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海子民」的血液,未曾停止在原住民的體內奔流。若問:「何處是故鄉?」或許對早已習於遷徙、流浪的都市原住民來說,只要有山、有水、有鳥語花香的地方,就是故鄉!就算這不是事實,至少也能把他們漂泊的靈魂,帶回記憶中的原鄉,溫存、取暖。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若有光。」那裡,是魏晉詩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是現代都市裡,多數原住民朋友心中的快樂鄉。
今年農曆年前某日午後,車從基隆出發,吹著海風,奔馳在東北角的省道二號濱海公路上。往台北縣瑞芳鎮水湳洞的方向駛去,右手邊聳立的是鬱鬱蒼蒼的基隆山,左方則是鋪著一望無際的藍色太平洋。車過著名景點「陰陽海」不久,前方倏然出現刻有「好山好水火庚子寮」的大型路標石,石上還有當地民代、官員的落款。車循石旁窄路迂迴而上,折過一圈60度的迴轉後,眾人驚呼,眼前所見,竟是別有洞天。

「妳家在哪啊?」(小黃狗似乎好奇地問道)「從前,是在被阿美祖先稱作『薪柴很多的地方』,」巴奈(陳夏子)回答。「現在呢?」「呵呵,不就跟你一起快樂地生活在快樂村裡嗎?」
「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水泥鋪成的山路,間隔十幾公尺便有低矮木屋點綴兩旁。每轉過一個上行的彎道,就有不同樣式的屋舍出現,有木屋、磚屋、土屋、鐵皮屋,也有先用竹枝撐起骨架的模型屋,目視估計共約三、四十戶,每屋大小約有10坪出頭。
說也奇怪,從山下往上看,或許是被山樹遮蔽,屋群不予人「挨家挨戶」的擁擠感;但換個角度從山上往下望,層層疊疊的各式矮房,倒像是一排歪曲排列的彩色梯田。
冬日的午後,在這海拔近200公尺的山上,除了山風刮過房舍發出「啪∼啪」的聲響,就只剩看家之犬的吠叫。
正當來客起疑「何以滿山有屋卻沒人?」山路上行轉角處傳來一陣溫暖、飽滿的女聲──「歡迎光臨快樂村!」高處的屋裡走出一位腳穿黑色塑膠雨鞋、手捧菜籃的婦人,確定來者並無惡意後,揮手、微笑迎客。
「我們快樂村裡住的都是阿『眉』族。」那自然的注音二聲「眉」字發音,讓人一聽就知她是道地的原住民。
放下菜籃,她俯身撫摸圍觀過來的小黃狗與小黑狗,然後抬頭提醒來客,「現在沒看到什麼人,因為都外出工作了。」
說話的是現齡53歲、15年前從瑞芳鎮上搬來快樂村,孫子已上國中的花蓮光復鄉阿美人張美香。「這裡後面是山,前面是海,就跟家鄉一樣,」她笑說。
「還有這裡的人情味,也有家鄉的味道。」加入談話的是漢名林秀英的花蓮瑞穗60歲阿美族婦人蘭諾絲(Lengos),她也是台北縣瑞芳鎮原住民族協進會的理事長。搬出一簍橘子、一盒瓜子與一盆涼拌生薑,她吆喝在家的鄰居們一起出來享用。

(左)快樂村裡的孩子與山水為鄰、與花草為伴,地上的土石,能否讓他們想起父母老家海邊的鵝卵石?
快樂村裡話淒涼
這個山坡上的阿美族聚落,豈止叫「快樂村」而已,就連「基隆山」的山名,也被村民改喚「快樂山」,彷彿「快樂」永不嫌多。最早喊出「快樂」名號的,是來自花蓮縣豐濱鄉的林靜芳,原名瓦燕(Wayam),現齡50的她二十多歲就離鄉背井,先到北縣板橋工作5年,才於14年前移居瑞芳。
當時她看到移住山上蓋房子的族人臉上洋溢著歡笑,「真有那麼快樂嗎?那就叫這裡『快樂村』吧!」現在,「快樂村」已與瑞芳鎮上較早成形的阿美族聚落──「阿美家園」與「黃金大鎮」──齊名,在瑞芳鎮上招呼計程車,只要報上「快樂山」的名號,司機都知道那裡住著一群「很快樂」的原住民。
然而細問才知,雖名曰「快樂」,但村民們實則是苦中作樂,與多數都市原住民一樣,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穩定的工作」。
現年65歲、原名「尹貢」(Incon)的劉慶福透露,早在四十多年前,就有北上金瓜石挖金礦的族人住進快樂山,他當時在瑞芳建基煤礦工作,住在工寮裡,挖煤、打零工合計日薪約台幣100元,與小學老師相去不遠。
劉慶福的礦工生涯總計15年,到了1985年,他的日薪增加至1,500元左右,但那已是台灣礦業的強弩之末,他不得不另謀生計,接下來在基隆與高雄兩地「跑船」5年。
1990年,劉慶福也在快樂山蓋起木頭與鐵皮混搭的小屋,並改行做木工,跟著工頭跑過基隆、台北、桃園、新竹。時值台灣房地產業起飛,他說,當時做木工的報酬不錯,日薪約有2,000元,每週約工作5天。
「這樣的景氣只維持了4、5年,近來狀況更差,」劉慶福有感而發。他目前除了作板模以外,一個月約有6天也要到台北市木柵焚化廠,作日薪1,500元的清潔工。
從前因為花蓮壽豐鄉豐田村家裡的水田被大水沖走,劉慶福才在親戚的帶領下,來到瑞芳挖煤。雖然現在日子過得勉強,但與年紀相仿的族人圍坐屋簷下,吃著自種的生薑,喝一點米酒加保力達,雖然沒有「馬拉桑」(喝醉),但在山風吹拂下,他說,感覺又回到了花東山谷的老家。
但何謂「老家」?林秀英說得辛酸,卻也一針見血:「沒田、沒地、沒祖產,都市原住民把『戶籍』帶在身上──『老家』啊,僅僅只剩下『出生地』的意涵……」

(上)快樂村裡的阿美人白天外出工作後,就由家狗、家貓擔任社區巡守的工作。
是避風港,也是安樂鄉
於是,對這些都市阿美人來說,依山傍海的快樂村,著實流露著「家鄉」的味道。
但有多少阿美人在此另立家園?林秀英說,快樂山上目前「有門戶」(領有門牌)者21戶,「沒門戶」者約30戶,一戶平均以3口估算,整座快樂山上就有150人。
根據瑞芳鎮公所的調查,「有門戶」者,有5戶座落在國有山坡地之上,目前正由北縣原住民族行政局協調財政部國有財產局,研議開放租用、就地合法的可能。
至於其他的快樂村住戶(不論有無門戶,或未來才要興建的房屋),則多數位在經過默許的私有土地上,原民局不予介入。也就是說,至少短期內,快樂村並不會遭到強制拆除。
林秀英細數,快樂村在1994、1996及2002年共被拆除3次,除了最後一次是「全面拆村」,另兩次僅小範圍「整理」。雖然如此,出於北縣大漢溪旁三鶯部落及新店溪畔溪洲部落的教訓,村裡的阿美人仍擔心有朝一日家園不保,「即使有門牌、有水電,也是照樣被拆!」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描寫一群為了避亂世而遺世獨立之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在快樂山上自成聚落的阿美人,許多是因繳不出房貸或房屋被法院查封,才在山裡自力造屋,改過起每月只需繳納五、六百元電費的簡單生活。因地緣之便,他們多來自瑞芳鎮及基隆市。
原名「馬紹」(Masaw)的基隆市原住民族委員會主委陳政雄日前指出,今年元旦至農曆年前,基隆市的原住民法拍屋就高達二、三十戶,光是和平島地區就有10戶左右,「不少已悄悄搬進快樂村,自蓋鐵皮屋。」
快樂山上的林秀英也說,近半年來,快樂村裡新搬來的五、六戶人家,就是因為市區的房子被法拍而無路可去。
「原住民繳不出房貸的情形越來越普遍,與快樂村相隔幾個山頭的阿美家園及黃金大鎮,近來也各有二、三戶法拍戶被迫搬離,」林秀英說。
快樂村裡另外三十多個「沒門戶」(沒門牌)的屋子,倒更像是「農舍」或「工寮」,它們是目前仍有餘力住在市區的原住民,週末假日上山休憩的地方。
往村裡尚未闢成水泥道路的小徑走去,炊煙昇起的地方,圍聚著五、六位天命之年的原住民。他們用阿美語聊天,並分享剛從隔壁田裡拔起,經過簡單去皮、醃漬手續處理的白蘿蔔。
「我們在這裡種菜,不灑農藥,也不敢砍樹,所以不要說『土石流』是我們害的啦,」其中一位婦人用揶揄的口吻,挖苦一般都市人老是不明就裡。
村民們用四處撿來的廢木板與破門窗,拼湊出一棟又一棟的農舍,室內也是破沙發、破桌椅等撿來的廢棄家具。
「白天工作越來越難找,待在國宅裡也不好受,來山上找族人聊天、喝喝小酒、看山看海,心裡比較舒服,」同座一位男性族人說。

(左)來者是客,快樂村裡的阿美人一聲吆喝,童子便要還家,協助父母殺雞作食、設酒宴客。
田園野趣,怡然自得
放眼整座快樂山,低矮的綠叢處,盡是「怒放」的山蘇花。這種被阿美人稱作lokot的山菜,是快樂村村民的主要經濟作物。濱海公路水湳洞路段上的停車場,每到黃昏時刻,便化身成山蘇買賣的市集。
「一捆50元喔∼」,瓦燕(林靜芳)把剛採收下來的翠綠色山蘇,紮成每束直徑20公分大小的圓柱,蹲在路旁叫賣,首批擺在菜籃上的8捆,一刻鐘不到,就被來到海岸釣魚的遊客買走。
「買到就是賺到,不然山產店一盤只有幾片葉子的山蘇,至少要賣100塊,」她用阿美人一貫的幽默口吻,跟買客打鬧。
出了快樂村的大門,走到馬路對面便是太平洋,馬路下、石岸邊的天然水草,也是村民們的收入來源,可以賣到餐館或卡拉OK店製成水草水餃,目前在原住民餐廳頗受歡迎。
每到假日,常會有十多輛汽車「迷路」開上快樂山,這些誤闖快樂村的遊客得知山上住的是阿美人後,也樂得下車閒聊,且不吝嗇地多買幾把山蘇、水草、藤心、辣椒帶回家,賓主盡歡。
隨著天色暗下來,站在快樂山上朝海眺望,收入眼簾的是點點船燈補綴而成的水鑽,在黑茫茫的海幕上閃閃發亮,把唐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寓含的聲音意象,具體化成視覺的美感。
此情此景,得天獨厚,早已吸引知名空間設計師謝麗香前來,與阿美人為鄰,在村裡蓋了一間工作室,在那汲取創作的靈感。
詩人蔣勳寫說,鄉愁與哀歌,是給沒有家的人,是給不回家的人。思鄉是一種情緒,在快樂村裡與山海為伴的都市阿美人,既沒有鄉愁,也不要哀歌。

(左)對這些快樂村裡的阿美人來說,「家」,既是此刻腳下踩著的土地,也是翻過數個山頭之後的花東海岸。

(上)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雖為陋室,但有誰規定不可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