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書吹起復古風

民國十二年，北平小學生開始上「新式」學校，當時才六歲的民俗學家郭立誠還記得開蒙學的是白話文：「大狗叫，小狗跳」。郭家祖母知道了很不以為然地說：「這是畜牲的事情，人怎麼能夠學這樣的東西！」

人該學些什麼呢？

郭家誠字輩四十多個子弟，從三歲起，一律在自家書房跟著老先生從三字經、千字文開蒙，再讀四書五經，寫書法，作文言文，直到十四歲才走出書房，以同等學力報考初中。

今天的童蒙教育強調「寓教於樂」，在學校裏，輕鬆自在地看圖畫畫，隨意塗鴉；閒暇時，父母帶著子女訪幽探勝，也不忘賞鳥，認識大自然裏的朋友。（鄭元慶）

吹起復古風

轉眼新式教育當道已匆匆一甲子有餘，小小蒙童，叫名六歲，坐在四、五十人的偌大教室裡大聲朗誦ㄅㄆㄇㄈ、「我天天早起，太陽也天天早起」……，似已全無爭議。

反倒是大學裡中國文學系學生，閒時拿舊時小兒「幼學瓊林」當作課外書，好「多些國學修養」。重溫老祖宗的啟蒙書，這些廿世紀末期的大學生共同的感覺是：「不大容易哪！」文化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鄭阿財常聽學生這麼說：「現在才知道，我們小時候很『混』哦！」

風水輪流轉，曾幾何時，忽地滿街又響起「人之初，性本善」童音稚語，朗誦的朗誦，唱歌的唱歌，好不熱鬧。

「假如您三歲孩子還不能背『人之初、性本善』，那您就落伍了！」這是一家出版社語帶挑戰的廣告詞。

一些以西洋童話故事起家的出版商，近年來也競相推出圖文並茂、印刷精美的兒童三字經、千字文、唐詩等古書和錄音帶。

一位幼稚園老師自豪地表示，她班上的十位六歲小朋友能將三字經從頭到尾背得滾瓜爛熟。

為什麼在這力求時尚的潮流中，忽然又吹起啟蒙書的復古風？

我們想往「美好的古代」追求些什麼？

今天的童蒙教育強調「寓教於樂」，在學校裏，輕鬆自在地看圖畫畫，隨意塗鴉；閒暇時，父母帶著子女訪幽探勝，也不忘賞鳥，認識大自然裏的朋友。（鄭元慶）

到「美好古代」找什麼？

「現代教育強調寓教於樂、智能發展，以前的幼童啟蒙則注重道德訓練」，研究中國啟蒙書多年的文化大學中文系講師朱鳳玉指出，古時候是貴族精英教育，除了少數官宦人家能讓子弟讀書作舉，按部就班走上仕途外，庶民百姓只讓孩子到村塾讀個二、三年書，識得一些粗淺的字，能算帳，好謀生過活。更重要的是要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或者是家訓、格言等書中，學得「入孝出悌」的教訓，懂得敬老慈幼、勤儉持家、寬恕待人、知止守分的道理。

「在歐美，有人主張教育不該脫離宗教；在台灣，也有人指出傳統經學教育不受重視，因而失去了一大培養國民道德基礎的來源」，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研究員賴澤涵在一次教育座談會中指出，今天中國的家庭，處在農業社會進入工商業社會的急遽變遷中，舊有的家庭倫理價值失落，而新秩序又未建立，復古風乃是人們希望重建倫常而吹起的。

曾經編注過「小四書」、「小兒語」等暢銷書的郭立誠也表示，現代社會的功利主義，使得一向懂得安身立命的中國人無所適從。如今流行能念三字經的小孩，是因為大人失去舊傳統的一些美德，如知足、和平、忍耐、鎮靜等，就急著想抓住古老而美好的東西塞給小孩，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

這樣的美夢，能實現嗎？古代的啟蒙書為什麼能成為治療現代社會病的維他命？它有什麼樣的營養？真能「調理」出知書達禮的好孩子？

今天的童蒙教育強調「寓教於樂」，在學校裏，輕鬆自在地看圖畫畫，隨意塗鴉；閒暇時，父母帶著子女訪幽探勝，也不忘賞鳥，認識大自然裏的朋友。（鄭元慶）

小書學問大

朱鳳玉表示，舊式訓蒙小書大約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最基本的識字書，像流傳久遠的「三百千」等，其次是家訓或諺語格言，如太公家訓、顏氏家訓、弟子規、女兒經等；第三類是有關於史地常識像「古賢集」、「廿四孝」等。內容形式或許不同，但是都包涵了敬古尊賢、為人處事的道理。

古代的兒童讀物「幼學瓊林」，則以韻語對聯方式，從天文地理到人事飲食、器用科考……包羅萬象。另外像流傳最廣的三字經、千字文，可以稱得上是暢銷一千五百年以上的好書。他們利用中國語言音韻的特色，內容廣及宇宙天地的觀念、歷史掌故、地理知識、作人道理……。即使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千字文中的一千字無一重複，且完全包涵在目前教育部所頒定最常用的三千字字典內，竟是頗具科學精神。

千字文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起始，清楚地為蒙童架構了一套人們在天地宇宙中，安身立命的位置；三字經處處強調孔融讓梨、黃香溫席的孝悌倫常觀念；也點出「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的看法。換句話說，在這個價值體系裡，做人最重要的是孝敬父母長輩，友愛兄弟同儕，其次是實際的見聞經驗，再次才是書本上的知識或是專業技能。

生活中巧妙安排，即使只是簡單地為祖宗牌位上柱香，也能讓孩子體會出慎終追遠的意義。（鐘永和攝）（鐘永和攝）

拜過孔夫子，做個「小大人」

「簡單地說，舊式啟蒙教育很早就要求孩子做個『小大人』，學習大人的理智和勤勉」，中央大學中文系前主任曾昭旭說，古時候五、六歲的小娃兒，一但進了學堂，對孔夫子像行過三跪九叩大禮後，父母、先生再也不會把他們看成年少、幼稚或者是不懂事的小囡仔了。

郭立誠才十歲出頭，就常代表父母出席婚喪喜慶的場合，去學習應對進退的禮儀。試想，這樣知止守分的乖孩子，不正是現代父母想從美好的古代中追尋的好榜樣？

「小時記誦、永遠不忘」也被許多人認為是老式啟蒙教育的優點之一。台灣大學心理系副教授張欣戊根據幼兒智能發展研究指出，從剛出生到六歲的幼兒最大的特徵是，大腦迅速成長，它幾乎是什麼訊息都可以自然傳入，不會被排斥，到六足歲就已經達到成人的百分之九十。

高雄台灣新聞報編輯周嘯虹在民國廿六年時，曾念過一年私塾，記誦過不少經書。他表示，雖然只有一年，對他日後的閱讀、寫作，真是終生受用。

這樣的教育方式，是否值得在現代重拾，卻見仁見智。

多少父母共通的心願——「孩子，你要比我強」，但是你能左右孩子的未來嗎？（鄭元慶）

讀經扼殺創造力？

美國夏威夷大學教授曾文星在一篇「從人格發展看中國人性格」論文中指出，「背誦經書的教育方式，注重如何去溫故而不是創造新意念」，這樣的教養方式，使得中國人在孩童時，就表現出尊古敬長，重視過去的態度。

基於同樣的道理，也有人因此認為背誦經書再度風行，也會帶來負面影響。因為這麼一套崇古的教材，很少鼓勵小孩討論他們「自己」、「現在」的想法，或是對「未來」的幻想。

此外，一般人也認為，傳統啟蒙教育較少鼓勵小孩發展好奇心，盡可能教他們不要冒險、不要動、不要亂問，而只要聽話。這麼一來，恐怕扼殺了孩子的智能發展。

「三字經只是一部教材，不必把教育方式的帳也記在它頭上」，曾經潛心研讀經書古文、也鼓勵兒童讀經的中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王鎮華卻指出，三字經是作者根據當時社會價值所作的啟蒙教材，至於教法活不活潑、鼓不鼓勵發問，是老師的責任；至於教育方式、態度是否壓抑創造力、扭曲人格，就更是家庭教育、社會教育該擔負的責任了。

重編現代三字經

也有人反對現代孩子在資訊來源如此豐富的環境裡，再去背誦那些離他們生活如此遙遠的經書。「古書文句常有超越孩子所能理解的抽象意義」，台灣省國民小學教師研習會研究室研究員吳敏而指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連大人都很難理解，何況是黃毛小兒呢？

對於這樣的質疑，曾昭旭表示，「原典」或許不是小孩所能吸收瞭解，但不妨層層轉化，或翻譯成淺白曉暢的白話文，或改繪成漫畫形式，「先讓孩子進入，日後有興趣會自動去接觸『原典』的」，他說。

王鎮華更進一步指出，三字經從宋代以來累積了許多前人的增潤補續，我們這一代自然也有責任，以今人的眼光器識為孩子重編現代三字經。

政治大學中文系的講師閔宗述則表示，古時有的啟蒙書內容，的確讓現代大學生讀來仍覺深澀，但我們不必要求每字每句都能讓兒童明瞭，只要能朗朗上口，念得開心，日後長成，生活體驗豐富，自然體會日深而應用自如。

現代父母的補償心理

不過，大部分讓孩子讀三字經等古書的父母，動機其實很簡單。信誼基金會學前兒童教育研究發展中心副執行長游淑芬表示，二次大戰後出生、成長於政府遷台後的孩子，如今大都已為人父母且生活富裕；而他們的童年時代，父母多是忙著討生活養家，自己則是「日出而玩、日入而息」。想起舊時歲月，雖然過得快活消遙，不免仍有遺憾。因此在補償童年人文修養空白的心理下，自然發思古之幽情，想讓孩子多讀些古文。

一位在廣告業務上表現傑出的劉小姐坦率的說：「提筆寫東西，是最令我痛苦的事情之一。」她檢討的結果，是從小沒背過古書、詩詞，所以肚子裡沒有「墨水」。明明是感情充沛或理由十足，絞盡腦汁也寫不出萬分之一。「殷鑑不遠」，為了不使三歲兒子「重蹈覆轍」，裝扮時髦的她常抽空陪兒子念念三字經、唐詩宋詞，「不但可以替兒子多儲存『墨水』，我也讀得挺開心」，她認為這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專家提醒的是——能拉小提琴，不見得懂音樂；同樣地會背誦經書，也不一定會做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如果只為了炫耀自己孩子記性好、能力強，而逼使他們背經書，在叔叔阿姨前「表演」，「那麼這種復古風有可能吹成歪風，跟強迫孩子去上各類才藝班的心態，沒有什麼兩樣」，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王邦雄說。

生活巧安排，感覺自然來

曾昭旭則以為讀古書，應該是要配合大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悉心安排，創造出一個有禮守分的家庭氣氛。否則，縱使背得滾瓜爛熟，仍只是死的文字而已！

他建議現代父母不妨在生活中巧作安排，古書裡的「大道理」，仍然能在廿世紀中活出感覺。他以自己家庭為例，星期天早上，全家人虔敬祭拜祖先，也就是讓孩子體會出慎終追遠的的意義。他說：「隨著孩子的成熟，這些理念會進到他們的生活裡，成為很自然的習性。」

現代父母的確難為。

往往當大人第一次聽到自己三歲小兒用稚嫩嗓音，毫不含糊地背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的時候，滿心喜悅無法形容。

但很可能不過多久，他們就發現孩子對古文詩詞的熱度忽然冷卻了；畢竟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好玩」東西太多了。

效孟母，實難為

可憐天下父母心，有心實踐「昔孟母、擇鄰處」的一股熱勁，倏地被澆了一頭冷水。正當猶疑著是否發出「子不教、斷機杼」的老法寶時，又驚覺張家小妹已經進了雙語幼稚園，說起ABC，自己的寶寶卻在家裡「人之初、性本善」；李家大寶送去學電腦，咱家千金仍在「床前明月光」……。在生存競爭愈來愈激烈的人生跑道上，孩子是不是已經遙遙落後了？

顯然，「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的古訓，一直深烙在中國師長的心中。過去，郭家老祖母堅持把孩子留在自家書房；現在年輕父母個個急著把孩子往補習中心送。不同時代的兒童啟蒙教育，都曾讓父母傷透腦筋。但是，忠於自己的人生價值，不全為功利所惑；在人生跑道的起跑點上，教養孩子重視文化、講德行，當不因時空變遷而有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