術。要用鮮銳(Sharpness)及質感(Texture)的再現,去捕捉光、構圖和感情融合的一瞬間。
林慶雲認為,有許多街頭速寫的照片,內容不夠深,「寫實力」不夠強,因而顯得平泛。而許多講求造型心象的作品,又只能顧及綺麗或怪異的表態,自落陷阱中。他自己希望能在寫實、心象與造型中獲求一種共存的平衡,從基本的寫實精神出發,卻又能與心靈的感知或幻想意境相遇,用「實」的物件,導引「非實」或「抽象」的聯想,以擴展內容的多面性遐想。
今年已過六十大關的林慶雲,仍然不時拿著相機,在南部生活的小鎮上,默默地拍照。如果我們今天能看到他還拍出像「雨後」這樣的照片,就證實了寶刀未鈍,薑老愈辣。或許,在創作不輟的老攝影家中,他確是值得我們繼續期盼與學習的一位高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