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科學,人類公有
李約瑟在「中國之科學與文明」和其他著作中,不厭其詳地爬梳中西史料,一一比較發明技術的出現年代和傳播的可能性,然後舉出除火藥、羅盤、印刷術外,從太陽黑子循環的記錄、機械鐘、挽馬法、水車、輪船、煉鋼、鑽井、鐵索吊橋、尾軸舵、免疫學等種種中國老祖宗的發明和傳播,無一不為文藝復興以來的現代科學提供助力。
他把伽利略以來的現代科學與古代、中古科學分別界定,認為亞洲民族曾經幫助西方把中古科學的形式基礎建立起來;尤其中華民族對今日世界的生物學、化學、天文、物理,都功績卓著,不容抹煞。
他在一九六一年牛津科學史研討會的論文中指出:……且讓我們拋開那種知性的驕傲,不再吹噓什麼我們是生來就有智慧的民族;且讓我們以現代科學只誕生於歐洲為榮,但不要藉此想獲得永久的專利權。因為伽俐略時代所誕生的,是全人類公有的智慧,是不分種族、膚色、信仰、地域的,全人類的思想啟蒙運動。任何人都有資格,都能參加,是人類公有的現代科學,不是西方科學。
一切榮耀永歸於你
這段話清楚地表達了他知名的「世界一家」哲學和胸懷。他這樣的想法早在一九四六年發表的一首詩裡,已然出現,此後一生的投入,毋寧是步步求證的工作。他在詩中表示,中與西,中國與歐洲,是在相同的旋律上,譜寫出不同的交響曲罷了;詩的最後一段則引用了禮記的「天下大同」作結。
世界一家的理想固然美好,但他處心積慮證明中國文化在科技上的優異與優先,卻直接傷害了西方人十七世紀以來,以現代科技獨尊天下的驕傲。儘管在李約瑟的人文胸懷裡,「與人類愛和友誼比較起來,驕傲是件不足為道的東西」,但當年出版「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第一卷的時候,仍然面對了兩種當道強勢的質疑。
他的繼承者何丙郁教授指出,當時一些窮經皓首的漢學家難免認為中國科技史的研究應歸屬他們的範疇,因此相當好奇這位生化權威要怎樣寫出一部中國科技史來。何教授解釋說,事實上李約瑟從未想過要向漢學家們炫耀他的才華。他真正用心處,其實是針對當時「劍橋史學派」代表的所謂西方「正統史學派」——他們獨尊希臘以來以歐洲為中心的文化為正統,輕視中國史學。當時劍橋歷史教授H. Butterfield享譽歐美,卻為漢學家一句「中國不能被摒諸人類歷史的主流之外」而與之大打筆仗,其成見之深,可見一斑。
還給中國一個公道
「中國之科學與文明」第一卷在一九五四年出版,內容是介紹中國史地文字,並未涉及科技;而兩年後談論哲學與思想史的第二卷問世,卻遭到猛烈批評。普林斯頓的C.Gillispie認為李約瑟是個馬克斯主義者,用馬克斯觀點論述中國科技史,未免不可靠;也有其他歷史學者仍然堅持中國缺乏邏輯與實驗傳統,因此從中國文化中去找科學思想,根本是錯誤的。
此後直到一九五九年,第三卷出版,根據何教授的說法,由於這本書的內容太專門,一般漢學家看不懂其中所討論的數學、天文學和地質學;西方科學家又對中國語言文化十足外行。而對李約瑟來說,這些範疇正是他的本工行當,不免把他的淵博學識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如此一來,不但抨擊的人比以前少了,相反的,卻震撼輿論,廣獲好評。此後,「廿世紀最佳西方漢學鉅著」「超越世紀的佳構」之類的形容,幾成定論。
「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也在評者的讚譽和暢銷下,由出版社建議,在原訂七卷下另出別冊。如此一來,原書幾乎無限制地擴展下來,歷數十年猶在進行之中。隨著他年歲漸高,「鉅著何時完成?」也成一般人聽到李博士大名的當下反應。
李約瑟本人談及這份龐大的終身事業,也表示始料未及。他已經不考慮「獨力完成」的理想,並將合作者擴及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他強調,西方人長久以來以為中國沒有科學,是極大的不公道,他的一生志業無非是要「還給中國一份公道」。而目前主要的卷冊多已完成,其餘部分也在進行之中,當初的心願算是已經達成了。
寄情「烏托邦」
在天下一家的理想情懷,和一心矯枉西方成見的心意下,李約瑟這份對中國的深厚愛戀,有時也難免被認為過於褊坦中國。尤其他早年愛屋及烏,把毛澤東比作柏拉圖筆下「理想國」塈僧的「哲學家領袖」,就十分十分地「烏托邦」了。他在文革末期的期刊論文中,也曾經對勞改下放有過相當樂觀浪漫的看法。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大陸的一切科技史研究都停頓了,所有學術刊物也停刊了好一陣。當時研究所來了一位訪客,正好拿了一份當期中國大陸出版的「醫學雜誌」,其中除了一篇與眼科針灸有關的文章,其餘全是談政治和主義。他拿著雜誌問李博士的意見,得到的答案是:「有一篇總比沒有好。」何丙郁教授據此形容李約瑟「一生不說人壞話的個性」。但問另一些漢學家,則有相當不同的看法,一位漢學家即表示:「李約瑟的成就非比尋常,但他在政治上的看法,未免天真得像個孩子。」
李約瑟的一生,走過了一部活生生的廿世紀史。從科學主義者的樂觀自得,到反科學主義者的徨惑質疑,直到環保運動揭竿而起;從馬克斯主義者嚮往著遙遠的天堂樂土,到東西陣營的分化對峙,直到柏林圍牆倒塌、東歐革命、蘇聯改革、冷戰結束,我們何其不幸親見山川汙染,大地敲起警鐘;又何其有幸不曾經歷馬克斯實驗場的劫數。
廿世紀在變幻莫測中走向最後章節;由此回顧李約瑟對人類文化瞭解及尊重的貢獻,他的一生,無非是一部科學人文主義信仰者和實踐者的動人傳記。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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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約瑟的畫像,懸於研究中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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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之科技與文明套書的封面,採用古代中國人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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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約瑟複製之中國古代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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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科技發達,只是近代未能更上層樓,圖為南京紫金山天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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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院士何丙郁教授,已成為李約瑟繼承人,出掌李約瑟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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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李約瑟到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一張照片,攝於美國華盛頓。
P.119
李約瑟在研究古代中國科學技術的過程中,曾經製作不少模型以求證。待研究中心全部落成,他將把所有製作、蒐集,受贈的模型闢專室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