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燦,1981年港片《阿燦當差》的主角。好不容易由中國「內地」獲准前來香港依親的他,認真打拚,卻也粗俗土氣、缺乏效率,寶氣得叫人又氣又好笑。
之後,很長時間裡,「阿燦」代表的「新移民」形象深入港人心中。97回歸後,來港的內地新移民數量大增,估計已超過50萬人;加上每年上千萬名的大陸觀光客在港島招搖過市,港人正努力修正心中的阿燦形象,學著與他們和平共處。
為了想過好日子,中國「阿燦」們帶著夢想來到富裕香江。過去幾十年來,位居九龍西北,佔地約9.5平方公里的「深水埗區」,一直是他們來港主要的落腳之地。在此區36.5萬人口中,新移民進進出出,比例始終維持在20%左右。
然而,香江夢的起點往往是嚴峻的考驗。早在定居前,多次持「雙程證」探望先生的陳太太,就對此地高得令人咋舌的物價心存畏懼。
計算過工資和物價水平後,她力勸丈夫回珠海。緊鄰澳門的珠海,近年雖然經濟起飛,物價和房價仍遠遠低於香港。
「不過,每次跟他談起這件事,他總是一句,『好不容易出來了,怎麼能隨便回去』!」陳太太說。
拗不過好面子的丈夫,2003年,申請多時的「單程證」(港澳定居證)批准後,她帶著年紀分別為16和12歲的兩個孩子跨過珠江來港。到港不久,這個家庭又多了一個成員,一個今年3歲大的小女孩。

床邊一坐就是客廳(上);雙層床上還能危危顫顫地打電腦(下),這就是「板間屋」──新移民香江尋夢的起點。
香江夢醒
新移民剛入大都會,就業和經濟問題最為迫切,陳家自不例外。
食指浩繁的一家人,靠著陳先生「打地盤」(建築工)薪水過活,每個月只有5,000港幣不到(約合台幣2萬1,000元)。這個數字即使在全港18區中平均月收入最低、僅達1萬4,000港幣的深水埗,仍顯得微薄。如果再對照香港為數眾多的外籍主管們動輒300萬港幣以上的年薪,更可看出「放任式自由主義天堂」的殘酷特質。
「在這裡,光每月房租就一千多港幣;孩子讀書雖然免學費,但每學期每人還要繳3,000元以上的書本費和制服費,」一談到孩子的教育經費,勉力維持家人溫飽的陳太太聲調愈來愈低。
根據特區政府的定義,所謂「新移民」,指的是來港居住未滿7年,尚未獲得永久居留權的移民。
然而,「在港人心中,只要走不出深水埗,一輩子都是阿燦、都是新移民,」輔導移民最有經驗的「香港社區發展組織」(SOCO)幹事施麗珊指出。本身也是第一代移民,施麗珊看過無數新移民在深水埗落腳,一步步在香港社會扎根,歡喜搬出去;另一方面,「也有將近一半的人逐漸死了心,準備在深水埗終老,」她估計。
這個有「香港哈林區」之稱、令新移民愛恨交織的深水埗,與台北縣的土城、三重類似,是香港早期的工商業中心之一。在輕工業盛行的1960年代,這裡聚集了大量的紡織、製衣、罐頭及副食品批發零售業。不過,當香港經濟轉型升級,曾經繁榮的輕工業景象就慢慢沈寂下來,工廠家數由高峰的6,000多間,跌至目前不足一半。
也因此,SOCO的調查指出,該會在此地輔導的新移民案例當中,大多數家庭只靠一份薪水支撐,其中又有超過6成,其收入完全仰賴「地盤工」,或是工資水平相當的「看更」(大樓管理)和清潔等粗重低薪工作。
除了男性外,想外出工作的新移民女性也不少。然而受限於學歷(2006年來港女性中,無一技之長的高中學歷比例最高,佔75.8%),工作機會並不多。特區政府民政局的統計也顯示,該年來港依親的二萬六千多名女性中,平均月收入竟僅有港幣1,760元。
艱困的經濟條件,不僅讓深水埗屋舍更新的速度在全港殿後,許多專門租給新移民和弱勢者、空間狹小的「籠屋」(只有一個床位,四周圍上鐵籠以防遭竊)和「板間屋」(隔板屋)在此群集,更是富裕香港最令人難堪的一面。
距離陳太太居住的公共屋9不到10分鐘步行路程,另一位從廣東中山縣前來的方太太一家,處境更顯艱難。
走進四十多年前建造的老公寓,狹窄不容轉身的樓梯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寫著「禁止在此便溺、吸毒」的斑駁牆壁。到了2樓,不到35坪的公寓切割成7個單位,每個單位都住著人口從2到6人不等的一戶人家,這就是所謂「板間屋」。
每天傍晚,方太太一家人從學校和工地回到家,二樓唯一的洗手間和廚房就開始客滿,6家共18口人輪流使用。「等所有家庭都炒完菜,上床睡覺的時間也到了,」方太太抱怨。
生活困頓,連小孩也學會精打細算,為了節省來回8.8元港幣的車資,就讀高中的方家大兒子每天上下學捨棄公車,步行45分鐘上學。同樣為了節省開支,一家人假日幾乎從不出遊。距離深水埗僅僅只有8站地鐵站的繁華港島,彷彿是遙不可及的另外一個世界。
此外,同樣講廣東話,但是口音不一樣,讓讀完小學才來的大兒子變得很孤僻,「老師說他在學校都不講話,」方太太嘆了一口氣。
敏感的孩子感受到自己和他人之間無形的界線,他明白告訴父母,自己不要再讀書了,希望外出打工貼補家用,讓還在學習初級廣東話、學著分辨「回家」和「返屋企」的不同使用方式的弟弟妹妹,能無憂地完成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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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深水埗
面對移居香港的內地人,早期港英殖民政府採取「過關留人」的策略:在人道考量下,只要內地人通過海關抵達香港,就給予居留權。
1983年,港英政府開放內地人依法赴香港「依親」,並在住滿7年後可獲得香港護照和永久居留權。97年後,英規中隨的特區政府簽發的「單程證」數量提升到每日150張,等於每年有超過5萬名新移民在香港落腳,至今總人數已超過50萬人,而同期香港人口也不過才增加70萬人。
「這種移民政策是沿襲專制政權的慣例──新移民的批准權力在移出地中國,而不是移入地香港,」施麗珊解釋。不過,在名額增加後,以往平均分隔15-20年才能在港團聚的「中港夫妻」,現在只要5-6年就可以了,省卻了不少相思之苦。
但在放寬「單程證」名額外,港府和香港社會顯然還未做好準備。
首先,在公共屋9申請上,99年後條件雖有放寬,但由於公屋趕建不及,申請入租者平均仍得排隊等待5年以上。在這段期間內,他們得四處尋覓,而能夠負擔的往往就是生活條件極差、租金也不比公屋便宜的私人籠屋和板間屋。
而在最直接可以讓新移民獲得的「綜合援助金」(包括失業在內的多種社會弱勢津貼)方面,「特區政府反而比港英殖民倒退了好幾步,」施麗珊解釋,以前「綜援」只要住滿香港一年者即可申請,2004年後,除了能夠證明「遭受家暴」的極端例子外,新移民反而要住滿7年、拿到永久居留權後才得以請領。
在此同時,近3年經濟帳面亮麗的香港貧富差距拉大,新移民更是首當其衝。2004年時,當年的特首董建華就公開承認,貧窮擴大的危機是富裕香港極大的社會問題,他提出計劃,以成立「扶貧委員會」和「廣建公屋」來解決彼此緊密連動的新移民和貧窮問題。然而,隨著董建華請辭下台,這些構想並未完全落實。
在種種不利的經濟條件外,如影隨形的歧視,更讓新移民有如芒刺在背。

簇新的高樓前,收容新移民的板間屋公寓逐漸凋零(上);繁忙的街道上,求溫飽的新移民揮汗送貨。繁榮香港的另一面,殘酷大街故事多。
尷尬的注視
「新移民身分揮之不去,一直到我進入港大就學都還受到影響,」在香港一家國際航空公司擔任主管的Lisa說。1983年和母親一起來港的她,是「依親」開放的首批受惠者。為了讓她接受香港主流教育,Lisa甫自國小畢業,經濟不寬裕的父母就咬牙把她送出深水,就讀以英語授課的基督教銘賢書院。1990年畢業後,Lisa也不負父母期望,考上第一志願香港大學。
承繼英國傳統的港大,同樣學到了大英上流社會注重階級的勢利作風,以學生背景分配的住宿生活即是一例。講究競爭與榮譽的宿舍間不僅有各種體育和其他專長的對抗,「老鬼」(畢業的學長姐)更會時時刻刻拜訪在學學生,維持情誼。
「但你住在哪個宿舍不是自己選擇的,而是根據你的家庭社經背景安排的。」說起自己只被分派到沒有顯赫歷史、離校又遠的RC LEE HALL,Lisa口氣仍帶著遺憾。
出了校門,社會歧視更無所不在。「最明顯的就是媒體使用的語言,」台灣女婿、甫從政大退休的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高級講師彭家發指出,當「阿燦」逐漸自港人記憶中淡去,新的歧視辭彙如「北姑」,仍大量見於各媒體。
此外,雖然每年湧入香港的上千萬名大陸觀光客創造了超過2百億港幣的經濟效益,商家和大陸客起衝突的事件仍時有所聞。
「在香港,英語高級,廣東話親切,但要是說普通話,商家通常沒好有臉色,」一位旅港的台灣作家說出她的經驗。
從移民到遊客,從語言到經濟,一種「我們」和「他們」的區隔時時發酵,就連政府官員有時也難掩偏見。去年特區政府一位官員就公開表示,香港每年的自然人口淨增長不過一萬餘人,但內地新移民數目卻多達5萬人。「這些人來香港不但會破壞香港生活品質,房屋和綜援金都要倚靠政府,簡直是來吃大鍋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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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視融合問題
這樣講當然不厚道,也不是事實。中國的競爭企圖和能力早已震撼全球,而來港「阿燦」們想自食其力的心也比誰都迫切。何況對港人來說,中國雖然意涵複雜,但總歸還是自己賴以生存、享盡他國艷羨眼光的生產基地和獲利市場。
何況,在市場外,港人也垂涎大陸豐富的人才。2005年起,本身亟需高級人才的香港,設立了「專才」、「優才」和「投資移民」等項目,藉以吸收境外、特別是中國的優秀人才。此外,包括港大在內的香港頂尖學府,每年更組團前往中國各大城市的拔尖學校──例如北京第四中學──招攬人才赴港就讀。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成效並不良好,每年成功引進的「中國留學生」數目不過數百人。
從這方面觀察,彭家發認為,「港人對同文同種新移民的隔閡,其實不是一種族群差異,而是一種意識型態的歧視和經濟階級的歧視。這種歧見是可以靠著雙方的努力來破解的。」
再往裡推,說不出的歧視根源,或許只是反映出港人的尷尬與不甘:自己歧視的「阿燦」們,哪怕本質沒變,但若換一種階級出身,不也就是那些血統純正、可以在政經上支配香港的中國「新主人」嗎?
10年回歸,港中融合的課題惱人。要繼續擁抱中國的香港,這堂課沒有缺席的權利。

床邊一坐就是客廳(上);雙層床上還能危危顫顫地打電腦(下),這就是「板間屋」──新移民香江尋夢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