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影人都稱她為「小棣老師」,因為對許多台灣電影人而言,王小棣除了是好導演、好師傅外,還是為他們打開創作大門的推手。
這位轉戰大小螢幕、帶動偶像劇風潮,為低迷的台灣影視圈注入一股清新力量的資深創作人,究竟有何魅力,讓所有跟隨過她的學生和徒弟佩服得五體投地?
五月底,才與乳癌奮戰成功的王小棣,一頭超短頭髮、神清氣爽地出現在文化大學推廣教育部,畢業自文化大學戲劇系的王小棣全程參與母校為她舉辦的《王小棣和他們的第一次》影展,其中放映王小棣和她的子弟兵的影視作品,除了她的《飛天》、《魔法阿媽》,還包括蔡明亮的《你那邊幾點》、陳玉勳的《熱帶魚》以及吳乙峰的《月亮的小孩》等作品。
因拍攝《我的神經病》而與王小棣結緣的歌壇大姊大白冰冰在影展閉幕會上說,七年前她的事業如日中天、一切順利時,小棣老師卻要她演個「少奶奶(乳房)」的寂寞女人,爾後經歷喪女打擊的她說,現在如果重新詮釋寂寞女人的心情,一定演得更好。「雖然我是個觀察敏銳的人,但拍戲時,常常忘了她也是有乳房的女人。人生無常,劇中角色我演過就算,想不到小棣老師卻真的經歷了這一段,但不管胸部少了那一邊,重要的是她那顆火紅熱情的心,永遠值得喝采,」白冰冰說。
要創作也要健康
前年王小棣拍攝公視製作的電視劇《大醫院小醫師》時,拍出了醫學常識,十月間,她發現胸部有異狀,立刻就醫,而後經過開刀、化療,復原得不錯。
由於家族沒有癌症病史,病後她仔細檢討自己生活,覺得一定是日常生活中累積了一些弊病或不良習慣,亟可能與拍片時一天吃四個便當,不是炸排骨、就是炸雞腿有關。尤其因為她要求高,所以團隊工作時間很長,拍《大醫院小醫師》時,時間達七個月,幾乎每天都是凌晨到家,五、六點起床,真的是積勞成疾,又沒有時間料理自己生活、督促自己多吃蔬果,結果搞來這麼一場生死交關的大病!
現在她遵從醫生叮嚀,早睡早起、爬山健身,學習放鬆、冥想、打坐,還請了一位阿桑來公司做飯。經過生死考驗,她對生命有深刻的體悟,「醫院好像一個通往各處的車站,一棟建築物中有很多處理生死的工廠,弄不好就被送進地下室。」她說,台灣社會太少討論死亡,「人老的考驗很多,我希望自己老年生活盡量不要麻煩人家、拖累人家。」
一場大病後,她有兩點呼籲:一是希望拍戲的人有健康營養的便當吃;二是希望台灣電影界像香港、韓國電影界一樣團結合作。
帶動偶像劇風潮
過去這兩年,王小棣的創作份量很重,連續劇、單元劇都交出傲人的成績單。一齣改編自醫師作家侯文詠原著的《大醫院小醫師》,讓觀眾耳目一新,見識到王小棣這位資深影視人的功力。
「每一種工作都有它的特質,閱讀《大醫院小醫師》時,我就有這種深切而明顯的感動 ,我一向喜歡輕鬆、好笑的題材,這是一個大家都能懂的故事,它很簡單,就是在描寫一批實習醫生的努力與痛苦,很適合放在八點檔,」王小棣表示。
「這齣戲動員的人力、物力相當龐大,一個鏡頭可以重拍十幾次,」醫師作家侯文詠說,大至開刀,小至戴手套的動作,都極為講究。有一次,他教演員如何把手術手套丟得遠,結果大家從早上十點拍到半夜兩點,只為一分鐘的畫面,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也對拍攝成品極有信心。
「小棣是一位魅力領袖,謙卑又客氣,很難看到她發脾氣,但磨戲磨得出名,而且每次都用不同台詞,」侯文詠舉例,當小棣說,不錯保留、或那個眼神再多一點點;或者都很好,但是我們再試一次;或是看半天,一句話也不說等等,工作人員就知道要再來一次。
《大醫院小醫師》帶給觀眾不同的視覺享受,除了大量寫實的外景,構圖、運鏡、剪接也很細緻;更特殊的是出現一群美麗、帥氣的新面孔。
王小棣挖掘出藍正龍、竇智孔、馬志翔、馬國畢、江祖平、周幼婷等年輕偶像,為低迷的電視環境注入一股清流,因此有媒體稱這齣戲為偶像劇始祖。自此之後,各電視台紛紛製作由新一代美女帥哥主演的偶像劇,一度有二十多部偶像劇開拍。
打造新一代明星
問及偶像劇是否浮濫時,王小棣說,一窩蜂開拍只是過渡期,也許可以因此讓燈光更漂亮,構圖、選景更細緻,透過工作人員在實際操作面的嘗試、努力,有助於影視工業技術的累積。
「明星和技術是影視環境最重要的二項機制,我們的創作力已經氣若游絲,怎麼能不趕快培養青春、有活力的演員,」王小棣說,只靠一雙大眼睛的偶像,演藝生命不會長的,偶像美麗的外表必須延伸到內在的表演。
比較二十年來電視製作環境的變化,王小棣說,當三家無線電視台還處於賺大錢的年代時,她就曾對三台總經理說:「三台除了養肥包廣告的製作人外,有沒有培養出周潤發、劉德華、梁朝偉等明星?他們都出身於香港電視台!」
她語重心長地說,三台被保護二十多年,電視市場才開放,但到了有線電視蓬勃發展的時代,影視管道卻更病態,競爭力也更低落。雖然頻道經營者已預見未來影視娛樂的大趨勢,但卻不願花錢投資,無不壓低製作節目的成本,只想花八萬元買日劇、韓劇,不願花八十萬自己製作節目。
雖然對影視環境失望,王小棣慶幸還有個公共電視。「公視的製作前提是求好,也是個開放園地,創作成長最需要開放的空間,因為創作不是作數學題目追求答案,而是要對自己生存的感覺找到表達的方式,」她說。
闖蕩大小螢幕
事實上,王小棣從來不是等到環境完美、萬事齊備才動作的人,她總是喜歡披荊斬棘打前鋒。因此若從作品去認識她,很難將她簡單定位,從通俗喜劇、紀錄片、歷史劇、到動畫卡通,王小棣的創作舞台遍及劇場、小螢幕和大銀幕。
一九五三年出生的王小棣,文化大學戲劇系畢業後,赴美獲得美國德州三一大學劇場碩士,之後進入舊金山大學學習電影。回國後擔任過電影《血戰大二膽》的副導演,《稻草人》和《香蕉天堂》的編劇,製作電視節目,並在國立藝術學院和文化大學授課。
一九七九年,王小棣成立民心影視公司,至今製作了兩百小時以上的戲劇節目和八十小時以上的報導節目。作品榮獲多項金鐘獎,包括最佳製作、最佳導演及最佳編劇等。
在只有三台的七十、八十年代,王小棣製作、編導的《全家福》、《佳家福》、《母雞帶小鴨》、《納桑麻谷──我的家》等親切又優質的單元連續劇,是許多人成長過程中難得的電視經驗。
一九八七年,王小棣與張艾嘉、金國釗合導了三段故事的《黃色故事》,但真正全面編導自己的電影,卻比她的學生蔡明亮、徒弟陳玉勳都晚。
七年之後,她終於獲得一千萬元電影輔導金、有機會執導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飛天》。《飛天》的原始構想來自小說家張大春的鄉野傳奇小說《歡喜賊》,但經過王小棣的改編後,內容已與原著大不相同。《歡喜賊》是一部歡暢逗趣的小說;《飛天》則是在人民的苦難、科舉制度、官場文化多加「著墨」。
這部跋山涉水、遠赴大陸風沙飛揚的黃土高原上拍攝,充滿民俗趣味與奇想特質的作品,在票房上並不成功。「我很喜歡魔幻寫實作品,也拍過歷史劇,覺得魔幻寫實很適合描述中國人的生活,當時對自己能力有種自信,沒想到一步跨得太大,」她說。
為電影施魔法
一九九六年,她再接再勵拍攝的《我的神經病》,維繫了她為王童編劇時期的犀利幽默與多情觀照,直指台北人的現代心結。透過貫穿上下階級、男女老少的人物,組合成一幅台灣人民生活的眾生相,以「車子」、「房子」、「身體」、「感情」四段主題,從許多人自以為正常的生活當中,挖掘出可笑的扭曲與荒謬。
一九九七年的《魔法阿媽》則是更大膽的嘗試,但王小棣也給自己出了個大難題,企圖透過動畫跟廣大的觀眾對話。這部耗資三千萬元的卡通片,讓王小棣負債累累。
故事描述一名小男孩豆豆,媽媽將他託給住在鄉下、會替人收驚的阿嬤照顧,小男孩和面惡心善的阿嬤相處,產生一段有趣溫馨的幻想旅程。
「如果說精神感召的話,可能是受宮崎駿的影響。我很喜歡《魔女宅急便》,開始時,小女孩在河邊,聽著收音機,風吹過來。後來,等不到朋友,小女孩飛起來,就走了,帶著她的貓,去完成她的訓練,整個故事很乾淨。你看著,莫名就會想起小時候也有過那種日子,也有等在河邊,等不到朋友這一類經驗,」王小棣說,其實東方人說故事是很精彩的,所以當她的合作伙伴黃黎明提及自己的媽媽作了阿嬤,想寫一個阿嬤與一個五歲孫子的故事時,她就想到用卡通動畫處理,可能是一個更開闊的世界。
「她成功融合了民間鄉野奇譚的神秘性,把中元普渡、孤魂野鬼、邪靈作怪都編進故事裡,而技巧地體現男孩藉由認同阿嬤所象徵的傳統與寬容,進而發揮為對自然及超自然、生人與亡靈的對等尊重,而形成更廣闊的道德空間,和豐沛的娛樂性。」影評人聞天祥說,台灣的動畫產量雖少,卻曾是全世界最大的動畫加工廠,這反映出我們創作人才的匱乏,以及少有人願意投資本土動畫電影。但王小棣卻努力改寫這種觀感,即使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還是完成一部遠超過大家預期、而足以成為台灣動畫電影的一座里程碑作品。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魔法阿媽》被提名入圍當年金馬獎最佳動畫,最後竟以「迷信」為由而「從缺」;幸而終於獲得一九九八年台北電影節最佳影片,算是遲來的正義。
呼籲電影界大團結
也許因電影環境的低迷不振,近幾年,王小棣的創作重心轉向小螢幕。
一九九八年完成公視投資拍攝的《九歲那年》,一個面對母親氣喘病發身亡、父親沉淪酗酒的男孩,帶著妹妹離家出走的故事。一九九九年完成《台灣玉》、二○○○年完成二十集的連續劇《大醫院小醫師》、二○○一年完成《遺失》,近作則是《在親密與孤獨間漂流的愛情》。
故事中與生活努力奮鬥的小人物,很少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但王小棣卻樂此不疲地想描繪他們。她說,「自己很喜歡觀察周遭平凡的小人物,往往從他們身上看到讓我驚豔、衝動的生命力。」
看似暫離電影舞台,但當看到韓國去年賣座最好的電影是韓國本土製作的《朋友》時,病後初癒的王小棣仍不忘呼籲電影界要團結。
王小棣說,韓國政府規定戲院一年要放映一百四十六天的本土電影,讓好萊塢電影無法全面入侵。而即便韓國政府已盡力保護本國電影,但韓國電影界仍然綁上紅布條上街抗爭,呼籲政府要限制外國影片進口的比例。
「其實電影界哪需要合作,大家該做的是各自去發揮想像力、創作力,但現在電影界有其困境,只是希望透過小小的呼籲能促進一點改變。」王小棣說,想想未來將進入網路遊戲、電腦、手機、寬頻大結合的時代,影視文化已是日常生活溝通的重要方式。而台灣獨特的歷史經驗,歷經殖民、帝國侵略,有世界生活的痕跡,又有本省、外省、原住民等豐富的生活型態,「怎麼會沒有故事、心情、衝突、夢想,或大家可以分享的酸甜苦辣?」她急切地說。
如果要走出目前創作者依賴輔導金拍片的僵局,王小棣建議把輔導金發給新導演或拍攝紀錄片,政府該做的是以減稅來鼓勵企業投資拍片。
影視界的推手
多年來富正義感的王小棣常勇於出頭,為電影界發聲;但更難得的是,在一個不免文人相輕的創作領域裡,她長期提攜後進、持久灌溉,培養出許多叱吒影視的人才,包括蔡明亮、吳乙峰、陳玉勳、楊冠玉、葉鴻偉、陳湘琪、王友輝等人。
「台灣電影圈中,論胸襟和氣度沒有人比得上她,她非常愛惜年輕人,」曾在編導班受過她指導的導演林正盛說,小棣老師不會告訴你一堆道理,跟她拍戲時,她只問了一句:上個鏡頭煙抽到哪裡?「我立刻明白場記要做什麼,透過這些執行細節,我們才會踏實的瞭解電影的結構。」
「她不只是一位導演,她是一位教育家,」導演蔡明亮說,拍完《河流》後他陷入低潮,王小棣問他,「為什麼這樣拍一對父子感情?有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處理?」他回答「沒有」,「小棣老師回說,那就是你了,不要被打倒,這就是你的特質;世上沒有人像她這麼體貼、包容,」蔡明亮說。
侯文詠形容王小棣像一隻應有一身蓬鬆美麗毛髮的小狗,但卻常常不小心掉進水裡,只見她隨時在陽光下抖一抖,又現出漂亮的毛髮,那亮麗的羽翼就呈現在她的作品中。
王小棣親和的魅力,讓她贏得學生、徒弟的感佩,因為她從不高高在上,並努力將創作落實在生活中。但她更期盼能像《魔法阿媽》中那位有魔法的阿嬤,那一天也能以一己之力,打開國片的緊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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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初癒的資深導演王小棣,不忘為電影人發言,她除了呼籲電影界合作,走出低迷景氣,還希望電影人都有健康的便當可吃。(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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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視界耕耘數十年的王小棣,創作舞台遍及劇場、舞台劇、電視、電影,圖為拍攝《百工圖》時的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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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右)出生軍人世家,父親為王昇將軍,上有三位兄長,孕育出她頗富義氣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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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第一部電影導演作品《飛天》,遠赴大陸黃土高原拍攝,描述在苦難大地上與嚴酷天候掙扎的農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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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是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大影迷,她在一九九七年完成的台灣第一部動畫電影《魔法阿媽》,贏得一九九八年台北電影節最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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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的近作是單元劇《在親密與孤獨間漂流的愛情》,描述都會男女分分合合的感情,男女主角為陳耀圻、陳湘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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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擅於以荒謬喜劇來刻劃小人物的悲喜情緒,圖為電影《我的神經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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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為公視拍攝的《大醫院小醫師》,以大量寫實的外景,細緻描述實習醫師的甘苦,不但挖掘出一批新生代演員,也開啟了偶像劇風潮。(公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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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間,文化大學為校友王小棣舉辦一個小型影展,合作過的演員紛紛出席慶賀,自左至右分別為馬之秦、白冰冰、新生代偶像藍正龍、導演陳耀圻。(林格立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