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周日午後,在青山圍繞的大武部落,空曠的廣場上,屏東科技大學師生與獵人討論著獵區。(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誰能管理自然資源以達到永續利用?生物學者發現,原住民千百年來與自然相處,取之自然,自然資源卻未耗竭,打獵,更未讓野生動物成為「瀕臨絕種動物」。在屏東霧台山區,近來魯凱族人試圖要找回祖先流傳下來的狩獵方式,因為,打獵可以等於生態保育與資源永續利用。
秋天的週末夜,在四百公尺高的霧台鄉好茶部落,屏東科技大學師生扛來幻燈機、布幕,擺設在長老郭金丁家的露天庭院,布幕中映出山羌、山豬、山羊一隻隻活躍於台灣山區的動物。見到熟悉的身影,以十來位獵人為主的觀眾霎時讓寂靜的山中夜晚喧鬧起來,「這個好臭啊!」當麝香貓出現布幕,眾人反應;至於黃喉貂,「這裡很少看到這個!」獵人爭相說出自己的經驗。
科技大學老師則指著一旁的紅外線自動感應器說明,希望獵人上山工作時,就帶著一台台的紅外線照相機上山,並逐一架設在獵區,當動物經過,相機會自動拍攝,二個禮拜換裝一次底片。如此長期監測,廣為收集各獵區的動物資料,再配合人造衛星拍攝的山系、河流,加上當地植被情況與動物喜愛的食物進行分析,可以判斷出山區動物數量變化,據此調整狩獵數量,「不會不小心把動物抓光。」
「會不會放了相機,嚇走動物?」「山豬移動路線常變換,恐怕不會在一個定點上重複被拍到!」「是不是放了照相機就表示那個地方是我的獵區?」六十歲的老獵人這一問,經過翻譯,眾人轟然一笑。跑過船的杜連財則有點猶豫:山上的情況我很熟,我大概不會按照這個機器教我的方式去打獵。
認真說明,換來笑聲與半信半疑,身歷多次說明會的屏東科技大學副教授裴家騏篤定的說:我知道魯凱獵人對山林裡的動物瞭若指掌,但是「外面的人相信資料收集、相信數字。」為引起低頭接耳的「觀眾」注意,裴老師拉高嗓門:「資料收集越多,對大家幫助越大,我們要花很多力氣告訴別人,我們會做得很好,因為,離開這裡,很多人不相信打獵不會讓獵物減少……」
就在魯凱族特有的黑亮石板屋庭院,懸掛著小米穗、月桃莖的棚架下,魯凱族獵人與動物學者以魯凱語、國語此起彼落交換意見,也開始了霧台山區動物資源經營管理的第一步。
雲豹的故鄉
「霧頭山、大姆姆山、大武山,是三足鼎力同等的高呀!
我們不要淡忘了遠古時代我們團結之心!」
傳統魯凱族歌謠,傳達了魯凱族民活動的空間。中央山脈南部以降,大武山忽又聳立雄踞南台灣,山系一列縱開,直抵環繞霧台部落的霧頭山,都曾是魯凱族活動地區。
魯凱族分為三大社群,其中分佈霧台鄉境內的西魯凱族群,是由東魯凱族分支而來。傳說西魯凱祖先在外族入侵下,由雲豹陪伴,翻越中央山脈,推進到今天的舊好茶定居,由此又慢慢分出包括霧台、阿禮、佳暮等部落。考據部落史的魯凱族歐威尼指出,屬於好茶系的魯凱族,傳統上不殺雲豹,也不穿戴雲豹皮,因為雲豹是族人的獵犬,也是神明的化身。
「我們祖先在陡峭山區建立部落,祖先有眼光,選擇了此地,由此出發,聖山有豐富礦藏,野地有愛玉子,每座山頭、河流對我們都有名字,分配獵區以山背、山溝為界,得到祖先獵區就像漢人經營一片田一般好好照顧。」在一次原住民與自然資源相關會議上,霧台鄉民代表、也是具有好身手的獵人羅達成陳述對自己土地的認知。
除定耕種植,正如其他靠山的原住民族,打獵亦是魯凱族重要的傳統食物來源。山腳下的魯凱族,土地權歸屬負有照顧孤苦無依老弱責任的頭目,但獵區的使用則約定俗成,獵人不一定將獵區傳給自己孩子,具有打獵天分的小孩就可以跟著學習打獵。獵人獵獲五頭山豬享有配戴象徵榮譽的百合花,獵物與親友分享,大腿、內臟獻給頭目。
三十出頭、來自好茶部落的趙貴忠表示,過去進入舊好茶村落有一高坡,獵人捕獵到山豬、水鹿大型動物,回到稜線上開始高呼,村人聞訊開心傳達,一一前往迎候,孩童跟前跟後回到村裡,逐一排隊分領獵物,由小而大,人人有分,「我小時還有這樣的傳統,」可惜民國六十三年因為舊好茶對外交通不便,遷村至新好茶後,地形驟變,少了高坡,部落一眼可見,凝聚族人的傳統也逐漸失去。

在原住民「還我土地」呼聲中,學界更希望土地能被良好管理、永續利用。(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保育公敵
「打獵報信,其實有鼓勵抓大型、成熟動物的用意。」羅達成解釋,狩獵是原住民的重要活動,部落「典章制度」也因此成形,獵人打獵,操刀手分配獵物;魯凱族傳統的石板屋,後高前低,屋門低窄,目的也在男子出獵時,家中弱小便於防禦外敵。在部落裡,獵人排解紛爭、衛護家園,地位崇高。
許多傳統如今只留在族人記憶。近百年來台灣原住民開始脫離獵耕生活,日據時期部落被迫遷山腳、離開傳統獵區,加上現代經濟制度衝擊,人口外流、母語失續。雖然缺乏正式統計,但固守部落,賴打獵維生的人口已聊聊可數。
最後的獵人也成為保育公敵。隨著平地山產店需求增加,狩獵逐漸由以部落分享為主的傳統轉而成為商業交易,在與平地往來較頻繁的部落,獵人拎著獵物,騎著摩托車一路衝下山找買主,換來外界的質疑。由平地升起一波波生態保育風氣也衝擊山區,加上國際壓力的推波助瀾,法令接二連三,國家公園法、野生動物保育法、自然保護區紛立。過去的獵區,被收歸國有林地,一草一木成為禁物,加上嚴刑峻罰,與外來經濟活動興起,獵人由部落的光榮象徵一落成為階下囚。
是誰破壞山林?
卻在此時,一個看來似乎與外在大潮流格格不入的計畫,開始在南台灣的霧台鄉被討論、進行著。
是誰破壞山林?
隨著保育的風潮而起,同時動物學者也深入台灣山區進行資源調查,研究人員發現,政府設立保護區、希望人為活動退出、減少干擾自然,反而讓狩獵活動轉為地下,不僅原住民狩獵傳統很難一夕斷絕,平地山老鼠盜採、盜獵也不時發生。山深地廣,保育人士大聲疾呼要人力執行取締,政府財政侷促,人力很難增加,要達成保育監測目的也越困難,例如在面積廣達七萬多公頃的雪霸國家公園裡,十幾位巡山員,無力巡行每座山頭、每條溪流。種種現象,都困擾著希望自然山林能確實被好好照顧的生物學者。
十幾年來,從研究生到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學系主任,裴家騏在台灣山區進行山羌、各種森林資源與山產店調查。由於地利之便,科技大學師生也進入霧台部落與霧頭山、大武山區,針對魯凱部落進行調查,發現近二十年來獵人獵獲量一直維持穩定。
與其他族群一樣,霧台部落逐漸離開舊日生活,但相對其他地區,霧台侷處一角,沒有北橫、中橫、南橫公路如大刀般橫切而過,部落單純,資源相較維持穩定,狩獵活動也維繫較久。今年五十幾歲、已少打獵的郭金丁表示,家中四個孩子的學費全靠他打獵支付。
從更長遠的台灣動物歷史來看,裴家騏表示,千百年來台灣土地上因為人類捕捉而滅絕的物種就是梅花鹿與綠島狐蝠。荷蘭人短期內對梅花鹿的掠奪,是台灣資源最缺乏管理的黑暗期;綠島狐蝠則是短期內遭幾個漢人一捕而空。過度開發自然棲息地,才是台灣野生動物族群最主要的殺手。「台灣動物族群壓力從來不是來自原住民的狩獵,」裴家騏作出結論。
他看到的事實讓他認為,現有法令讓原住民退出台灣山區,出現「空屋效應」,只有讓外力更易介入,森林火災、盜採、盜伐層出不窮;山地被破壞,又加深原住民流離失所,投向都市,問題轉回來,「又是自然資源、生態保育的問題,」他說,對自然的瞭解是許多獵人最大的本錢,既然禁獵政策無法有效改變狩獵行為,為何不能將原住民轉而成為保育的助力?

「追尋雲豹腳蹤」的旅程中,河川裡豐富鮮跳的苦花,成為隊員辛苦一天後佐餐的美食。(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回到部落
同時,在霧台鄉也有人由尋找部落生機出發。兒時由好茶部落遷出的台邦•撒沙勒,從一九八九年原住民刊物《原報》創刊、接著還我土地運動、反瑪家水庫,逐漸成為原住民運動菁英,但在看似百花齊放的運動裡,許多人只覺得無從著力,大家極有默契的各自「回到部落,尋找生機」,六年前,漢名趙貴忠的台邦回到屏東。
「無法否認,台灣許多原住民部落幾已消失,」趙貴忠說,四、五百人的聚落只剩四、五十人,過去狩獵綜合的文化意義幾乎解體,但選擇往城市發展的原住民卻也形同集體毀滅。
許多人離開部落,在都市乾河床形成聚落,居住在燒廢五金、垃圾堆積的河床,父母親出門打零工、孩子離開長老,失學、得不到好的照顧、教育,在都市邊緣徘徊,都只因為部落更沒有前途。「原住民文化棲地在部落,傳承也在部落,若有經濟誘因吸引他們回到生命的起源地,下一代才可能透過部落活動,學習認同自己的族群,」趙貴忠說。
如果可以配合動物學者對山區、物種做季節性、數量等等管理,慢慢進一步恢復狩獵,有效利用資源,不僅可以解決部份人的經濟問題,部落也才不再成為族人療傷止痛、借酒澆愁之所。
一個希望自然資源永續利用,一個希望活化部落,就此,許多個週末假日,出外工作的獵人回到部落,從屏東科技大學來的師生與獵人一起談打獵,談動物,與老獵人談山區的點點滴滴。

「這才是古蹟!」退休的老獵人在古好茶部落遺址旁休息,順道說說部落典故。今天新好茶年輕人懷念兒時定居的卻不清楚還有古好茶,是西魯凱祖先由東部往好茶遷移時最早的落腳處之一。(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沙漏效應的實驗場
在阿禮村討論過去獵區範圍與維護情形。兩位老先生卻在底下吵起來,趙貴忠解釋,原來兩位老人家彼此責怪對方為何沒有好好照顧祖先傳下來的獵區,卻讓外人進入破壞?
科技大學首先花兩年時間了解霧台傳統的狩獵制度,發現有許多制度目前仍在使用,更重要的,傳統狩獵習慣竟然可以達到資源永續利用的效果。過去狩獵是食物主要來源,獵區形同穀倉,事關重大,今天人類學者發現,維護獵區是過去許多部族「出草」的理由。
當然,外來政策、制度與生活改變,許多地區已不再重視獵區管理,裴家騏同時指導學生在花蓮大魯閣族進行狩獵文化研究,發現當地部落從日據時代被迫遷村、混居、外人進入,已很難嚴守獵區分際。
霧台受外界干擾少,今天獵人進入他人獵區,仍會產生爭議。學校師生針對霧台畫出獵區圖,霧台鄉二千多人,目前活躍的獵人有四十個左右,每一至二個獵人共用一個獵區,共有二十一個獵區,獵區涵蓋幾座山頭,獵人平時經營農地、做工,每年農閒十月至三月陸續上山打獵、採靈芝、愛玉。
跟著獵人上山的科技大學研究助理李登庸說,在獵區裡,愛玉樹老了,獵人會稍微砍去枝葉,維持來年收成,會對步道加以維修,並隨時留意自己獵區是否被侵入過。少數獵人也還會特意避開在水塘打獵,目的都與控制獵區內動物數量有關。
學校在標定獵區之後,發現只佔全鄉境土地的五分之一,獵區間有許多因為地形限制、或傳統禁地的非獵區,成為填補獵區動物消失的腹地,與生態學上對動物資源有效管理的理論頗為符合。裴老師解釋,自然資源經營理論中有所謂「沙漏效應」,獵人在特定的範圍狩獵,外圍則維持多處禁獵地,當動物繁衍超過容納量後,自然源源不斷往獵區擴散,因此獵區永遠不擔心缺乏獵物。
在霧台最主要的霧頭山、大武山區裡,野草茂盛、食物豐富的水源地,正如動物的湧泉地。好茶部落長老郭金丁表示,過去許多沼澤地區,因為潮濕陰暗、植物密佈,容易迷路,大家都避免前往,久了成為一代代相傳的口戒,也就是部落的律法。傳說「人蛇之戀」的大、小鬼湖,被魯凱、排灣族視為聖地,不得進入驚擾,也是動植物最好的庇護所,「我們先有生態理論才觀察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卻發現最好的實證就是他們已經用過上千年,」裴家騏認為。

山地農業之外,部落還有什麼選擇?近年來山地農業的發展,對地形本就巍危的山地聚落更形落井下石。(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結合傳統規範與現代管理
「魯凱族傳統可以達到動物資源有效控制的機制還有多項,」以魯凱族狩獵活動完成碩士論文的羅方明指出。台灣本島各族原住民都存在的「鳥占」就是一例。魯凱族獵人出門打獵,路上隨時可能碰到「Masiang」(藪鳥或畫眉鳥),鳥兒飛行的方向可以決定打獵是否順利、可否進行與指引打獵方向。由禁忌出發的鳥占,雖然實際效果需要進行研究,「但鳥兒往哪兒飛就像隨機取樣,沒有規則可循,也就是分散打獵地點,給了動物喘息機會,」羅方明認為。
魯凱族雖然沒有科學理論,但獵人憑著直覺在管理自己獵區、獵物,正如他們的獵區,平地人眼中面面青山,峰峰相連,如出一轍,伊拉部落的羅黎文卻歷歷分明指著山頭說:隘寮溪以北是我們大武、伊拉的獵區,另一邊屬於霧台、好茶。
「我不認為一定要科學的方式才能證明山區的野生動物族群維持穩定,」具有野生動物學博士頭銜的裴家騏表示。但多年來限制過度狩獵的機制逐漸式微,因此傳統狩獵倫理需要結合科學化的動物量監測,以證明合理的狩獵可以維持資源穩定。
在基督、天主教會進入部落後,許多看來可以達到控制獵獲量的禁忌首先消除。一次在舊好茶討論獵獲量,民國四十二年開始打獵的郭金丁就表示,他的獵獲量高於叔叔、父親,因為自己出門打獵不再受鳥占等禁忌的制約。
也有動物學者擔心,今天獵人用的都是金屬製陷阱,殺傷力更強、也更方便;尤其多年來原住民已不遵守過去規範,許多非專業獵人更不在乎山林裡動物多寡而猛打一空。因此准許原住民合法打獵,只會助長獵物被趕盡殺絕。

狩獵文化裡,原住民與野生動物都是大自然食物鍊的一份子。嘗試在狩獵活動中引進商業、發達民族經濟的同時,如何讓獵人與動物的關係不隨之失掉平衡?(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追尋雲豹腳蹤
對裴老師,數據用來作為說服社會大眾的依據;對趙貴忠,沒有部落,等於一切空談,凝聚部落共識更迫切,「追尋雲豹的腳蹤」活動也正式展開。
六百年前祖先由東部移動至霧台鄉落腳的古道久未被溫習,山深路遠,每一步都是祖先踏過,中生代見識了古戰場、舊部落與遺址,加上豐富的動物蹤跡,都讓人興奮。半年後一次自動照相機說明會上,仍有人不斷詢問,「何時再走一次?」意猶未盡的獵人杜連財說。
溯源祖先來時路,隨行的中研院民族所學員發現魯凱人並未保存傳統的儀式與禁忌,例如經過傳說中祖靈安息的巴魯谷安山谷,在教會長老郭金丁帶領下,他們僅以基督教的儀式做了祈禱。原先設想老人家會知道許多地名由來、用途,卻不一定能從他們口中得到答案。趙貴忠因此認為,更急迫需要將一條條古道找出來,重拾部落文化與歷史。
「未來希望一年走一次,走傳統領土、歷史記憶的地點,了解西魯凱擴散的情況,也進行資源調查,」隨行的趙貴忠說,老獵人陳述許多當年往事,也告知過去常以平日使用的植物藥材為地方命名,都是他所不知道的,年輕與老一代的共同話題增加,部落文化的傳承已經開始。

原住民部落人口流失程度恐怕比台灣鄉村更嚴重,霧台鄉老人家在庭院做小米糕,是要祭祀祖靈?還是等著年輕人規畫,更重要的目的是希望找回下一代、找回部落生機。(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也是社會運動
但正如年輕人需要重新認識自己的來源,霧台國小校長杜傳認為,今天已經不是獵獲山豬就可配戴百合花的時代了,老獵人凋零,年輕人以更輕鬆方式在平地得到更多報酬,因此要吸引年輕人從事守護山林工作,必須規畫山頭變成公共財源,土地不屬個人,需要有機構、專人管理,經濟來源也不能只是打獵,「變成大家共同利益,才有發展。」
「狩獵包含的不只是打獵,」屏東科技大學對霧台的規畫也從希望可以合法打獵開始延伸。為便於計畫推動,八十五年首先成立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籌備處,希望未來部落裡每個人都是基金會的會員,獵人、嚮導則採繳費、核發證照制度,狩獵行為在基金會監控下進行,獵物也透過基金會出售,如此不必冒觸法風險。目前原住民採集愛玉、山產被限制或遭平地商人壟斷,基金會也要為他們爭取應有的權利。
計畫中,原住民甚至不需親身打獵,出售狩獵權利給觀光客,所得將更高。目前大、小鬼湖等地區不停有外人進入登山健行,未來可以在嚮導帶領下進行,因此整個規畫需要的不只是獵人,嚮導、行政人員,都可以增加就業機會。
裴老師滔滔描繪即將進行的各項工作:森林裡天然下種、過多而被自然淘汰的種苗是否可以適時移至平地花市出售,也在請植物學者評估。將森林、野生動物管理好後,水資源豐沛,由上游進行維護,下游用水者付費的河川銀行觀念也可帶進來。以後如何使用各項狩獵、觀光活動抽取出來的費用以改善部落醫療福利,讓非獵人也可以受益,也在思考中。
裴家騏認為,從日據時期原住民活動的山區逐漸被收歸國有,今天弱勢族群權益受關注,「還我土地」已是趨勢,但今天還我土地的結果,土地將更快落入漢人手中,更多機械力進入、更多開發、更多水土流失。前幾年釋放六十多萬公頃土地,大部份只是轉手給外人。政府一小塊一小塊還,土地一塊塊被破壞,「現在不鼓勵原住民管理自己土地,未來還的更多,流失越多,」談到土地問題,裴老師這樣認為。

獵人為避免浪費食物,就地在山上將獵物處理、烘烤,以存放到下山。未來要成功規畫狩獵活動,得先突破外界對自然資源是否會被過度使用的質疑。(薛繼光/魯凱族自然資源保育基金會 文.張靜茹)
沒有叢林,哪來獵人
八十六年二月基金會在霧台舉辦了名為「再造山林守護神」的研討會,目的正是鼓勵原住民重新扮演山林守護的角色。
事實上,近年來國內外許多環保案例呈現的困境,就是沒有地方配合,不先對當地文化予以適度尊重,永遠事倍功半。許多案例也顯示,由當地居民直接參與管理自己的資源,增加、協助巡邏,可以降低非法活動。
霧台即使偏於一隅,不可免的,不當的公共工程、道路興建加上山地農業,都在逐日侵蝕魯凱人與野生物的居住地。以過去的禁地小鬼湖為例,十幾年來不斷遭開礦炸山威脅,採礦設路,連帶週末進小鬼湖的人潮大批湧進,魯凱人只能看著自己的土地銳變,也因此迫切需要借用部落的力量管理山林。
但要突破目前的法令,將狩獵合法,只能以縣政府管轄的霧頭山,也就是四個部落的獵區開始進行實驗。根據現行法令,在資源永續利用目標下,地方縣市政府可以委託民間管理自然資源。
至於許多在保育名錄裡的動物,近年來生物學界對台灣物種的調查增加,發現雖然大環境更惡劣,許多物種並不如當初假設那樣稀有。以黃魚鴞完成博士論文的孫元勳表示,站在原住民傳統來看,若加入嚴密監控,不是不能打獵,但動物學者針對研究的動物投入情感,反對狩獵,也無可厚非。「大家都需要撇開一些主觀意識,讓資源在大家合作下可以長久存在。」
「法令有時代意義,野生動物保育法也僅是階段性法令,將來當然可能准予規畫狩獵區,買賣也當然可能,」農委會官員表示,今天全面禁止利用自然資源的認知已不足應付環境的需要,也無法說服人們對原住民關心的思考。
「但許多部落組織已瓦解,因此不同部落有不同作法,不是全部遵循霧台的模式去規畫,」農委會保育科陳超仁強調,但他也認為至少現在有一條路可以嘗試讓文化受到尊重,野生動物也受到保護,不是只能站在十字路口。
擔心另一波文化衝擊
法令的修改非一時一日,即使部落內部也有許多阻力。杜傳表示,獵區土地權雖被收歸國有,但重新合法開放使用,未來產生新的利益後,頭目權益是否重新取回?他認為,基金會需要透過更多溝通取得頭目、教會長老支持,特別是過去政府失信太多,許多人對未來的回饋抱持懷疑。
基金會一發不可收拾的藍圖,魯凱人也有擔憂,有人就無法接受讓外人進入從事狩獵活動,一位獵人表示,曾有觀光客在他們帶領下進入大鬼湖,第二次就帶著採集工具自行前往了。
也有人擔心狩獵觀光化可能造成另一波文化衝擊,趙貴忠認為,恢復狩獵是迫於現實,否則,原住民部落崩落更快,但如果以當地原有住民千百年來傳遞的生活方式作為資源,應該可以避免成為淺薄的觀光活動。
霧台狩獵的規畫當然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原住民亦不願老是自怨自嘆,期待政府幫忙,停留在讓政府施捨的階段,「也不應因為現代法令橫阻而畏懼,就此改變幾千年傳統的生活方式,」趙貴忠說,相對於反瑪家水庫、拯救大武山活動,「這也是社會運動。」
要打破大環境的限制總是困難,由最細節的溝通,到鬆動法令,在推動原住民傳統植物經濟化的台東師範學院副教授劉炯錫眼中,各種因素尚未克服前,規畫狩獵活動更傷神,但「霧台若能完成規畫,原住民能以自己山林就地發展,勿須再移出家園,受益者多。」
保護色彩濃厚的動物學者也期待霧台的規畫。「台灣生態保育工作目前就缺少這樣的實驗,」即使失敗,也可以知道有漏洞須待彌補。
外人將之當成「實驗」,多位獵人卻很當真,「成立基金會很好,」關心可否合法打獵的歐新興、羅黎文認為。基金會希望他們學習裝設自動照相機,他們準時抵達,對獵人,照相機大概是一項多餘的科技產品,因此多人從調整拍照時間、安裝底片,一一重新學起。
秋、冬之際,這群保過意外險、身兼獵人與動物保育第一線工作責任的魯凱族民,循著千百年來的傳統,陸續上山打獵、採愛玉子,黝黑的臉龐,結實的身子,進入台灣山區施展一代代學習、累積來的狩獵技巧與天賦身手。只是,頭一遭,這回除了獵槍、陷阱,獵人還背著好幾台重兩公斤的科技產品。老祖先大概不曾想過他們的子孫有一天需要背著「測量」動物的機器上山,好證明他們用了千百年的後山是有動物的?
重新出發
「百合的種子又將撒播魯凱的土地,我們將見雲豹的身影穿梭南隘寮溪邊,舐舔祖靈的甘霖,潤澤雲豹的靈與肉,當雲豹引領仰望山頭時,瞥見北大武的陽光,引招我們,呼喚我們……」
魯凱族老師為新設立的幼稚園寫下的詩裡,雲豹已成為族人的代名詞,雲豹在台灣卻被列入瀕臨絕種動物。雲豹怎麼消失的?日據時期日人曾在台灣收購雲豹皮。但動物學者認為,貓科動物活動的領域廣大,需要大片捕食面積,在海島台灣本來就屬少數族群,對環境改變的容忍力相對也低。今天雲豹存在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在學界跑遍台灣山區、甚至邀請國際貓科動物權威前來調查,得出未遭北中南三條公路貫穿、魯凱子民背靠的大武山區,是台灣唯一可能存在雲豹的棲地。
雲豹的最後希望在大武山,山腳下,雲豹傳人也在思索一次新的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