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當談到「婆媳關係」,這一代的婆婆就喊冤——當年她們當媳婦時,一切婆婆至上;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婆,時代變了,現在是媳婦當家。
遭到相同處境,而較少被提及的是——老師。過去,他們當學生時,老師權威十足,學生只有點頭的份:現在,「晉級」為老師後,面對的卻是一群頭腦活絡、問題奇多的學生,他們不但會對老師提出種種要求,甚至還想給老師打分數;而且,社會對老師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教師節將屆,我們邀請老師們自己來談談其中三昧,及教育上的幾個問題。
時間:民國七十四年八月五日下午二時
主席:徐世華(本刊編輯)
參加人士:(按發言順序)
游淑芬(信誼基金會親子館館長)
宋陵安(省立台北師專實驗小學輔導室主任)
鄧玉祥(前北一女中校長)
段秀玲(海山國中輔導室主任)
李民安(輔仁大學、萬能工專講師)
沈篠玲(東吳大學企管系講師)
楊志弘(輔仁大學、銘傳商專講師)
張紘炬(淡江大學夜間學院院長、管理科學研究所所長)
主席:感謝各位參加我們的座談會。今天邀請大家來,想由老師們來談談「老師」這個行業。
根據本刊所做的調查,百分之六十七以上的人願意選擇老師做為終身職業,且有百分之七十七的人覺得老師仍是個令人尊敬、嚮往的行業。
各位身在其中的老師,是否也有同感呢?
「粉筆」生涯有何難忘的回憶?在社會變遷下,老師面臨了那些新挑戰?怎樣維持對工作的衝勁?是否能接受學生評鑑老師的做法?請提出您寶貴的意見。
我們就「從小到大」,先請遊老師發言。

海山國中輔導室主任段秀玲。
考驗老師的見識
游淑芬:也許有人以為學前教育只不過陪孩子玩遊戲,其實不然。這是孩子從家庭生活進入社會生活的開始,老師的言行、同學的相處,都可能對他造成終身的影響,因此,學前教育工作者的責任不亞於其它階段的老師。
主席:從多年來和幼兒的接觸,您是否覺得現在的孩子和以前不太一樣?
游淑芬:的確不一樣!不僅在身高、體重上愈來發育得愈好,明顯的改變是,他們不會乖乖地唯命是從,「為什麼?」成了普遍的慣用語。
有的孩子會問老師:「我去過狄斯奈樂園,你去過沒?」感覺上,孩子會不斷地考老師「你的見識有多少?」。
主席:這也是所有老師普遍面臨的挑戰。教小學的宋老師有何感想?

省立台北師專實驗小學輔導室主任宋陵安。(鐘永和/簡永彬)
三個年代,「每下愈況」
宋陵安:我兒子已經大學畢業,我覺得,從我小時候、我孩子小時候,和現在的小孩,可以明顯地分成三個年代。
我們小時候很純真,老師所說的,句句奉為聖旨,絕對不敢違背。
到了撫育自己孩子的時候,已經可以感覺到他們懂得要求,也敢表達自己的意見。
現在的孩子,則如同遊老師說的,見聞廣闊,加上電視節目、兒童讀物比以往豐富,他們的思考方式很活潑。相對的,由於現在家庭子女少,父母疼愛有加,使得小孩比較自我中心,行為上也是隨心所欲。老師就不能再侷限於傳統中,那種「上對下」的權威式教學。
傳統中,學生是依著老師的指示學習;現在的孩子,則懂得主動搜尋,也有足夠的資訊來源,孩子可以說非常懂。有的甚至會跑來問,老師你覺得第三度空間怎麼樣?老師你認為黑洞怎麼樣?是否一定從白洞出來?我說,很抱歉,我不知道。
我覺得現在孩子已能接受「老師並非萬能」的觀念,只要對他真誠,還是能贏得尊敬。教學這麼多年來,對孩子說話,我始終保持著「請」、「對不起」、「很抱歉」、「謝謝你」幾句,我尊敬他,他也尊敬我。
主席:碰到特別調皮或特別精敏的孩子,如何因材施教呢?

輔仁大學講師李民安。(鐘永和/簡永彬)
風箏哲學
宋陵安:管教孩子猶如放風箏,使勁拽到底,風箏飛不上去;放得太鬆,也會掉下來。如果能看準風向——瞭解孩子的個性,該鬆的時候鬆一鬆,讓他自由,該緊的時候,得毫不猶豫地收線,告訴孩子「對不起,不可以」。現在的老師與父母常經不起孩子一再地要求而妥協,孩子覺得長輩沒什麼原則,愈加狂放。
主席:從問卷中,我們發現大部分人最難忘記小學老師,您認為原因在那?
宋陵安: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小學採導師制,老師與學生接觸多,像我們附小老師的辦公桌就在教室後面,不管上課、下課,老師都在教室裡,學生有任何問題,都會去找老師,所以就「日久生情」。
反之,在這個階段,學生若受到傷害,也是永生難忘。我有位學生,現在已卅幾歲,前些日子從美國回來看我,和我提及他小學時的另一位老師,同學遺失東西,在真相未明前,就說是他所為,至今他猶記在心。所以,不能小看孩子,他們也有自尊,許多孩子願意找我談話,就是因為我將他們的問題當成一回事。

前北一女中校長鄧玉祥。
處在問題的夾縫
主席:現在的老師對學生說話都必需用「請」、「謝謝」、「對不起」,您有時候會不會也嚮往以前具權威性的老師?
宋陵安:廿年前,我管小孩也蠻權威的,我的孩子現在被同學問到怕不怕媽媽時說:「餘威猶在!」因為我一直在教書的崗位上,很自然地隨孩子的改變、社會的改變而調整,在這個過程中,我甚至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適應。而且,回顧起來,我覺得對孩子尊重還是正確的。
主席:現代兒童固然難應付,中學生值青春期,敏感、反抗性強,加上又有升學壓力,老師在這諸多問題的夾縫中,如何扮演好角色?
鄧玉祥:我認為,沒有「問題青年」,只有「青年問題」。青年是問題最多的時期,老師應該留意學生心理上的轉變,順應性格的差異,因材施教。
以我的經驗來說,一女中學生都很用功,不必怎麼督促,我反而擔心她們坐久了會悶出毛病來,因此鼓勵教官、老師帶學生到附近公園散散心,紓解一下升學的壓力;而我對景美女中學生就督促得相當嚴格。

東吳大學講師沈篠玲。
學生的「秘密箱」
對學生付出愛心,學生會報以感激,許多學生把心事告許我,因為她們信任我,而我也好比是學生的「秘密箱」,只有勸勉、協助,絕不宣揚,師生間的互信,使我覺得自己很富足。
主席:校長應該把心分給學生和老師,剛才鄧校長老談學生,可否也談談老師?
鄧玉祥:我是比較偏愛學生,因為學生太可愛了。
我對老師很嚴格,不准遲到也不准早退。上課鐘一響,我就站在辦公室門口,看老師有沒有立刻走出辦公室。我還常巡教室,看上課的情形,如果秩序很好,學生注意力集中,表示老師講得好;抽查作業,看批改的情形,也可看出教學是否認真。
主席:鄧校長主持的都是女校而且皆為聲譽卓著的學校,學生比較乖巧;段秀玲老師有沒有遭遇比較多的問題?

銘傳商專講師楊志弘。(鐘永和/簡永彬)
教育要看行為的動機
段秀玲:我贊成鄧校長的說法,只有「學生問題」,沒有「問題學生」。教育部李煥部長有句話,值得玩味,他說:「教育要看行為的動機,而不是行為的結果。」學生發生了問題,我們應該先瞭解問題的背景、原因,然後給予適當的處理,而不是一味地懲罰、責罵。
根據我輔導案例的經驗,許多問題源自家庭——父母忙於工作,沒有時間管教孩子;而且現在的家庭結構變得很脆弱,父母間動輒爭執或冷、熱戰,離婚的比率也愈來愈高,現在的教師除了教書,還得扮演協調者的角色,協調孩子如何與父母相處或面對破碎的家。
我贊成對孩子尊重。但這並不代表「放任」,有些孩子再怎樣和他講道理,還不如適時給予懲罰來的有效。懲罰不一定要打、罵,只是讓他知道,他的行為違反了我們先前的約定。
主席:老師與老師之間是否也存在著競爭的心理?
段秀玲:升學的壓力,當然會使得老師之間相互競爭,甚至「藏私」。學校不妨多舉辦一些「教育問題座談會」、「學生問題座談會」,讓老師有機會發表經驗與看法,利用人們「好為人師」的心理,讓老師把個人拿手絕活公開出來。
主席:老師經常要對好幾個班級,講述同一內容的課程,而且每年再「重播」一次,重覆程度這麼高的工作,如何維持衝勁?

淡江大學夜間學院院長張紘炬。
一份講義到底,對不起自己
段秀玲:若是照本宣科,不出二年,自然會產生「職業倦怠症」。如果有一顆求新求變的心,不斷補充新教材,例如將自己看到、聽到、唸到的好文章與學生分享,也是一種教學上的樂趣。
李安民:我念研究所的時候,有位已經在教書的朋友告訴我,她一個星期要講八次「四川盆地」;後來我在萬能工專任教時,真正體會到重覆講述同樣內容予人的倦怠感,於是我想辦法將六個班級分成三種進度,不斷給自己壓力,逼迫自己在每班都要給些不同的東西。
會想到給自己壓力,有件事對我影響重大。那是有回我參加救國團辦的自強活動,到花蓮講課。學員受訓時間只有一天,我們每天面對不同的人,講述同樣的課程,晚上還有個同樂會。
晚會中有些逗趣的節目,我連看三天,都還覺得很好笑。第四天,當我笑的時候,站我身後的部隊夥伕班長忽然發話了:「有什麼好笑?每天都一樣,每年都一樣。」我說:「觀眾不一樣啊!節目內容一樣有什麼關係?」結果,他說:「可是,他們有沒有想過,對自己來說,他們一點都沒進步。」
這句話讓我悚然而驚。如果老師自恃每年、每班的學生都不同,就以一份講義到底,對不起的不僅是學生,還有自己。
應否讓學生給老師打分數?
主席:現在有些專科、大學實施「學生評鑑制度」,如果是你,你願不願意讓學生來給你打分數?
李民安:教與學之間,學生吸收了多少,他自己最清楚。我認為評鑑制度,讓同學有表達意見的機會,但為了保持師道尊嚴,在問卷設計與實施的技術上,必須多做考慮。
我曾問過輔大學生,好老師的條件是什麼?結果大部分學生信賴學識淵博的老師,其次是關心學生、口齒清晰與表達能力強的老師。老師也承受著被學生比較的壓力,但有壓力,才會有進步。
鄧玉祥:我不贊成由學生給老師評分。老師們必須給予絕對的尊敬,他的表現好壞,應由教育行政主管來考核;若有學生家長或學生來信反映,可以直接交給老師過目,由他自己想辦法改進。由學生來評鑑老師,是一種不尊敬師道的行為。再說,萬一評個不及格又能怎麼辦?
基本上老師有職業保障,即使教得不好,學校也沒有辦法,這是教育界的一大問題,我們只能要求老師體認自己責任重大,盡力教學。
而且,在大專院校,老師教得好不好,從學生選課的情形就可以看出來,毋須評鑑制度。
李民安:我認為,當學生愈來愈大,教育他們尊師重道外,更重要的是要培養他們客觀評量一件事物的能力。
選課的情形並不能真實反應老師教得好或壞。因為有些老師給分鬆,就能吸引許多選「營養學分」的學生。
沈筱玲棄「金飯碗」就「鐵飯碗」
主席:沈筱玲老師是今年六月哈佛企業管理顧問公司對全國企管系學生做調查時,被東吳大學學生評選為「教學認真,表達能力良好」最優者。請她談談被評鑑的滋味。
沈筱玲:這項測驗,事先我並不知道,當然,這是項很大的精神鼓勵。我同意大學階段可以透過各種管道來評鑑老師,只有透過學生的反映,學校才能更詳細地知道他所聘請的老師給了學生多少?是否要續聘?
在我兼課的工業技術學院,期末考試會附上一張問卷,上面有十道題目,詢問學生老師上課是否準時?準備是否充份?表達能力如何?你學到了些什麼……,然後交由系主任,由系主任與該位老師共同參閱。
這樣,可以讓老師瞭解自己有那些缺點需要改進,對學生的學習更有幫助。
有人說,老師是「鐵飯碗」,我要強調的是,金錢的報償只是職業的一部分,老師與學生之間應該還有其它的東西,比如師生的愛、工作上的成就感、學生的回饋等,這也是我放棄美國銀行的「金飯碗」,回國來換「鐵飯碗」的原因。
主席:您覺得國內的學生和國外的學生有什麼不同?
沈筱玲:國外的學生相當功利,師生之間是種「買賣式」的感情,他覺得今天我付老師錢,他就該教我想聽的知識;國內的學生雖然也趨向現實主義,但對老師仍存有感恩之心。
「好人」老師分數低
楊志弘:學校好比餐廳,以前的學生接受團體伙食,頂多問菜新不新鮮,不會考慮要不要接受這道菜;現在的學生,會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我要吃魚,不要牛肉!」
以前我們坐在台下總想著老師期望我們做什麼?現在的學生卻是期望著老師能為他做什麼?他們也很注意老師到底在教些什麼?所以,學生不斷地在評量老師,不管有沒有一張真正的量表。
因此,我贊成正式、系統化的評量方式,引導學生更冷靜客觀地去評估一位老師的教學。我在銘傳商專任教,銘傳的評鑑制度已經做了很多年了,我覺得基本上是公平的。
根據自己做學生的經驗,那些上課很好混,成績也很容易過的老師,最後我們的評語是:他是個好人。在中國社會,這是個很殘酷的評價,意思是他除此之外,乏善可陳。
四年前,我開始教書時,就訂下了很嚴格的標準,上課不點名,但規定要看的書,考試一定考;而且考試絕對一分是一分。
銘傳有位打字老師,出了名的嚴格。剛開始,學生都罵他,然而評鑑時他卻名列前茅,證明學生在「熬過來」後,覺得他是對的。我想,教室中學生擠得滿滿的,是因為教得很好,還是因為容易過,老師自己也很清楚。
評鑑與評分不同
主席:淡江大學是國內第一個實施學生評鑑制度的大學,張老師則是此制度的負責人,現在請他談談。
張紘炬:在談評鑑之前,我先要說明評鑑與評分不同。評分可以隨個人喜好打分數,沒有客觀的衡量標準;評鑑則是根據幾個特定方向去瞭解老師在各方面的表現。學校承受著社會的評鑑,老師當然也要接受學生的評鑑。
淡江大學在民國五十六年開始實施評鑑制度,剛開始也受到很大的壓力,社會上認為我們不懂得尊師重道。然而我們只是要建立一個觀念:評鑑制度的目的是幫助老師瞭解自己。
從幾年來的評鑑結果中可以發現,不斷有新教材及做研究的老師最受學生歡迎。其實,評鑑制度真正的受益者是學生,學生倘若能忠實地反映教學的好壞,供老師改善,才是尊師重道。
另外我想強調一點:學校行政主管千萬不可以評鑑結果做為「控制」老師的手段,老師也應該以積極坦然的心態接受評鑑,才能提高教學品質。
主席:對於現今有不少老師在外兼差、補習,不知道老師們有何看法?
沈篠玲:對大學老師而言,某些科系必須多接研究計畫,以結合理論與實務經驗,但前提是不可犧牲原來的教學品質。
李民安:記得我念國中的時候,有些好老師,不見得剛好教到我,如果他在外面補習班兼課,我們很願意去補習。
段秀玲:課外輔導性質的補習應該受到尊敬,但若是惡性補習,故意在課堂上留一手,私下再開班傳授,我認為是很不應該的行為。
主席:非常謝謝各位提供這麼多寶貴的意見,祝各位都能成為學生心目中永恆的老師。教師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