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潤的觸感、細緻的雕琢、瑰麗柔美的色彩,是旅美陶藝家劉峰雄陶瓷器皿予人的第一印象。一件陶瓷極品,不單表達出劉峰雄對生命之美所淬煉出的感動,更顯露出藝術、技術與科學實驗的功力。理性與感性,就在釉色流轉中,完美結合,令人屏息讚嘆。
全球年度影壇盛事,就屬美國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最受影迷矚目,因為這裡不僅是超級巨星展現炫目風采的最佳舞台,主辦的影藝學院為了聚焦全球,更卯勁妝點盛會,企圖打造出最奢華的排場:烘托巨星架勢的紅地毯、請出最有名的主廚籌備千人佳餚、設法讓名牌服飾與名貴珠寶全場飛舞,就連出席貴賓的小禮物也是費盡心思尋覓。
每年此時,主辦單位會出動12位「禮物探子」四處尋找適合的贈禮,須兼具藝術性與紀念價值,且是專家親手製作的原創作品。雖然每年都有頂級珠寶、禮品商列隊想免費提供商品,但影藝學院卻希望這份贈禮是貴賓獨享的非賣品,因此這趟蒐尋任務有著相當的高難度。

由紫、紅、綠交織而成,閃著神秘釉色的「虹彩花瓶」,是在1300℃高溫下,以還原燒方式製成。(高度35cm)
夕陽翠紫忽成嵐
2003年的第7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榮獲提名的125位影藝人士收到了主辦單位的心意:一只直徑約7.5吋大小的孔雀藍釉圓盤,造型融合了東方的古雅與現代西方的流線感,顏色雖然只有一種璀璨的藍,但在作者巧思下,讓色彩融沉入盤底後再綻射出深淺不一的彩斑,彷若星際間迷離不可測的深邃;只需視覺多留頃刻,自能觀想出一抹淡淡的幽靜正徐徐沉澱出,不自覺地讓沉重的肉身輕盈徜徉於心靈宇宙的禪境中。急於知道作者名號的受禮者,翻轉圓盤,只見底部一行中文簽名:劉峰雄,一位來自台灣的陶藝家。
有位詩人曾以「夕陽翠紫忽成嵐」形容劉峰雄的紫翠彩缽作品;從白素的碗底交織出紫、綠、藍三彩,沿著碗緣而上,自然融疊出一幅水墨意境的山水畫。再看劉峰雄的其它創作,雖都是採簡雅流線的造型,但無論是陶瓶、盤碗、壺、碟,都刻意妝抹上層層繽紛的幻彩,從艷紅、野橘、鮮黃、亮金,到多種粉色釉所層織出的圖繪,都能讓觀賞者欣賞到多重角度的美幻意境,每件珍品幾乎都需費時一兩年才能完成。
劉峰雄從事陶藝創作已逾30年,曾經短暫回國授課,但直到去年才首次回國展出作品,不過他的作品在美國、歐洲、日本、中國大陸等地頗受青睞;兩年前應日本之邀,成為少數能在千葉的三越百貨展售陶藝創作的台灣人;他並曾榮獲中國輕工部頒發的陶瓷重大科技進步金獎;他的粉青三彩角碗,被美國華社選為蔣故夫人宋美齡105歲生辰的3件賀禮之一;今年9月,他回國擔任台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系客座教授,之後還計劃前往歐洲作陶藝的巡迴展出。
當奧斯卡影藝學院尋獵到他的作品時,劉峰雄毫不猶豫地花了4個月時間,製作出125個孔雀藍釉圓盤,且分文不取。
「這是一項榮譽,不能以金錢衡量和取代。」對他而言,能把東方傳統陶瓷藝術推向世界的舞台,比賺錢更重要。

「柿色鐵釉缽」,散發著少見的柔和橙色,含骨灰的半光澤鐵釉隱隱閃動著。氧化燒,1260℃。(29cm ×11cm)
陶瓷──火與土的藝術
1942年在台中出生成長的劉峰雄,以第一志願考取了台北工專的土木科,學的是紮實的基本建築科學。畢業後,他追隨時髦也想出國留學,所以通過日文鑑定考試後就負笈東洋。待抵達後才發現那裡的生活水準很高,學費更是昂貴,於是他先在玻璃工廠打工賺取生活費,邊尋找合適的學校。
在學習玻璃製作中,劉峰雄深藏的藝術天份意外地被觸發,並讓他遇到這輩子的大貴人──玻璃工廠老闆大久保實。為人寬厚慈善的大久保先生,不但有心栽培這位勤苦打拚的異鄉人,願意傳授他製作玻璃的訣竅,甚至出錢讓他到京都的國立工藝纖維大學就讀,但很可惜,很難找到與玻璃製作相關的科系,只好轉唸性質相似的陶瓷工藝科系。
「開始接觸陶瓷製作後,才發現陶瓷與玻璃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陶瓷創作更費時費工,但也更有挑戰性,」劉峰雄說。
原來,玻璃與陶瓷的製作程序完全相反:創作玻璃前,須把素材加熱呈液狀以便塑型,再急速冷卻使其固定,製作過程的唯一挑戰,是必須在玻璃液化的短暫時間內儘速塑出最美的形狀;然而陶瓷創作,可慢工細活地把胚土型塑完美後,再進窯爐加溫燒製,之後才是考驗的開始,必須掌握溫、溼度的控制與原釉料的契合,變數極多,稍一誤判,無緣出爐的作品就葬碎在窯邊的陶塚裡,所有心血付諸流水。
之前從未接觸過陶瓷創作的劉峰雄,很意外地發現自己能快速掌握到其中的訣竅,這並非他聰穎過人,而是之前在土木科系的訓練,讓他比其他同學多了一份對土、火本性的了解,能立即而精準地分析出燒製失敗的原因。
例如陶瓷燒製的溫升過快或即刻風乾,容易導致成品各部分冷熱不均而龜裂;燒製時溫度過高或設計不良沒有支撐性,容易讓作品崩塌;至於作品變形的原因,則多半是因為水分不足或溫度不均......。這些陶藝成敗關鍵,其實都只是土木學裡的一小部分。

「紫翠彩缽」,係銅窯變釉的作品,有「夕陽紫翠忽成嵐」所幻化的釉色之美。還原燒,1300℃。(22cm ×8cm)
科技與藝術的對話
在日本學習一段時間後,劉峰雄逐步發現傳統陶瓷之美,雖然他的基礎科學知識足以讓他在陶藝創作上得心應手,卻很難闖進日本極端保守封閉的陶藝世界。
「想獲得日本陶藝界的肯定,必須精通所有大師的作品,再創脫出屬於自己的風格。這條路非常艱鉅。」懷著讓陶藝更進一步的期望,劉峰雄前往美國伊利諾大學研究所鑽研陶瓷工程學,希望科技能讓他在創作上有所突破。
「一位成功的陶瓷創作者,除了掌握火與土的特性外,更要投入感情,把全副心神融入。」劉峰雄說,光是為了創想出獨特的造型,就得參閱上百本陶瓷相關書籍,更困難的釉色開發,如果讓沒經驗的人來做,可能得花上20年的時間試驗;因為釉藥的調配非常複雜,任何一點雜質摻入就會變化色調,所以從配方比例的拿捏、溫度的掌握,到形成「變化釉」與「結晶釉」,都得在各種條件下反覆實驗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劉峰雄擅長以還原焰(釉料中帶有微量氧化鐵,在燒製過程中,三價鐵會還原為二價鐵)製作陶藝,這種製法因窯爐封閉時空氣不足,氧氣必須從釉料中拉取其他的氧分子,使得釉色變化的變數更多,也更具挑戰性,然而劉峰雄往往只需一年多的時間就能開發出一種新釉色,原來他曾在日本京都市工業試驗場擔任釉藥研究員,那裡的經歷讓他至今還受惠良多。

在座落板橋的台灣藝術大學裡,劉峰雄擔任客座教授,將在故鄉展開人生的新頁。
推介陶藝之美
在許多演講場合或課堂上,劉峰雄都會先來一段簡單的陶瓷入門學。「知道如何分辨陶器與瓷器嗎?瓷器都是白色的嗎?」在場的聽眾多半茫然不知如何應答。其實瓷器是陶器的「進化」,陶製藝品的造型多半簡單、樸實,上不上釉彩都可以;瓷器造型較細緻、柔和,兩者主要的區別在於吸水力:若將1公斤重的陶器浸水1分鐘,會增加10%到20%的重量,而質地緻密的瓷器幾乎不吸水,只會增加0.005%左右的重量,也因此才能製成餐具。
即使一樣是瓷器(procelain),世界各國的標準卻不一。歐洲人只接受瓷器為白色並具有透光性,至於中國,從青瓷、青花瓷到各種彩瓷都稱瓷器,胚體可以是灰色或白色,但必須不吸水。
「很少人知道,高溫下燒製的陶瓷,顏色才有柔和感;若色彩艷麗,就是低溫燒製的。」但艷俗的色彩往往討好視覺,很多人買了彩繪的陶皿盛放熱食,卻不知低溫燒製出的含鉛釉彩不穩定,遇熱會釋出毒性......。無論面對的是陶藝學生、剛認識的朋友、聽演講的聽眾,劉峰雄總是孜孜不倦地教授這些陶瓷知識,因為他知道,要讓更多人愛上陶藝,必須先讓他們瞭解陶瓷。

「紫金釉缽」,是中國傳統高溫燒製瓷器釉的一種,釉面會析出無數細小的金黃色結晶,呈失透性。還元燒。1260℃。(23.5cm ×7.5cm)
「有田燒」的啟示
在美國多年,劉峰雄發現,這裡雖有豐富的現代陶瓷創作,卻只能定位為美術的一種表現形式,創作也偏重個人風格而不講究傳承;反而他在日本時,看到了傳統陶藝透過行銷與創新的轉化,讓百年老藝品得以浴火重生。
他舉例,日本始自豐臣秀吉時代、擁有四百多年歷史的九州「有田燒」(或稱「伊萬里燒」),其中以彩繪聞名的酒井柿右衛門陶瓷,即使現已交棒給第14代子孫,卻依然嚴謹地遵行傳統而繁複的製作程序,這種質地輕盈,有脆響音色的「有田燒」,僅以紅、黃、青綠、深藍等4種基本色調組成,但陶器的圖案從第一代的山水、第二代的花鳥、後來的人形,到現在演變成多元化的圖騰,每一代接班人都力求創新並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這才是傳統不死的真諦。
「雖然日本的陶藝已獲世界肯定,但卻是傳承自中國的,中國才是傳統陶瓷藝術的發源地。」劉峰雄說,就連韓國也和日本一樣受過中華文化的洗禮,他們在發展陶藝的軌跡中,也曾面臨全盤西化與傳統文化衝擊的危機,但近幾年正努力扭轉傳統藝術劣勢,而逐漸將傳統帶進國際舞台。
「中華傳統陶瓷雖名聞遐邇,可惜今天的陶藝工作者卻多數停留在仿古、還原古物的階段。」劉峰雄感嘆,全世界都認知中國有景德鎮、龍泉等傳統陶瓷重鎮,但形制不夠現代化、顏色不夠細膩,已逐漸失去「名牌」地位,只被當成地方特產或紀念品。
劉峰雄指出,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後,已有藝術界人士開始意識到尋回傳統的重要,近年紛紛打造各地「陶鄉」、設立國立大學陶瓷科系,最近更積極學習日本建立陶瓷科技實驗室、仿效歐洲陶瓷的銷售模式,並開始推展國際化交流活動,全力急起直追。

「開片黃釉碗」,是一種低溫熔塊黃釉。釉色嬌嫩光亮,佈滿開片裂紋,極具華貴之美。這是以1100℃的氧化燒製成的。(21cm ×8cm)
沒有年輕的大師
相較之下,「台灣更可惜,只能從傳統及東、西洋文化的融合中找尋出路,卻因為根基扎的不夠深,難以開創獨有的特色。」劉峰雄指出,雖然1970年代台灣陶藝曾興盛一段時間,但卻是在日本殖民文化的巨影裡生息的,而後來的陶瓷民生用品取代藝品市場,碗盤、仿古陶瓷、西洋玩偶、建築和衛浴陶瓷開始大量生產外銷。1990年代後期,區域經濟成形,台灣的陶瓷業缺乏競爭力,業者多轉向東南亞或中國大陸等地投資設廠,並以外銷禮品為主,陶藝的全面升級仍然遙遙無期。
「鶯歌有一兩位不錯的陶藝家,但他們作品的售價太低,無法提供足夠的動力,讓他們與國際名牌競爭。」劉峰雄觀察,現代陶藝已走入「藝術與科技結合」的新階段,台灣的陶藝工作者對此一發展卻不夠瞭解,他們缺乏科學根基,只靠老師提供配方和技術,雖然那也許是試驗了一千次後的結論,卻不一定精準可靠,最後還是得讓學生自己從頭摸索。
「台灣的陶藝工作者創意豐富,卻鮮少紮紮實實做研究,所以很難突破與創新。」他認為現有的台灣藝術學校都習仿美國的現代陶藝,但美國的歷史和文化涵養還不足以衍生出陶藝傳統,只能在造型上琢磨而用色千篇一律,很難與傳統陶瓷的極致委約、風華內斂相抗衡。
「這塊領域,沒有年輕的大師。」劉峰雄說,陶藝創作是條艱困而長遠的路,除了要學習基礎科學與前輩的實作技術外,還要樹立自己的藝術風格與方向,但更重要的是「執著」,因為要想開創出不一樣的陶藝世界,必須不停地在研究與實驗的路上與自己競賽,至於最後的成果如何?也只有靜待時間考驗了。
「如果能活到一百歲,一定可以留下更多更炫麗、更恆久的作品。」即使已發展出十多種屬於自己的獨特釉色,劉峰雄仍像一位不妥協的跑者,永遠希望自己突破一道又一道的終點帶,再創高峰。

「雨滴釉缽」,釉中含有銅的分相粒子,在釉面析出雨滴狀的紫色晶體。還原燒,1300℃。(18cm ×11cm)

這就是令奧斯卡金像獎得主驚豔的「孔雀藍釉盤」,高溫釉銅呈色的藍釉盤,薄薄5公分高度,卻煥發出萬種風情。(19cm ×5cm)

旅居美國多年的陶藝家劉峰雄,今年應邀回國授課,要將多年研究釉色的獨到心得和國人分享。


「鐵釉花瓶」,採二種不同鐵釉色重疊施釉而成的效果,技法與日本所謂的「海鼠釉」一樣。還原燒,1260℃。(高28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