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觀景窗後面,都反映著創作者不同性格的「攝影眼」,有的溫情、有的冷澀、有的旁觀、有的介入;有些人追求美學層次,有些人專注社會意識,有人忠實於生活感受,有人則著迷於幻象意境;也有一些人,綜合併掌握主、客觀互動的思緒與情境,創造出較個人而又沉思的影像語意。
六○年代活躍的攝影家翁庭華,以一種纖細、睿智的洞察力,為我們呈現了往昔歲月的澹然幽情。他的黑白作品,捕捉了現實中罕見的詩意與韻律,這種獨有的個人情感,來自他對生活與鄉情的親和力和理解度。從少年孤單而期盼的眼神到鄉村婚禮中溫馨動人的情懷;從小鎮老街、山中村道、田野小徑上的流離人影到山水景物的抽象意境,他傳達了生命旅程中一種失落的詩情與回味,一些景觀萬物原質之美以及幾許淡然的惆悵憶往。
很難得的是,今天的翁庭華仍然堅持自己的格調與方向,創作不輟,時有佳作,腳踏實地的延續了他近卅年來的熱忱與理念。最近,他從公職退休,並結束經營了廿三年的攝影公司,準備赴「日本寫真藝術專門學校」進修,主選「攝影理論」課程,做一個超齡的學生。
六○年代過來的攝影家,有這樣的機緣與心意倒很少見,對翁庭華來說,「攝影」將是他終身的「事業」。退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正好是起步。
鄉下婚禮/北五堵/1965。(翁庭華)
淡然的離愁
翁庭華,民國廿五年出生於基隆,高中畢業後,他進入當時的「基隆市衛生院」工作,一做就是廿五個寒暑。廿四歲那一年,他對攝影發生興趣,將服務一年的儲蓄拿出來,與朋友合買了一部中古的Olympus雙眼相機,開始興致勃勃地拍起照來。第一次出遊,他們在山中的吊橋上擺姿勢,一不小心將相機皮套掉落到谷底,結果乘興而去、敗興而回,翁庭華說,那真是一次難以忘懷的「開張」回憶。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的毅力與熱忱反而容易專注,在可抑制的慾望下,更懂得珍惜以及淡泊之道。當時,翁庭華省吃節用與朋友隔月輪流使用相機,一切從最基礎的學習著手,按部就班地培養了日後敬業且專職的工作態度與經驗。這種精神最後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上,其觀察方式的清新嚴謹與技術層次的一絲不苟,都是當年甚或當今一些攝影者所不及的。
以「鄉下婚禮」(一九六五年)為例,翁庭華以遠山、孤樹、水田、小路的淒迷詩意來營造婚嫁隊伍中一絲淡淡的離愁。行進中的新人、花童與媒婆、撐傘或提著皮箱的,以及零零散散的親友跟隨者,似乎各懷心事地走在這條漫長的人生旅路上。斜側射來的逆光,凸顯了這層層開展的大地原貌,也帶來一些寒冬中的暖意。翁庭華靜謐遠眺的視角與構圖,又完美地包容了人與大自然共存互生的情感關係,這亙古長存的樸拙與單純,正是生活中最直接而動人的力量所在。
當迎娶隊伍行經竹林中的小徑時,村中孩童與鵝群好奇地圍觀,翁庭華恰當地抓住了他們行進中的一剎那。這張「結婚進行曲」(一九六五年)的拍攝方式、令我們想起影片中的「軌道運鏡」場景,拍攝者隨著主題平行前進以製造一種行動的韻律。此圖中的三組成員(成人、孩童與鵝群)就以相異的心情、行姿與視線,交織成這幅生動有趣的影像世界,既交待了一種濃厚的民間情感,也掌握了寫實攝影的精神與技法。雖然是區區一張靜照,因選擇的靈巧與決定的準確,也像電影一般,產生連綿的動感張力,使視線跨越凝止的剎那,讓人往後延伸去想像。
孤獨/野柳/1964。(翁庭華)
失落的憶往
翁庭華在一篇「攝影眼的培養」中曾談到:「我們對於自己生活周圍環境是最熟悉、最瞭解、最親切的,所以攝影眼的培養要從平常做起。眼睛不要僅以標準鏡頭的視野來看景物,更要以伸縮鏡頭的特色來看世界,有時要從小處著眼,有時且從大處來看,最不起眼的景物往往是取材的好對象……」他自己的作品,正是這段話的最佳註腳。
在「孤獨」(一九六四年)一圖中,「失焦」的海水與船凸顯了野柳少年清新而憂鬱的神情;他的坐姿、眼神優美而孤單。照片中構圖簡單、雅緻,視點凝聚、傳神、委婉地傾訴著一種青春失落的少年愁。
「憶」(一九八七年)是特寫南投縣水里鄉的一位老婦顏容。在這兒我們看到了翁庭華對黑白照片的嚴謹主張。注意看這婦人在膚色,衣著上細膩層次的色澤變化,它的濃淡、明暗與反差極為微妙而豐富,正吻合了翁先生所說「一張標準黑白照片整體看來應具有高色調、中間色調、低色調之分佈」的論點。
他認為,白雲之中應有它的明暗,黑髮之中照樣要有明暗,這種明暗反差直接影響了主體的立體感與質感的描寫。反差高的,明暗比大;反差低的,明暗比小,由此而感受到物像的明亮與陰暗、軟調與硬調、極端與柔和等不同的訴求,也由於這些細微而又豐富的光影變數,使得黑白照片的藝術層次略高一籌。如果「憶」是一幅彩色的顏容,它所強調的凝聚情感與質感特性則將化為烏有,由此也可發現,暗房技術在黑白影像表現的導向位置了。
在「老街」(一九六七年)與「坎坷人生」(一九六八)中,我們可以看到翁庭華對於處理「人與道路」的題材之喜愛與心得。老街上的「輕便車道」以及車座與街角的人影,勾起我們一絲難忘的刻苦生長回憶,而在蜿延山路中獨行的老婦和田埂中奔跑的童影也確切地表達了一種歲月的流逝與唏噓。高角度的取景,加重了人與道路的關係,也拓展了象徵意味的視野。光影比差的陰鬱,消減了構圖上的畫意傾向,使得現實的質感,較為直接而深刻地表現出來。
老街/瑞芳四腳亭/1967。(翁庭華)
等候的視角
在經營攝影公司的廿多年間,翁庭華除了歷經十九年擔任基隆三任市長的市政攝影師外,也嚴謹恪守專業攝影上的品質要求。他得過無數的攝影獎賞,並當選許多回學會總幹事、評審與主席,但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仍是拍自己的作品。
跟其他業餘攝影家比較不同的一點是,翁庭華會花長時間去專注一個題材,而且以較別緻的角度去開發它。以「鄉下婚禮」為例,他早年到金山、友蚋、北五堵拍照時,就拜訪當地的里、鄰長,留下一些寫上住址的空白明信片,請他們遇上喜慶婚宴時就寄信通知,也由於這樣的事前佈局,使得他能狩獵到一些較難得的畫面。
他曾出入九份五十回以上,為了捕捉那特殊的人文與地理景觀,常選擇雨天前往,在灰茫的天色與雨水交織下,來強調它獨有的地方寂寥。近些日子來,他又專門在晚上才出動,利用巷道的路燈與宅門的微光,以營造那屬於九份靜謐而迷離的夜間氛圍。所有的這些嘗試,都是企圖去發現一般攝影家較忽略的現實,以展露它默存已久而未經開發的影像魅力。
「和平島系列」(一九七八——一九八七年)是他常年在東北角海岸線的觀察紀錄,是他在潮水、風向、雲霧等不同氣候與氛圍下,對水流、岩石、土地等大自然景觀的一種傾訴與禮讚,這兒有詩意的流連,也造就出許多抽象的意境。
正如他前面所提的,要以標準鏡頭與伸縮鏡頭的不同特性來看世界,「和平島系列」中,他認為像水流、岩石的局部特寫,表達了一種物性的本質與自然奧秘,只有從小處著眼才能一窺其妙。然而從大處來看,岩石群立間的霧氣迷漫,天海一色的詭麗景觀,人就必須眺望遠觀才能領會。這兩種心態必須經常融合與更替,才能完整地表達出事物的真相和攝影藝術的精意。
在翁庭華近期的作品中,還經常隱含些許神秘的訊息。「和平島系列」中如此,像「屋角」(一九八三年)這樣的作品,也傳達了一種奇妙、詭異的心靈悸動。那模糊的人影有如潑瀉的油墨塗在黑底的板木上,Renemagritte般的木門似關待啟,簡潔有力地表達了一種未知的神秘。也許這正是「影像」有時比現實更加豐富而且令人迷惑的地方。
這些翁庭華的個人意象,透過他細微的觀測力與精準的質感訴求,的確提供給我們不少「看」的喜悅與耽迷。現實,不再只是「現實」,而有了另一層意義的詮釋與省思,透過這些,我們不只回味了一種歲月中失落的詩情與感懷,也領會了對影像美學的諸種認知與尋求。
翁庭華孜孜不倦地行走在自己的心影旅路上,相信在他遊學歸來後,會以更自由而睿智的創意,繼續展現他的「攝影眼」來豐富此地的影像境界。
結婚進行曲/北五堵/1965。(翁庭華)
憶/南投水里鄉/1987。
屋角/鹿港/1983。(翁庭華)
和平島系列/1984。
和平島系列/1985。
坎坷人生/九份/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