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繫台灣鏡頭回到台灣,看到溫文儒雅,親切樸拙的李安,誰能不愛!
今年初,當《斷背山》贏得美國金球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4項大獎後,李安風塵僕僕回台宣傳3天,傾全力接受採訪,連趕數場通告。雖然臉露疲憊,被媒體閃光燈照得睜不開眼、眼淚直流,但李安的親和力仍擄獲全場。
在台灣成長,赴美國留學、拍片,打拚十多年,李安贏得一座座國際影展獎座,但他持的仍是中華民國護照、以台灣導演自居;不管工作多忙,年年金馬獎邀約一定趕回來。朋友心疼他,台灣電影票房佔美國以外市場的1.7%,比例小到實在不需勞累大導演回台宣傳,但李安慷慨並樂於回國分享多年拍片經驗,心繫台灣之情,可見一斑。
念舊的他在記者會上一開場就說,捧著熱騰騰的獎座回到台灣,受到熱烈歡迎的此景,讓他想起13年前以《喜宴》拿下柏林影展金熊獎,。
「即使台灣票房微不足道也沒關係,」李安說,台灣源源不斷供應他成長養份,這裡有種親切感、融合力,人民的善良更是世所罕見;雖然政治與社會偶有衝突,但本性從沒有消失或被扭曲。
他舉例說,大陸影星章子怡只因飾演日本藝妓,就被中國影迷痛罵「漢奸」,「而我回台灣,大家都說我是台灣的驕傲,在國際頒獎典禮上用中文祝賀一句『新年快樂』,所有華文記者就感動得要哭了。」對台灣張開雙臂歡迎,李安永遠用更大的熱情回應。
飛龍在天台灣觀眾對李安的發跡過程並不陌生。1984年李安從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所畢業後,因無片可拍,在家帶孩子、煮飯,蹲苦窯寫劇本,蟄伏6年。
1990年他以《推手》贏得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劇本首獎,被中央電影公司相中開拍第一部劇情片。1993年一齣同志假結婚的通俗喜劇《喜宴》,意外摘下柏林影展金熊獎,隔年並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這是台灣電影有史以來首次入圍奧斯卡。《喜宴》的製作費只有75萬美元,在全球票房卻高達3200萬美元,成為當年全世界投資報酬率最高的電影。
1995年李安進軍美國好萊塢,接受哥倫比亞電影公司邀約,執導拍攝由18世紀英國作家珍.奧斯汀作品改編的電影《理性與感性》,二度拿下柏林影展金熊獎。經過以美國南北戰爭為主題的《與魔鬼共騎》票房失利後,2000年李安以華語武俠片《臥虎藏龍》橫掃世界各大影展,2001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並連下3座個人技術獎──最佳藝術指導獎、最佳攝影獎、最佳電影配樂獎,為華語電影敲開奧斯卡大門,締造了美國有史以來外語片最高賣座紀錄,為李安的電影成就寫下里程碑。
李安落魄、奮起的戲劇性轉折人生,是所有「龍困淺灘」者相信自己終將「飛龍在天」的最佳勵志故事。但對這麼一位謙和有禮、循規蹈矩的好人,為什麼拍片題材如此寬廣多變,可以從東方拍到西方,從現代拍到亙古,文武皆宜,外界仍有太多好奇。
此次回台,李安與PChome網路公司董事長詹宏志對談電影人生,詹宏志稱道:李安有一種能力,讓觀影者一下子進入一個讓人相信的世界。譬如《理性與感性》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斷背山》的美國西部牛仔生活等,但究竟李安是如何掌握這兩個門戶森嚴,對東方人而言幾乎完全陌生的語言符號呢?
在《十年一覺電影夢》這本李安口述自傳中,他自陳接到《理性與感性》的劇本時,心裡也納悶:「這些人的腦袋是不是短路了?」為什麼會找上他?
雖然好萊塢早有向海外借將的歷史傳統,但找上一位東方導演執導英國文藝片,確實史無前例。
等劇本看到一半,李安明白,他之前3部華語片的劇中人物,一直都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掙扎;這兩個元素也是東西文化生活的共同暗流,他彷彿一下就洞穿了珍•奧斯汀的小說筆觸。
任重道遠機會只給準備好的人,而李安掌握住了。只是第一次與國際巨星艾瑪•湯普遜、休葛蘭等人合作,心情難免沉重,拍片時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受盡不為人知的委屈。
李安說,拍《理性與感性》時,他遭到很多排擠,部分工作人員覺得他英文都講得不太流利,怎麼能導戲?也許因為他無為而治,而演員本身演技高超,結果片子反倒反應不錯,只是有些英國影評仍認為片子「不太到位」。不過李安確實下過半年工夫考據英國歷史。在他看來,過去史實和影片具體風格是兩回事,就像中國人不見得都會輕功、美國牛仔不一定都拔槍,某些刻板印象都是電影塑造出來的。
赴英國拍片,環境舒服,但壓力極大。他在片場「使喚」演員,有些聽進去了、有些置之不理;停工後他就離演員遠遠的,因為生性靦腆,很怕社交,不知道該講什麼,所以一直沒去吃飯,就乾啃榖片,結果竟然把胃都搞壞了。
李安說,他拍片時常挑戰很多規矩,希望從文化積習中找出新路。這不是什麼獨門秘訣,只要有熱情、肯學習、夠聰明,加上演員選對人,任何導演都有成功機會。
話鋒一轉,也許是回到家鄉,李安再也不用藏拙而展現自信說:「說真的,我覺得自己就是會拍片、就是厲害,天生要吃這行飯。西方人老用文化、種族與國籍眼光懷疑我,惹得我的製片詹姆士常站出來支持我,對他們說:因為李安比你們聰明,有天份!」他的一番剖析,惹得全場大笑、鼓掌。
雖然西方媒體認為他是很能融入環境、拍什麼像什麼的變色龍,但李安自認他不像變色龍那麼沒有「骨性」。「作為台灣導演,我一定要爭氣,怎麼苦都要撐下去。無形中大我的力量支撐小我的脆弱,因為要為群體爭面子,」李安說。
一路求變一股不服輸的韌性讓李安堅持傳達自我理念,而他也能和不同團隊合作,這種不亢不卑的態度,來自多元台灣的成長環境和書香世家的教養。李安的父親出生於中國江西的大戶人家,來台後擔任台南兩所明星高中的校長,對李安的期望很深。但不是讀書料的李安卻連續兩次大學聯考都名落孫山,這也是李安自認人生最大的挫敗。
赴美留學後,他沒有聽從父親的訓示──攻讀博士,反而窩居在家,全賴老婆出外工作討生活。李安的太太林惠嘉,是一女中、台大的高材生,取得伊利諾大學博士學位後,任職於一所微生物科學實驗室,個性獨立。李安形容她「很酷」,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導演老公有什麼了不起。
有記者問到,這次得獎,太太有何反應?
「她不罵我事情太多、不顧家就好了!其實平時很難找到她,都待在實驗室裡,而家裡也沒請佣人,所有家事都得自己動手,」李安說,過去太太對他的生活不太參與,只有2000年時全家曾一起出席奧斯卡頒獎典禮;而這次太太對《斷背山》卻「很帶勁」,會主動把網友的反應下載給他看。
看過李安作品的人,常稱讚李安深受傳統文化薰陶,擅長處理華人在中西文化交會情境中的心理狀態;戀家的他,也常透過家庭角色來觀察人與命運的變化。
不論是早先華語的「父親三部曲」,或西片《理性與感性》的姊妹情誼、《冰風暴》的家庭解體,核心價值都環繞在家庭倫理中,是李安嫻熟的主題。接下來的美國內戰《與魔鬼共騎》則完全超脫李安的個人經驗,也許因為主題太冷,成為李安作品中唯一票房「沒有擊出安打」的電影,他也不解為何美國觀眾的反應如此冷淡。
這個挫折,使他再次回到華人世界拍攝《臥虎藏龍》時,背負著莫大壓力,而拍武俠片又是李安從小的心願,《臥虎藏龍》挑戰傳統中國武俠類型,結果帶給他殊榮,過程則讓他極端痛苦。
譬如演員「原音重現」的問題,明知香港出生的周潤發與馬來西亞出生的楊紫瓊口音帶有廣東腔,但為了發行方便、也因原音傳達的情緒比配音感人,李安打定主意要二人親自發音,雖然已請老師為演員上課練習發音,苦練5個月,但正式上場,有時仍分不出一聲與四聲,把「江湖」唸成了「漿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大磨難,竟讓他心生「先殺了演員,再咬舌自盡」的念頭。其他如一路千里跋涉到中國新疆取景,天候的折磨更是讓工作人員吃盡苦頭。
3年雕琢,完成的《臥虎藏龍》是李安導演生涯的高峰,被喻為「中國式駭客任務」,片中奇觀的輕功追逐和竹林對決,將武俠世界的飛簷走壁手法「玩」到極致,鏡頭呈現的力與美,也宛如欣賞一幅潑墨山水,讓人驚嘆連連。
人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臥虎藏龍》叫好叫座,全球票房開出長紅,顯示西方觀眾也融入李安所營造的華人武俠世界,隨著劇情經歷壯麗河川、神乎其技的武功,和至情至性的俠骨柔情。《臥虎藏龍》後,華語電影界更掀起一陣武俠熱,兩岸三地相繼推出《英雄》、《十面埋伏》、《七劍》、《無極》等片,但影像與人文境界仍略遜《臥虎藏龍》一籌。
細究李安在國際影展上大放光芒的作品,包括《理性與感性》、《臥虎藏龍》,以及最近的《斷背山》,都改編自原著小說。好萊塢有種說法是,「導演可以選擇毀掉原著拍部好電影,或者忠於原著拍部爛片,」顯示不少導演對原著小說是又愛又恨。
李安表示,嚴格說來,前幾部小說寫得沒有那麼好,《理性與感性》、《冰風暴》的作者執筆時都還年輕,作品並不成熟,尤其《冰風暴》作者對家鄉、父母充滿火氣,但他沒有那麼大火氣,反倒拍出原著缺乏的人性深度;而《臥虎藏龍》原作者、已逝的武俠小說家王度廬是前輩,但因故事太複雜,有一半不能用。正如金庸小說很難拍成電影,只能選幾個人出場,所以必須把故事毀掉、捉住原味,從自己感動的地方再發揮。
「《斷背山》是唯一一部非常忠於原著的電影,只有30頁,因為字字珠璣,值得推敲,」他說。
即使忠於原著,片中仍清晰可見李安的個人影子。當傑克一家人與丈人吃感恩節大餐時,藉著看電視教訓兒子又教訓岳父,是我們熟悉的東方情景。小說開頭寫到:男主角恩尼斯老了,夢到已死的傑克,心裡很踏實。李安略去此段,最後結尾落在恩尼斯將兩人年輕時在斷背山上穿的襯衫套在一起,掛在衣櫃裡,雙關韻味更是精采。
《斷背山》描述同性之愛,而李安又在幾個場合表示,「人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有人好奇詢問,個性十足壓抑的李安,內心底層是不是偶爾會浮起一位熟悉的身影?
李安幽默地回答,這句話其實已經用了3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綠巨人」,下次不會再用了。他解析,斷背山是兩人未識愁滋味的伊甸園,象徵對愛情的浪漫幻想,也許捉到了但不見得了解或擁有,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顛覆大師《斷背山》對李安個人則有「救贖」的意味,讓他重拾對電影的熱情。接連拍完《臥虎藏龍》(2000年)、《綠巨人浩克》(2003)兩部大片,李安身心俱疲。還未決定是否接拍《斷背山》前,他帶兒子回台探望高齡父親。早幾年父親還一直希望他改行:「等你拍到50歲,應該可以得奧斯卡,到時候就退休去教書吧!」這次回來,父親看他心情沮喪,一反常態鼓勵他往前衝,繼續拍片,當電影開拍兩星期後,父親就過世了。
「人生這樣過,很屌,很多人比我辛苦卻沒拍到片,而我長年東奔西跑拍片,太太沒跑,孩子沒變壞,朋友還在,台灣對我的關懷還在,電影一部接一部,很知足。」李安的這一段話,似乎總結著50歲之前的人生。也因為經驗寶貴,他不願獨享,否則會有罪惡感,一定要常常回來分享給大家,影迷也可以繼續期待李安引發的種種「李安現象」。